心上娇颜——九月轻歌
时间:2020-06-05 09:25:03

  “假的。”蒋云初读出了他对遗诏的疑问,“为着太子,也值了。”
  简简单单的言语,却让皇帝生出诸多想法,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渐渐地,目光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恐惧,“自一开始,你就居心叵测,谋划着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蒋云初默认。
  荒谬亦可笑的是,皇帝在那时暗地里得意洋洋地想着,又添了一个可以掌控的臣子,要时不时给些恩惠。“奸、佞!真是蒋勋的好儿子!”
  蒋云初眉梢微扬,忽而一笑,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煞是悦目。
  皇帝险些气得晕厥,切齿道:“祸国殃民的孽障!”
  “你注定是这下场。”蒋云初略略俯身,“我与景国公、贺家、贺家会尽力辅佐太子,还有何牵挂?”
  距离拉近,皇帝更清楚地看着年轻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是沉默下去。
  年轻人的语声几乎是温柔的,目光、笑容却是那么冷酷残酷,似猛虎,闲闲地笑微微地看着猎物。
  他害怕了。身为九五之尊,居然害怕了。明明已经离死亡那么近,却惧怕此刻就死在对方手里。
  蒋云初略等了片刻,举步到了殿外。
  之后一日,他一直留在皇帝寝宫的偏殿。太子并不掩饰不关心皇帝生死的心思,派人将需要抓紧参详出结果的折子卷宗送到蒋云初手里。
  蒋云初也不拿腔作调,左右无事,慢悠悠地将建议书写成文。
  太子照办,循例征询之后,照搬其部分言辞。
  亦是在这时候,索长友选择某种意义上的功成身退。他直白地对云初说:“我可不想送那位最后一程。”
  蒋云初会意一笑,“您的后半生,让我尽一份心。有何打算?”
  “我知道,不然侯爷也不需来宫里。”索长友悠然笑道,“多少年了,每日睁眼后、入睡前,跟前总有人,总要费尽心思与人打交道、斡旋。腻了。余下的年月,只想偏安一隅,每日看看书、养养花草。”说着深施一礼,“说来容易,其实也难,真要侯爷费心照拂。”
  心思与那一世一般无二。蒋云初颔首,“好说。您这就可以带上亲信离宫。发送那么个人而已,届时不论皇后还是太子,都能拨出人手。”
  “如此就好。”
  这番叙谈之后,索长友带亲信悄然离宫之前,先后去了正宫、东宫请辞。这也是为云初着想,不然根本不需做这等门面功夫。
  皇后与太子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索长友办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之考虑到蒋云初一向对这位老宫人礼让三分,甚至存着一份尊敬,也便爽快应允,另分别赏赐了一笔容养的银钱。
  同一日,莫坤向太子请辞赋闲,他的位置微妙也尴尬,必须得有这种识相的举动。
  太子斟酌一阵,说不行,闭门思过三个月,回来后到锦衣卫当差,任指挥同知,暗卫么,我用不着,编入锦衣卫就是了,当然,需得蒋侯筛选一番,他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恭敬行礼,激动得差点儿哭一鼻子:果然不出云初所料,他真的还有安生时日可享。
  他不同于索长友,当官的日子就算不舒坦,却已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愿离开。要不然,之前他又何苦屡次向太子示好。
  翌日,帝崩,太子即位,册立太子妃何莲荞为皇后、膝下四岁的长子为太子的同时,册封蒋云初为太子少傅,且在掌领锦衣卫之余,兼任刑部侍郎。
  这是除掉之前的捧杀,还是想让蒋云初入阁拜相?百官揣摩不出。
  新帝的打算其实就是让云初入阁,但对方目前太年轻,有必要借着刑部侍郎的头衔过渡一番。
  之于蒋云初,对刑部的差事很有兴趣,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那只是个虚衔,请辞不过,也就挂着,偶尔介入一些整治不成体统的官员的案子就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乐观了:新帝的确是让他挂个很说得过去的头衔,要他切实参与的事,却涉及方方面面。
  有一阵,君臣两个三日有两日在御书房终夜议事,白日更是不消说,下朝之后,新帝就唤上蒋云初、景洛、贺师虞、何岱到养心殿——内阁的人轮班上折子恳请致仕,一个个整日担心着晚节不保,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根本不能指望。
  新帝并不恼,晾他们一年半载,把秦牧之一般的好官提拔上来,再让他们告老还乡也不迟。
  蒋云初偶尔却会悻悻的:真不习惯自己勤政还拎着他也勤快理事的帝王,非常怀念得空偷懒在家陪着颜颜的光景。
  但也有好处,照这势头,他估摸着撑死了十年内,便能迎来盛世。到那时,就算没辞官赋闲,也能得一阵闲暇光景。
  嗯,他心愿之一,始终是有机会就陪颜颜四处走走,徜徉于山水之间。每每在憧憬中看到她绽放的欢颜,总会莞尔而笑。
  这期间的贺颜,忙碌而干劲十足:在捕风楼详尽了解十二楼各楼经营之道,十二位楼主逐一正式拜见她,在蒋云初、景洛的严令训诫下,十二楼被她毫无波澜地接管。
  如果单纯是这一世的贺颜,她得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不幸亦非常幸运的是,见过了那一世的云初诸多谋算、手段,斟酌领略之后,便能举一反三地化为己用。
  也不是一直心绪愉悦。自夏至秋,她全程目睹云初的运筹帷幄、朝堂的几次由他安排引发的动荡,心口总是闷闷的。
  太清楚,他在那过程里,要承受多少煎熬,要怎样的日复一日的竭力克制自己。
  亦清楚,得益最多的,从来不是他。若不是为着哥哥,事情会简单太多。
  那么敏锐的人,对当时的太子上赶着结交的赤诚之心,都是后知后觉:极可能随时随地都在为景家、双亲之事分出心思费尽思量,于是,身边的事只要不是太突兀,便无暇顾及。
  他做了太多,知情领情的却有几个?这不是他不在乎她与哥哥就能忽略的。
  她将那份心痛藏在心底,尽心打理手边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令她由衷开心的事当然也不少,譬如贺朝被调到五军都督府,譬如景洛以最漂亮的姿态“回归”,重振景家门楣。
  为着兄妹两个得以时常相见,景洛认贺师虞为义父、贺夫人为义母,与贺颜名正言顺地兄妹相称,亦与云初像模像样地做起了郎舅。
  对此,何岱着实羡慕嫉妒了贺师虞一阵,让贺、景、蒋三家的晚辈得空就去家里坐坐,说说话。他们这些晚辈,自然没有不听从的,只是云初总被绑在东宫或养心殿御书房,贺颜便替他尽这份儿心意。
  何岱与夫人谁也不能说云初的不是,毕竟,常显得离不开云初的人,是他们的女婿,对贺颜,也是打心底地喜欢、投缘。熟稔之后,便到蒋家串门,连带地喜欢上了雪狼。
  说起来,雪狼和云初一样,不是一般地招人喜欢、得宠,小日子过的不是一般的舒心。
  除去这些,贺颜最不能忽略的,当然是恩师、书窈、莲娇、素衣,得空就小聚一番,没空便书信往来。
  又一年生辰来临之际,贺颜一直维持着这种情形,从没觉得苦或累,感受到理事的喜悦的时候居多。
  贺颜十六岁这一年,许书窈与罗十七按期成婚,蒋云初做了罗十七的傧相,贺颜与母亲、两边的嫂嫂去喝了喜酒。
  另外,前杨阁老休妻,杨素衣的母亲顺利来到京城,与女儿相守。
  杨阁老及其子嗣,非常明白,再回京城跟寻死无异,彻底歇了回官场的心思,安分低调地度日。
  冯湛因着两次无意间的碰面,便对杨素衣存了照顾的心思,几番往来,两人相互生了情愫。冯家长辈开明得很,加之冯夫人在蒋府宴请时见过杨素衣,印象颇佳,总觉得那女孩子被家门拖累了,可怜也委实可惜了,是以,几乎没有磕绊的,便有了冯家请人说项求娶的事。
  杨素衣及其母亲郑重地问过贺颜的看法之后,才依照初衷,欣然答应。
  同年金秋,冯湛与杨素衣成亲,情形与罗十七、许书窈成亲时大同小异,蒋云初与贺颜均出人出力地帮二人风风光光结为连理。
  陆休与何莲娇,是在三四年之后成为眷属。
  而在书院时就钟情贺颜的李一行,恩科时高中状元,在翰林院行走半年,便被外放为知府,做出政绩回来,便会成为六部堂官。
  可见的锦绣前程。
  蒋云初从没施与打压刁难,那边的李一行则始终不问嫁娶之事。
  前者是想,有个一直让自己更加珍惜颜颜的人,很好。
  后者则想,好歹能让蒋云初长期戒备、愈发珍惜发妻,很好。再怎样,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人了不是?
  真不是做姿态。有的女孩,一旦入了你的眼,你便再不能看到旁人。
  兴许几十年之后,他都会清晰地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自以前的单纯璀璨,到后来的明艳磊落。
  她长大了,成长的步调极稳极美,而他的心,仍旧留在年少时,不能离开,亦无心离开。
  .
  贺颜十八岁那年冬日,生下女儿宝儿,二十岁开春儿生下儿子珬哥儿。
  ——生平中这件大事,她赢了云初,孩子来得比他料想中要早。
  宝儿眉眼酷似云初,其余随她;珬哥儿则是眉眼像足了她,其余随云初。
  儿女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冲击,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宝儿、珬哥儿牙牙学语时,雪狼便会乖乖地坐在他们的小床前,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它能听懂似的。
  姐弟两个自一出生,就成了景洛、贺家、及至帝后的心头宝,受尽宠爱。
  珬哥儿出生同一年,还有两件大喜事:贺朝与周氏第三个孩子出生,景洛与意中人成亲。
  时日趋于完满。
  蒋云初更加用心地帮皇帝打理朝政,比之那一世,手段不知柔和了多少倍:
  早已腐败到根底的官场,结合颜颜掌管的十二楼整治,让他们相互检举揭发罪行,得到相应的惩戒;
  进入内阁,与皇帝一次次调整律例,幅度从微小到大,总历时长达五年,跳着脚反对的官员,总在激愤之后余力不足,要么接受,要么离开官场;
  铺路建桥通水一件不落,按部就班做成,与之呼应的,是十二楼联合诸如黄玉兴一般富甲一方的商贾,在各地开设银号,利民兴国。
  云初二十四岁位居次辅,仍旧掌领锦衣卫;二十七岁,位居首辅,仍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余,并统领上十二卫。
  位极人臣、荣华之巅,莫过于此。
  十二楼的名号在江湖、民间更响亮,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赞一句是最仁义且最富有的帮派。
  至于十二楼主何许人,他们却从没见过,只隐约听说,以前是齐公子与柳公子,如今则是颜公子。
  蒋云初想辞官赋闲,是在而立之年。
  盛世安稳,岁月清平,朝堂除了他,还有终将厚积薄发的景洛、贺朝、秦家子嗣、李一行、冯湛、罗十七等人。没他也一样。
  他从不能对任何人说,功名路上并无野心,看起来的确有过,那是为着景家与自家上一辈人的含冤而终,亦是为着自己与颜颜的前程。
  要说抱负,他所想过的是沙场峥嵘,而非朝堂的机关算尽。但已到少说也能维持三五十年的盛世,哪有仗可打。如此,便不如过一段闲然岁月。
  可他没料到的是,皇帝是他的克星:
  那日,皇帝看过他请辞的折子,当即炸了,唤他到养心殿,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质问:“蒋云初,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
  “……”皇帝私下里一些言辞,一直是让云初非常无语的。
  皇帝像足了炸毛的猫,双手搁在书案上,面容现出不安好心的笑,“辞官?做梦!你撂挑子不干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得了,这事儿翻篇儿了,折子我就当没看过。”
  “……”蒋云初想,过几日接着上请辞折子就是了。
  皇帝语气缓和下来:“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嘛?闹脾气、想偷懒直说就是,哪一回我没纵着你?”
  蒋云初不能不说话了:“臣去意已决,请皇上成全。”虽然颜颜总说,有了孩子之后,他越来越不着调,可皇帝跟他半斤八两。那一世,皇帝也不是这德行啊。
  “滚!”皇帝说。
  蒋云初行礼告退。
  皇帝立马气哼哼地反悔,“站住!对了,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我真让你气糊涂了。”
  蒋云初落座。
  皇帝亲自去沏了两杯茶,坐到云初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说说,怎么就要辞官?谁家首辅干三四年就撂挑子?你听说过这种事儿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都做成了哪些大事?建了怎样的功业?退一万步讲,你要是真赋闲了,天下人不得把我骂的找不着北啊?”
  蒋云初忍俊不禁,索性坦诚相告:“十七、八岁开始当差,至今十余年,算得闲暇的光景,大多是偷闲躲懒所得。如今同辈、后起之秀繁多,皆是可用之才。要说私心,的确一直有:好生陪伴妻儿亲友。”
  “那你作何打算?离京远游?”不知何故,皇帝双眼熠熠生辉,亮得晃人。
  “赋闲后,少不得携妻儿离京,看一看锦绣河山。”
  皇帝目光愈发兴奋,但是按捺着,喝了两口茶才道:“辞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这么着吧,我给你半年的假,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待到明年,你我各带各的亲友,北上或是南巡,微服离京,如何?”谁不曾想离开故乡看看远方风景?只看机缘罢了。而他作为帝王,很幸运,这梦可以成真。
  蒋云初修长的颈子一梗。这人怎么什么时候都能钻空子?
  皇帝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
  蒋云初起身告退,“臣回值房,接着写请辞折子。”
  “一年,给你一年假。”皇帝的笑愈发畅快,“我后年再同你拉家带口地微服出巡。”
  蒋云初头疼不已。
  “歇一年,怎么也缓过来了。”皇帝道,“给你一年假之余,加封太子太傅。回来之后,帮我好生调/教太子,懒得碰的朝政我不找你,这样总行了吧?再过个十年八年的,我说不定甩手当太上皇,你想辞官,我也不会不准。谁还不是个人呢?谁不想过些凡俗时日?”
  蒋云初实在撑不住,笑了。
  皇帝言出必行,在朝堂上告知群臣首辅赋闲一年,同时加封太子太傅,离京前若得空,便去指点太子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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