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众人齐齐道。
“今日辛苦大家,院中给诸位备了茶水吃食,吃完就回去歇着。”
贺兰慎三言两语定了策略,又自掏腰包备了吃食,众人既感动又兴奋,疲惫一扫而光,纷纷鼓气道:“谢少将军!我等必胜净莲司!”
提及净莲司,贺兰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在贺兰慎率领羽林卫小队日夜不分地灭蝗时,裴司使在做什么呢?
她命人将捕来的一筐筐飞蝗油炸至香酥,撒上些许食盐和椒粉,在东市近平康坊最繁华的街口支了个摊位,五文钱一漏勺,当街售卖油炸飞蝗。
长安城虽包罗万象,但任凭哪族人都没有吃蝗虫的习性,一时间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净莲司吏兜售炸虫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愣是没敢下嘴。
裴敏特意将靳余唤了出来,让这小吃货站在摊位前表演吃蝗虫,吸引买主。
围观者虽心中抵触,但架不住滋啦滋啦油炸的蝗虫太香,终于,在靳余快吃吐时,一个胆大的屠户禁不住诱惑挤开人群上前,丢了几文钱在摊位上,鼓足勇气道:“当年太宗都能吃的东西,凭甚我吃不得?来一勺!”
以往人们不吃蝗虫,是因为大多费不起那么多油盐烹炸,水蒸的蝗虫又软又烂难吃无比。可这新鲜炸出的蝗虫热乎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肉香,屠户捏起一只丢入嘴中嚼了嚼,又嚼了嚼,登时瞪大眼。
“怎么样?味道如何?”
“不会有毒罢?”
“竟然香酥无比,好吃!”屠户又抓了一把塞入嘴里,连连点头道,“是个下酒菜,再来一勺,用油纸包了带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油炸蝗虫香酥有肉味,又比米面便宜许多,不到两日,这奇特的吃食便在长安城大火,因其物美价廉,便是家境拮据之人也能买上几斤尝鲜。
“今日卖油炸蝗虫所得共八两八钱,除去油盐、柴薪的成本九钱,共获利七两九钱,十天就有七十九两……”靳余扳着手指计算,而后将一大盆铜钱及碎银揽入怀中,开心道,“裴大人,我们发财啦!”
蝗虫是出任务时顺手捕的,且数量极多,只需费些油盐钱,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卖一日油炸蝗虫都快抵得上吏员一月的俸禄了。
裴敏躺在椅中养神,嘴角一扬,吩咐靳余道:“将这些铜钱拿去给李静虚管着,让他记好每日入账,待灭蝗结束后,吏员按功劳分钱。”
有利可图,净莲司内吏员捕捉蝗虫越发积极,油炸蝗虫在长安城也越来越受追捧。每夜贺兰慎的人交接回来,便看见净莲司上下围着裴敏又是算钱又是喝酒,俱十分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
入夜,贺兰慎刚从东郊督守灭蝗归来,打了水在天井下洗脸。
缼月低低挂在长了新芽的枝头,皎洁的月色揉碎在水盆中,泛起银鳞般的光。贺兰慎摘了幞头和绛罗帕,露出一头扎手的青色发茬,初春之夜依旧凉寒,他却将脸埋入冷水中大力泼了几把,直到疲惫散尽方抬起头来甩了甩,水花如碎玉飞溅。
盆中水波荡漾,贺兰慎仰头呼出一口气,抬手了把湿漉漉的发茬。来长安一个多月,一直未曾再剃发,倒有些不习惯如今的样子。想了想,他折回房中取了剃刀,沾了水,坐在石阶上一点一点将新长出的发茬剃干净。
忽的门外一声极细的轻响,像是野猫踩过树枝。贺兰慎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门外,“原来,裴司使也有窥墙角的习惯。”
又一声细响,门外果然探出一颗笑吟吟的脑袋来。裴敏靠着门道:“整个净莲司都是我的,在自己家中,哪算得上‘窥墙角’?”
刀刃刮去发茬的沙沙声清晰可闻,贺兰慎眉间与下颌挂着晶莹的水珠,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干爽利落。裴敏也见过不少僧人,清一色的光头里,贺兰慎算是顶好看的一个。
“小和尚,你当初为何出家?”裴敏明知故问,想听听和情报簿上不一样的答案。
月色下,贺兰慎回答:“渡己。”
“那你为何又要接圣旨入仕,回到这曾经毁了贺兰氏的暗流中来?”
“渡人。”
一个“渡己”,一个“渡人”,颇有些少年凌云志。
裴敏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弯起的嘴唇带着些许自嘲,自语般道:“渡己容易渡人难,终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你自己外谁也救不了。”
短暂的怅惘,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晶亮的色彩,笑着问他:“听闻你还未曾吃晚饭,庭院中他们在炸虫子,我来问你要不要也去吃一点?让那些飞蝗在你肚里度化……”
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无情拒绝:“不必。”说罢,端着铜盆起身走了。
裴敏在他身后佯叹:“唉,小和尚好生绝情。”
过了四五日,裴敏去城外转了一圈,几乎每处都能看到捕蝗的吏民,虫灾情况好了许多。
回到净莲司正堂,她摘下帷帽搁在案几上,支棱起一腿歪坐着,问迎上来的朱雀道:“东郊那边,情况如何?”
朱雀留守长安掌控情报搜罗,不必参与灭蝗赈灾,汇报道:“贺兰慎将手下之人分为两拨,白天以密网围杀蝗虫,阻止其向别处迁徙扩散。夜里则用大火燎烧,如此交替,见效奇快,当地县令及户部度支皆对他交口称赞。”
裴敏撑着额头,哼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想了这法子,白天黑夜都守在那儿呢。”
应了那么大一个赌注,她还是这副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模样,朱雀忍不住替她着急,询问道:“他们那边齐心协力,功绩卓然,我们净莲司是否也要改变策略,把挣钱之事暂缓一缓?”
毕竟卖蝗虫所挣的钱与赢了赌局想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人不应该植被蝇头小利迷惑。
可裴敏根本没听进去,只道:“继续卖,把生意闹得越大越好。”
正说着,门外来了人。
靳余垂头丧气地回来,后面跟着一脸盛怒的狄彪。
“怎么了小鱼儿,谁欺负你啦?”裴敏逗他。
“裴大人,有人和我们抢生意。”靳余小跑到裴敏面前,迫不及待道,“这几日长安诸多食肆、摊子都开始兜售油炸蝗虫,连城外的小镇也开始效仿,到咱们铺子里买的人越发稀少。因捕捉蝗虫售卖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压越低,如今只卖三文钱一勺啦!裴司使快想想办法!”
狄彪道:“要不爷爷挨个去掀了他们的摊位,看谁还敢和净莲司抢生意!”
裴敏细细听完,方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好事啊。”
“好事?”靳余眨眨眼,不太明白。
“个鸟的好事!”狄彪怒吼,“老子的钱没了!”
裴敏从躺椅中直起身,撑着额头慢悠悠道:“我且问你们,天后安排给净莲司的任务是什么?”
“灭蝗呀。”靳余回答。
“我与贺兰慎的赌局是什么?”裴敏继续问。
“谁先控制消灭自己范围内的蝗虫,就能成为净莲司的老大……哦!”靳余露出恍然的神情,一拍手道,“裴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去城外捕捉蝗虫售卖,实际上是在帮我们尽快完成任务!”
“不错嘛小鱼儿,比狄执事聪明。”裴敏无视狄彪愤愤的眼神,慢悠悠说道,“天底下最能驱使人的,唯‘利益’二字尔。有如此多现成的劳力为净莲司灭蝗,竞争一大,价格压低,能买得起蝗虫吃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买主一多,商家就更愿意捕捉蝗虫,如此一来不出七日,蝗灾便可得到控制,可不比贺兰慎那日夜奔波不休、累个半死的法子要好些?”
方才还忧心忡忡的朱雀顿悟,佩服道:“所以,裴司使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可是有个漏洞。”靳余歪着头思索道,“若那些人也跑到东郊去捉蝗虫了,岂不是帮了贺兰大人他们?”
裴敏笑道:“贺兰慎的地盘远,我们的地盘近,那些做生意的俱是人精,又怎会舍近求远?自然要等城南近处的蝗虫吃得差不多了,才会去远的地方继续捕捉。”
听她这么说,朱雀为方才怀疑裴司使而惭愧不已,望向她的眼神越发恭敬。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万物皆可油炸……吸溜!
PS:裴司使很会吃东西,但她的厨艺特别特别糟糕,用狄彪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宁愿去和狗抢shi吃也不吃裴司使做的菜!”
闻言,裴司使淡定问狄彪:“所以狄执事,shi是何滋味?”
而贺兰慎虽然主吃素,却做得一手神仙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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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二月中,长安城外的飞蝗已基本消灭,剩下的善后清理事宜便交给各县丞处置。净莲司和贺兰慎的人相继收队,前后所差时间不过一日。
为了这一天的胜负之分,辰时集会时,正堂内已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迟一日也是迟,还是乖乖认输,跪下来叫我等一声爷爷!”众多争论声中,狄彪洪钟般的嗓音清晰传来。
“输的明明是你们才对!城南郊外的蝗虫十之八九都是商贩厨子们抓的,并非净莲司的功劳。”严明原想要挫净莲司锐气,却未料是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握紧双拳呼吸急促道,“你们净莲司作弊!”
“就是就是!耍些旁门左道,断不能算数!”
“放屁!当初订下赌约时,只说谁先消灭自己所管之地内的蝗虫便算赢,可没限制用什么法子!堂堂羽林卫,别输了就跟只缩头王八似的不认账,当初下赌时,你们不能挺能吠的么!”
“吵吵嚷嚷的头都疼了!”师忘情皱眉怒嗔,随即望向裴敏道,“既然没司药堂的事,我就回去炼药了,不奉陪。”
说罢,竟还真的起身就走,丝毫不给上头两位上司留颜面。
“贺兰大人,发个话罢?”裴敏看够了热闹戏,心中畅快无比,将矛头引向一旁静坐的贺兰慎,“到底是输是赢,你给个结果。”
厅内的争吵也渐渐平息,大家分成两派,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贺兰慎,或焦急或嘲弄,且看他怎生应付。
“现在论胜负,未免言之过早。”贺兰慎依旧是那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从裴敏的角度,可清晰看到他眼尾的一点朱砂小痣,十分俊俏。
下面异议声渐起,贺兰慎不慌不忙道:“飞蝗虽基本捕尽,但藏在土壤中的虫卵却并未清除,若不处置,不到一月飞蝗亦会死灰复燃。是输是赢,现在未有定论,还需往长远来看。”
说罢,他侧首对上裴敏张扬的视线,问:“裴司使,你认为呢?”
裴敏一时猜不出贺兰慎这番话是不服输,还是真的在为大局考虑。可偏偏,他说得又有些在理。
忖度了片刻,裴敏弯唇一笑,眯着眼说:“我认为,贺兰慎大人说的极是!”
此话一出,就等于给了羽林卫一个台阶下,将赌局的胜负无限延期:虫卵在地底,肉眼无法捕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消灭,亦或是怎样才算完全消灭呢?
净莲司的吏员哗然,不明白裴敏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羞辱贺兰慎的机会。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这样的整法根本不会有胜负,何时才是个头?”
“好啦狄执事,别总是愤世嫉俗的,虽说咱们做惯了恶人,但关乎民生大计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飞蝗,没了粮食,净莲司的俸禄也就泡汤了!”
何况裴敏以天后的名义想出油炸飞蝗的法子,“蝗虫噬我谷,我啖蝗虫肉”,百姓们既泄了愤又裹了腹,对天后的拥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争一时之利也无甚意义。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属摆摆手道:“诸位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儿领赏钱,将前些日子卖蝗虫的所得一并分了。”
见有赏银,净莲司众人转怒为喜,越发得意猖狂,而羽林卫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贺兰慎示意严明、陈达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他与裴敏二人。
见贺兰慎并无挫败之意,裴敏觉得好生无趣,正起身欲走,却被他轻声唤住:“裴司使留步。”
“叫我?”裴敏顿住,在‘回去睡回笼觉’和‘留下来陪小和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慢腾腾又坐回席上,拖长语调问,“何事?若是不服气要找我论辩输赢,我可不愿意多费口舌。”
“非是论输赢。裴司使的厉害,贺兰已领教,故而有一事请教。”他垂眼整理案几上的纸张公文,神情始终无波无澜,看得出的确没有什么功利心。
裴敏乐了,噗嗤一声道:“难得难得,我这个只会旁门左道、臭名昭著的恶吏,竟然也有值得贺兰大人请教的地方?说罢,可得把话说好听些,哄得阿姐高兴了才为你解惑。”
“是关于虫卵之事。”贺兰慎没理会她轻佻的言辞,将公文归拢叠放整齐,方道,“裴司使认为,该如何杀去土地里埋藏的虫卵?”
他神情罕见的认真,裴敏没忍心再开玩笑,想了想才道:“奖励耕种,将土壤重新翻过,然后……然后再命人多养些鸡鸭鹅,放养田间啄食?”
贺兰慎颔首,沉吟道:“蝗虫怕湿冷,还需浇水灌地,使其无法孵化。若是能让司药堂配副驱虫的方子交予各县衙调制,蝗灾必能消灭得更彻底些。”
裴敏曲肘抵在案几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赏钱么?师忘情那臭脾气你也见着了,没有些好处,怎么能使得动她?”
贺兰慎一皱眉,很快松开,淡淡道:“要多少?”
他俨然当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去和师姐说,三天内方子配好给你,赏钱先欠着,以后我再向你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