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开口,对面的贺兰慎一顿,慢条斯理的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抿了口茶汤道:“早,裴司使。”
他嗓音略带低哑,不似平常那般清朗,显是宿醉未曾好好睡觉。可他的神情实在又过于淡定泰然,仿佛昨夜的失态只是幻觉一场。
裴敏满腹的话语尽数被堵回腹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碗中的奶白色猪肚汤,笑道:“早啊,真心。多谢你熬的汤,有心了。”
贺兰慎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奇怪,太奇怪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
裴敏想着,忍不住试探道:“你昨晚喝醉了,头疼么?”
“尚好。裴司使呢?”
“也好。”裴敏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两人平时相处也是客气居多,但今日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裴敏意兴阑珊地抿了口汤,眯着眼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贺兰慎停下筷子抬眼,微微侧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和茫然,问:“我可有失礼之处?”
不记得了?果真如此。
这小和尚,还真是……
“裴司使?”贺兰慎望着她。
“啊,没什么。”裴敏低笑一声,眼神恢复明亮,朗声道,“就是你喝醉了,当着众吏员的面强行念了半个时辰的心经而已。”
听到这话,邻桌的沙迦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听了贺兰大人讲法,我终于得以大彻大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唐佛法高深,渡我于苦难之境。从此我愿舍弃波斯袄教,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裴敏一口胡椒汤险些呛住,喉中辛辣,捂着嘴又笑又咳,眼角泛着淋漓的泪光,断断续续道:“你这波斯人,何苦在我喝汤时逗我!”
沙迦继续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贺兰大人最忠诚的信徒。”
裴敏道:“墙头草,昨儿还说是说我最忠诚的狗腿呢,今儿就变了风向?”
沙迦这才破功,端着吃干净的碗碟大笑着走了。
裴敏被辛辣温暖的胡椒猪肚汤呛得嗓子疼,正咳着,对面的贺兰慎轻轻推过来一盏凉茶。
裴敏管不了那么多,端起那碗茶一口气饮了,方舒坦许多。
她舔去嘴上的水渍,却未曾留意到对面贺兰慎深沉含笑的目光。等到她抬首时,那道目光又收敛情绪调开,化作一片平静的幽深。
七月初,长安遭受风灾侵袭,太庙屋檐瓦砾毁了大半,连树木都折了不少。
净莲司也并未逃过这一劫。
庭院中皆是瓦砾碎片,树枝凌乱堆砌,灯笼残渣遍地,李静虚立于狼藉之中,飞速拨打算盘道:“……正堂侧殿共十间房舍损坏严重,瓦砾修缮二十两,屋顶漏水修补费八两七钱,灯笼、卷帘填补三两五钱,绿植清理填补预计六两……大小一应物资、人工费合计,至少五十两。”
“五十两?”庭院积水,倒映着天光云影,裴敏接过司器堂呈上的账簿扫了眼,安排道,“先把院子清理干净,催工部前来修缮,将所需费用按市价登记好交由户部报销。”
安排好一切,她问:“损坏最严重的是哪一间?”
乌至道:“是正堂偏厅的书楼,屋顶被折倒的松树压了个窟窿,恐里面上万卷宗被雨水毁坏,故而贺兰大人领了十余人前去搬运抢救。”
“走,去看看。”说话间,裴敏负手朝偏厅处走去。
进了门,果见头顶漏光,枝繁叶茂的松树压在屋脊上,枝叶、瓦砾碎屑落了满厅一地,平日集会的案几多半毁了。
一颗碎瓦从屋顶窟窿处坠落,吧嗒一声。
有灰,裴敏扬手在鼻端挥了挥,目光在屋内忙碌清扫的人群中扫视了一眼,而后定格在某处,唤道:“贺兰慎!”
贺兰慎高高挽起袖子,闻言回头,手中还搬着一摞两尺多高的案宗卷轴。见到裴敏,他先是怔愣片刻,而后眸色一暗,肃然道:“此处有坍塌的危险,裴司使勿要过……”
话还未说完,压在屋顶上的巨大松树又往下沉了沉,陈旧的房梁簌簌落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令人毛骨悚然。
裴敏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见房梁咔嚓一声猛然断裂,沉重的梁木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瓦砾直直坠下!
“小鱼儿!”裴敏厉声一喝,冲上前将呆愣的靳余一把攥过来。
几乎同时,房梁轰然倒塌。
烟尘四起中,众人的呛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有人问:“裴司使!靳余!你们没事罢?”
“没事。”裴敏攥着靳余的手跌倒在门前,心有余悸地回应。
她呛咳着派去身上的尘灰,抬头一看,而后怔住。
尘土飞扬中,只见贺兰慎屈膝半跪,竟是以双臂和肩背将那截坠下的横木生生扛住,护住了瘫在地上还未来得及逃脱的吏员。
两三百斤的断裂梁木,他竟以凡人肉躯顶着,力气之大、勇气之嘉无不令人咂舌叹服!
可裴敏知道,再天生神力被这样一砸,也是会痛的。贺兰慎以一个擎天的姿势垂首跪在地上,手臂和脖子上突起的青筋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嘴唇也抿成了一线苍白……
她止不住心惊肉跳,哑声喝道:“其他人都瞎了!赶紧把梁木从贺兰慎身上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复工后的加班时间着实没有把握,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叭~
我太难了。
感谢在2020-04-25 18:52:33~2020-04-26 20: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宴来、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个名字想了半天 20瓶;我学不完了 15瓶;唐竛羽 9瓶;小萌星君 8瓶;弓长张 5瓶;花叶姑娘 3瓶;元妈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见师忘情从司药堂偏厅中出来, 裴敏迎上前问道:“师姐, 怎么样?”
师忘情看了她一眼,道:“有瘀伤,但未伤及根骨,敷药养四五日便好了。”
“那便好。”裴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想了想道,“师姐去忙罢, 我去看看他。”
“裴敏。”师忘情唤住她, 欲言又止, 蹙眉许久,终是清冷道,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 你如何打算?”
裴敏想了想, 回复道:“还是老规矩。”
师忘情轻轻颔首:“我和李婵去安排。”
推门进去,深重的膏药味扑鼻而来,贺兰慎盘腿坐于一尊绘有流云野鹤的屏风前,赤着上身,严明正端着一只药罐子给他抹药。见到裴敏进来,严明下意识横身挡在只穿了裤靴的贺兰慎前, 皱眉道:“裴司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
“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裴敏也不避讳,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扫了眼贺兰慎大片青紫瘀伤的肩背,眉毛微不可察地一皱,“这般严重, 若是砸到了脑袋成了傻子,那可如何是好?”
贺兰慎抓起衣裳披上,修长的手指三两下系好衣结,示意严明先退避。
待严明走后,贺兰慎将下裳褶皱抖平,问道:“司中修缮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你都这样了就少操点心罢!工部派人来了,乌至正和他们协商着呢。长安宫城、官邸遭风灾侵袭者多处,工部要先忙完宫里的才管得了咱们这儿,少说还要缓几日。我已命吏员将书楼卷宗移至正堂,暂且扯些油布盖在屋顶应急。”
裴敏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问:“你的伤没事罢?看着怪吓人的。”
贺兰慎淡然道:“皮肉伤,不碍事。”
裴敏瞥见贺兰慎握拳置于膝上的双手,见他指腹和手背上有些许破皮的擦伤,想必是接住那横梁时不小心划破的。
伤口不算深,但房梁上积灰颇多,不算干净,裴敏有些不放心,便挪过去坐近些许,与贺兰慎共用一案,道:“严明做事未免太不细致,你这手上的伤还未处理呢!过来,我给你上药。”
说罢,不由分说拉起他的左手置于案上,用药勺剜了白玉凝膏一点点糊在他的伤处。
裴敏做事不比严明细致多少,药膏抹得太厚,动作却轻而认真。贺兰慎只需稍稍侧首,就可以看到她浓密半垂的眼睫和挺直漂亮的鼻……
她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需要凑近了才看得清。
狂风初歇,一线天光从云层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来,发着光似的。
那一线薄光从窗边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药,她忽然问道:“贺兰真心,你中元节……可有安排?”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好在贺兰慎并未察觉,依旧摊开双手任由她抹药,平静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长明灯,诵经渡厄。”
裴敏抠了抠案几边沿剥落的红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问……”
“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贺兰慎又低声补上一句。
裴敏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贺兰慎良久,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实说贺兰慎,那晚喝醉后的事情,你到底记不记得?”
贺兰慎亦回视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点朱砂色俊美无双。
到底是裴敏先败下阵来。她哼了声,将药勺往罐中一丢,凉凉道:“行,忘了也好!药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让程六给你送房里来。毕竟他今儿这条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亏。”
说罢,她拍拍手起身,依旧拖着慵懒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贺兰慎目送裴敏出了门,视线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药膏的手上,嘴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浅淡弧度,是她不曾见过的惊艳温柔。
远处暮鼓声声,到了歇工休息的时候。
贺兰慎牵了马出司门,在侧门处见着了采办纸扎天灯归来的师忘情和李婵。
两行人对上,师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开,贺兰慎却是沉声唤住她道:“师掌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忘情有些讶异,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香烛等物交到李婵牵着的牛车上,示意这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让乌至叔叔把东西收好,再去通报裴敏一声,好么?”
师忘情一向脾气火爆,这还是贺兰慎第一次见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讲话,心中对李婵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
李婵脸上照着的鬼面阴森可怖,乖乖点了点头,牵着牛车绕去后门仓房。
侧门矮墙兀立,绿荫横生,水洼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师忘情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问:“少将军何事,直言便可。”
“有几句话想请教师掌事,”贺兰慎抚了抚牵着的马儿,认真道,“和裴司使有关。”
闻言,师忘情习惯性皱眉,立即问:“我家裴敏欺负你、轻薄你了?”
贺兰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摇首道:“并未。师掌事何出此言?”
师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后道:“裴敏性子顽劣,不拘小节,虽声名狼藉,但对自己人从未亏待过。自接管净莲司后,她更是不曾把自己当女人看,招猫逗狗惹人嫌的事没少干过……所以,若她有什么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军,我替她道声歉。”
师忘情看人极准,心思细腻,这等事总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师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贺兰慎抚了抚身旁喷着响鼻躁动的马儿,方道,“我想知道当年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司使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连师掌事都没法消除的伤痕,必定是极深极痛。”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明显地低沉下来,师忘情甚至听出了些许‘心疼’的意味。
面前的少年是诚心关怀裴敏的,哪怕他所处的阵营是裴敏的对立面。
心中动容,师忘情红唇轻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后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来不喜有人揭她的旧伤。她不愿说的事,我也不会说,少将军想知道,不妨自个儿去问她。”
“那我换个问题。”贺兰慎抬眼,如云开雾散,缓缓道,“六年前赢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谁?”
师忘情神色一变,霎时的惊诧和迟疑闪过,并未逃过贺兰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节,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样,净莲司中午便关了大门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领司中的十余老部众一同去河边旷野燃天灯,致以酒肉,告慰先灵。
河东丁丑年一战,裴氏九族战死者尸骸累累,一魂一灯,千盏灯扶风而上,恍若旷野银河星垂。历时六年,当初浩浩荡荡数万裴氏族人门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这伶仃的十三人还顶着恶吏的名号,陪伴在裴敏身边。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翻涌绿浪,橙红的天灯密密麻麻飘散在天际,指引亡灵超度往生。一樽浊酒洒入泥土,众人烧香举于头顶,虔诚躬身,那逝去的辉煌与永生不灭的伤痛伴随着冗长的招魂声,沉浮于浓于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并未随众人一同回净莲司,而是转而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节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这一趟,可到了坊间,看到身边小摊和头顶汇聚的各色莲灯,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贺兰慎的邀约:“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
心中一软,脚步跟随心的指引,情难自禁。
大慈恩寺的门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见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贺兰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圆领袍服,大概是还了俗的缘故,并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样子,想必是清冷寡欲如高山神祗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