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渐渐拉远,直至升上天空,孟真知道那是无人机拍摄,山川河流、村庄农田在镜头里一览无遗,那女孩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直至再也看不清。
屏幕上出现了几个手写体大字——女孩子们
很短的一段预告片,孟真看完了,转头看向简梁,眼神里带着疑问。
简梁微笑:“不要告诉我你猜不到这是什么?”
孟真问:“纪录片?”
“对。”
“你们公司拍的?”
“是。”
“什么时候拍的呀?”
简梁捏捏她的脸:“你果然是个门外汉,纪录片,哪有什么时候拍的这种说法,这片子从13年跟拍到现在,五年整了。”
孟真好惊讶:“五年?”
“对,公司成立后没几个月我就开始做这个项目了,团队跑了好多地方,挑选出四个跟拍对象。”简梁又打开文件夹里的一些视频素材给她看,“你别看刚才闪过了十几二十个女孩的脸,其实就只有四个女孩,从13年到今年,团队每年都会去跟拍,集数也只有三集或四集。正片现在在制作中,年底前可以上线播放。”
他从没有对孟真说过这件事。
孟真看着他新打开的视频素材,说:“给我说说这几个女孩吧。”
“好。”
第一个女孩叫晓阳,2013年时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
晓阳生长在一个贫穷的农村,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家的媳妇,生了两个女孩,晓阳是妹妹。
据村民说,因为没生出儿子,晓阳母亲在家经常被打,终于在她六岁那年冒死离家,再也没回来过。
爷爷奶奶嫌晓阳姐妹是女孩,不愿意照顾她们,爸爸又要外出打工,所以晓阳和姐姐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地生活着,节目组跟拍她时,她和大两岁的姐姐已经相依为命五年。
2015年,晓阳的姐姐初三没念完就辍了学,跟着老乡出门打工。晓阳被叔叔接回家照顾,叔叔家条件也不好,晓阳时常挨饿,还要做喂猪、砍柴之类的家务,久而久之,她原本排名中上的成绩保不住了,直线掉到全班垫底。
2016年的采访中,跟拍的记者阿姨问她:“晓阳,初中毕业后你打算继续上学吗?”
晓阳直愣愣地看着镜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摇头道:“我现在就不想上学了。”
2017年,团队赶到晓阳家时,发现她已经退学了,说是去外省投靠姐姐。
团队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再次联系上晓阳,并赶去她打工的城市跟拍她。十五岁的晓阳在一家私人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月薪两、三千,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对着记者阿姨时笑容很青涩,说到自己辍学,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一年后,也就是几个月前,团队再找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她在夜总会上班了。
看到化着浓妆、穿着劣质低胸裙、手里叼着香烟的晓阳,记者阿姨都不知该怎么和她聊天。晓阳倒是无所谓,翘着二郎腿对着镜头说:“我现在挺好的,每个月赚得比以前多多了。”
那笑容是混不吝的,再也看不出她真实的年纪。
因为审查缘故,正片里不会有她工作内容的呈现,但谁都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第二个女孩叫莲莲,2013年时十二岁,小学刚毕业。
莲莲长得很清秀,但成绩不太好,有些厌学。她在老家长到六岁,被父母接到打工的城市上学,下面还有一个一直跟着爸妈生活的弟弟。
可想而知,她和父母不亲,性格沉默寡言不讨喜,在学校里,因为长相突出和不合群时不时地被人欺负、骚扰,小学毕业后就不肯再上学了。记者阿姨苦口婆心劝了她好久,她才勉勉强强去上初中。
可是2014年去拍摄时,莲莲已经自作主张退了学。
她不肯告诉记者阿姨自己在做什么,但吃穿用度显然不是父母给的。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孩子,成天就在社会上混。
2015年她失联。
直到2016年,她主动联系记者阿姨,说自己现在在西北的一个小县城生活。女记者带着团队跑去见她,震惊地发现,她怀孕了。
莲莲说她交了男朋友,但死活不肯说那人是谁。她挺着大肚子,嬉皮笑脸地问记者阿姨采访是不是应该有钱拿,说要给自己孩子攒奶粉钱。
2018年,十七岁的莲莲已经是一个少女妈妈,她再也不是那个清秀可人的女孩了,此时面皮粗糙,身材发胖,留着一头油腻的短发,抱着儿子与其他带孩子的年轻妈妈们聊天。
记者阿姨问她以后的打算,莲莲说:“我男人说了,再生两个孩子,就接我去他那边打工。”
“那孩子呢?”
“公婆会管的,我们这儿都这样。”
记者阿姨问:“你后悔吗?”
莲莲的表情凝滞了片刻,最终呵呵呵地讪笑起来,说:“后悔啥?我们这儿都这样。”
第三个女孩叫月琴,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2013年时十四岁,上初一。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留在老家。
她成绩优秀,父母同意她上初中,可是2015年初中毕业时,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母却不同意她继续上学了,因为供不起三个小孩上学,让她去打工帮弟弟挣学费。
视频里,十六岁的月琴对着镜头默默地哭泣,记者阿姨温柔地问月琴:“你想上学吗?”
月琴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但眼泪却又滚出了眼眶,她抬起黝黑粗糙的手背抹掉眼泪,很低很低地垂下了头,只能看到两个单薄的肩膀不停抖动。
屏幕前的孟真心揪得紧紧的。
简梁说:“我们其实不应该过多干涉被跟拍者监护人的行为,毕竟九年制义务教育他们做到了。但这个女孩,成绩非常好,我们就还是做了点工作,帮她争取到县里的高中减免学杂费,她又承诺会在寒暑假留在县里打工,她父母才松了口。”
2018年,十九岁的月琴顺利参加高考,考上了外省的一本大学。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记者阿姨看,露出农村女孩特有的羞涩笑容。
她的大学学费将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则靠打工和争取奖学金来解决,记者阿姨问她:“月琴,你高兴吗?”
月琴点点头,手指绞着衣摆前襟,小声说:“高兴。”
她个头特别瘦小,上高中时为了省钱,经常就是米饭就着咸菜过日子,十九岁的大姑娘身高才1米5出头,整个人面黄肌瘦,头发一点光泽都没有,但那双眼睛却闪着明亮的光。
最后一个女孩,情况最复杂。
她叫小菲,2013年时只有九岁。
小菲的父亲吸毒多年,在跟拍开始前就死了,她的母亲有精神病,没法照顾她,家里亲戚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谁都不愿意领养她,所以她五岁时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又在六岁时被一户城里的人家收养。
但那并不是一个好归宿,小菲常年被养父母家暴,是家里的出气筒,打得最厉害时,肋骨断了三根,臂骨也被打骨折,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13年团队选定她为跟拍对象时,她已经又回到了福利院,整个人就像是流失了生命力的一棵枯草,极度胆小、敏感、沉默,还容易情绪崩溃。
记者阿姨帮小菲请了心理医生展开治疗,两年后,十一岁的女孩子终于正常了一些,在小学念四年级,成绩虽然一般,但日常社交已经没有问题。
2018年,小菲十四岁,小学毕业。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去上初中,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七月初,她留下一封信,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
“人找到了吗?”孟真急问。
简梁摇头:“没有。”
叹一口气,他又说,“小菲在信里留下一个讯息,就是她在被养父母收养期间,疑似被养父性/侵。我们已经报警了,但不知后续会如何,所以关于小菲的内容,正片里要么整个删除,要么只留下一部分,这个还要看审核。”
孟真很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选出来的这些女孩,都这么惨啊?是谁比较惨你们才会选谁来拍吗?”
简梁纠正她:“首先,刚开始跟拍的时候肯定会选择家庭背景比较有代表性的;第二,除了月琴,其他几个女孩我们都没有去干涉她们的生活,只是客观地记录。第三,她们不是最惨的,比她们更惨的女孩子比比皆是。有些犯罪了,有些被拐卖了,有些自杀了,有些被杀了,我们还采访了一些基层的警务机构,知道对于年轻女性的犯罪永远是高发的。”
孟真很久都没有说话。
简梁逐一关掉文件夹,就在关掉预告片的文件夹时,孟真问:“预告片里的那个女孩,是谁?”
“是月琴。”
简梁知道她想说什么,干脆告诉她,“因为我们的干预,月琴的人生才有了转机,那也是因为她自己有一颗很强烈的求学心。但我们不可能强硬地去帮助每一个女孩,像是晓阳,刚认识她时,她成绩挺好的,初中就开始往下掉,厌学逃学,我们想帮都帮不了。”
孟真:“……”
简梁:“项目启动时,我们完全无法预测这四个女孩将来的人生走向,我们当时开过会,说只要她们自己想念书,那我们一定会资助,哪怕四个女孩最后结果都一样,导致片子毫无可看性,我们也认!但事实是这是奢望,她们像是用实际行动来给这片子写了个跌宕起伏的剧本。可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这戏剧性,我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和月琴一样,不要放弃自己。”
孟真低下头,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她的眼角是红的:“你拍这个,是因为我吗?”
“是。”简梁与她额头相抵,“十几年前,我通过一些机构资助过几个女孩上学,但那是杯水车薪。从英国回来后,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关注到底层家庭女孩子们糟糕的生活状态,所以在单干以后,我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他看着孟真的眼睛,“原本,是想要拍得更励志更热血一些的,想看女孩们逆袭,想看她们变得更好,很可惜,我们无法掌控她们的人生。真真,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女孩,并不太多。”
孟真没做声。
“现在的环境已经好了许多,人的观念也改善了许多。”
“但女孩们不公平的遭遇依旧存在,没看到,不代表没发生。”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
说完,他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孟真环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浅啄着他的嘴唇:“谢谢你,简梁,谢谢你做了这些。”
——
八月中旬,孟真帮大佬代理的官司开庭审判。
简梁公司里那群员工嘴里的“纯天然大眼萌妹”孟真同学,在法庭上可不是清纯萝莉型的模样。
她把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化着淡妆,身穿得体的黑色西服套装裙,脚蹬高跟鞋,与大佬一起等待判决结果。
这场官司历时数月,开庭好多次,终于在这一刻等到了最终胜诉的好消息。大佬激动地握了握拳,被告那边则一个个面色沉郁,孟真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维持着一个专业律师处变不惊的职业素养。
收拾卷宗准备离开时,三十多岁的大佬笑得嘴都合不拢,对孟真说:“孟律师,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可真厉害!范律师说你现在单干了,你有没有想法给我们做长期法律顾问啊?”
孟真微笑:“可以啊,我到时发个合同范本给你看看。”
两人一起走出法院,外面骄阳似火,孟真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只穿着米色无袖衬衫,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大佬指着自己那辆亮闪闪的法拉利,狗腿地问:“孟律师,你去哪儿?我送你啊。”
“谢谢,不用啦,我先生来接我了。”说着,她就指向停车场里那辆黑色SUV,简梁正下车走过来。
大佬一看对方那身高、外形和气质,顿时有点萎,但一看对方的车,又觉得不过如此,当即潇洒地挥手:“行,那你慢走,我们再联系。”
孟真与他告别,走到简梁面前,悄悄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三十多万律师费到手了呦!^_^
“哇!厉害啊小孟律师。”简梁揽住她的肩,“看来我真的不用那么拼了,咱家以后靠你就行了。”
孟真骄傲地抬起下巴:“那是!”
走到车前,简梁看着那辆法拉利轰着油门扬长而去,拍拍自己车门说:“老婆,咱家这辆车年份也久了,十多年了,我想换辆新车,不如你也一起买一辆吧。反正新房子买了两个车位,够停。”
孟真点头道:“行啊,是该买辆车了,就当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半个月后,简梁和孟真各得一辆新车。简梁依旧是一辆黑色大车,比之前那辆升了一个档,孟真则选了一辆二十多万的白色小车。
车子拿到后,她立刻开始内饰打扮,在挡风玻璃前粘了两个小木马,一个上面刻着“JL”,一个刻着“MZ”。
每次简梁坐她的车,一开起来,就看到两个小木马在那儿摇头晃脑,“JL”是一张呆滞脸,“MZ”却笑得萌萌哒。
简梁表示不开心:“你就不能把我这个小马弄得好看一点吗?看着傻乎乎的。”
孟真笑:“这两个最可爱了!还有两款,一款是小哭包,一款是Cool Guy,你是哭包还是Cool Guy?”
简梁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觉得我是Cool Guy。”
“我反对。”孟真哈哈大笑,“就算你那些员工觉得你是Cool Guy,反正在我这儿,你永远都不是!”
简梁:“……”
2018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三,天气晴。
简梁和孟真暂别申市回到钱塘,进行了结婚登记。
拿到结婚证的那一刻,简梁也不顾是在人来人往的民政局大厅,一把抱住孟真,低头就吻了下去。
“简太太。”他捧着她的小脸,左看右看,“真不容易啊,我终于把你娶回家了。”
“你活该,谁叫你那时候拒绝我的!”孟真糗他,“我十七岁时就说要嫁给你了,你自己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