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梁扭头看到她的样子,失笑,揉揉她脑袋问:“小乖乖,你现在愿意拍了吗?”
五妹扭捏,她穿着一双不合脚的球鞋,两个大拇脚趾头都从洞里露出来了。
她拧巴地说:“我要二姐给我拍。”
简梁:“……”
他教招娣如何使用相机,招娣紧张得要命,五妹一个人站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一只,手足无措的样子。招娣刚要拍,五妹又喊了:“我不要一个人拍!”
简梁想了想,走过去,在台阶上坐下来,又把五妹拉到身边,环着她的小肩膀让她挨在自己身上。五妹盯着招娣手里那个大大的黒筒筒,小嘴紧抿着,板着脸孔和简梁一起拍了张合影。
简梁把三个孩子送回家,朱阿姨和钱阿姨已经快要中暑了,耀祖也醒了,正在哭闹。简梁向朱阿姨比了一个“OK”的手势,又在屋里拍了几张照,最后,他塞给招娣五十块钱,三个人就离开了。
五十块钱,对三个孩子来说是一笔巨款了,招娣吓得都不敢拿。心神不宁地等到晚上,孟添福和蔡金花都回了家,招娣才敢把钱交给父母,但她不敢说白天有人登门拜访的事,只说是路上捡的。
晚饭后,孟家不足30平米的屋子变得格外热闹,孩子们吵吵闹闹,招娣给三个小点的孩子排队洗澡。
所谓洗澡,就是在家门口找个桶,让小孩站在边上,招娣蹲着,把桶里的冷水用毛巾蘸了往小孩身体上擦,每个小孩一桶水,谁都没得多用。
解决了小孩子,招娣和铃兰互相帮对方望风,拉起帘子也简单地洗了洗。夏天太热了,每天都得洗,要不然,孩子们的身上就太臭了。
全体洗完,屋里只剩了一盏亮着的灯泡和一架哐哐摇头的电风扇。两张木板床上,四个女孩占一床,父母和耀祖占一床,屋门依旧半开着,孟添福睡在最外面,在工地干了一天活,他的呼噜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屋里太热,风扇形同虚设,招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她突然就想起了简梁,她喊他“简哥哥”,而唤儿却喊他“简叔叔”,当时就把简梁逗笑了,他说:“乱套了乱套了,你们还是叫我简哥哥吧,其实我才十九岁。”
他的声音格外好听,清越温柔,他的笑容也特别好看,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是招娣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了。
想着想着,她的唇角翘了起来,进入了甜甜梦乡。
只是这甜梦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晚上,孟家就炸了锅。
起因是当日的《钱塘晚报》,在副刊有一篇图文报道,报道的主标题是“一二三四五个娃,肚里还有一个装”,副标题小字是“农民工夫妻严重超生,黑户口孩子无法上学”。
文章不长也不短,配的照片有两张,一张是招娣和唤儿的合影,另一张是孟家屋子里脏乱差的场景。
两张小小的彩色照片,配着“实习记者/摄影:简梁”的讲述,内容触目惊心。
计划生育国策实施十几年,宋丹丹、黄宏表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都演过了七年,在钱塘市这么一个A省省会城市,居然还有超生如此严重的家庭!
孟添福暴怒!他小学只上了三年,字认不全,蔡金花近似文盲,这篇报道,还是工地里做监理的何师傅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的。报道里甚至有他们夫妻把新生女儿送人的猜测,孟添福越听越惊,越听越气,下了工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招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被孟添福狠狠一巴掌抽得撞在了墙上。那满脸褶子、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怒瞪着双眼,一巴掌一巴掌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女儿,直打得她双颊高高肿起,嘴角流血,浑身淤青,整个人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耀祖已经被蔡金花抱出去了,孟铃兰因为全程没参与这事而幸免于难,此时呆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五妹早已吓傻,但嘴巴被唤儿紧紧捂住,不让她哭出声来。唤儿没哭,但也吓坏了,家里这阵仗已经好久没出现,父母有时是会打她们,但没打那么狠过,还是对招娣!招娣是最懂事听话的了,她从不闯祸,以往挨打,无非是因为问父母要学费书本费。
孟添福直打到自己累了才停了手,最后还不忘往招娣身上踢一脚,他指着自己瘦弱的二女儿,恶狠狠地说:“你妈肚子里的这个娃,要是因为你而搞没了,你自己看着办!”
唤儿不懂父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有的说是计生办的,有的说是街道里的,甚至还有派出所的,他们要找蔡金花。
蔡金花早躲起来了,几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让孟铃兰把没户口的孩子点给她看,铃兰大惊,怕她们把两个妹妹带走,混乱中,她喊道:“唤儿!快带妹妹跑!快跑!!”
唤儿就真的带着五妹跑了。棚户区的地形四通八达,她们从小在这里玩,对路特别熟,人又瘦小容易躲,仓促之间,追赶的两个大人居然把她们追丢了。
招娣听着外面的喧闹,静静地伏在床上。她伤痕累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这时候实在没力气起身。她心中难过,知道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又想起简梁,心想他怎么能这样!他说他没有恶意的,可结果却那么糟糕。
闭上眼睛,眼泪就委屈地滑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孟唤儿带着五妹躲在澜宇花园的凉亭里。两个小女孩又渴又饿,还被蚊子咬了满身,但她们不敢回去。大姐喊她们跑,她们就跑,唤儿担心如果回去了,她和妹妹会被抓走。
“唤儿,我好饿。”五妹抱着膝盖靠坐在凉亭的休息长椅上,从前一天夜里到现在的遭遇,都令她心惊肉跳,不知道二姐、唤儿和自己做错了什么。
唤儿也饿,想了想,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回家看一眼,看看那些人走了没有。”
“我和你一起去!”五妹害怕,去拉她衣服,语带哽咽,“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很安全的,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他们还在,我们两个人一起更跑不脱。”
说罢,她就溜出去了,只剩五妹一个人留在了凉亭里。
夏夜的风吹得周围树叶窸窸窣窣地响,五妹看看四周,更紧地缩了缩身子,往柱子那里靠了一些。她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等了一会儿后,她有点困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五妹,五妹!”
她还未清醒过来,就有一只手揉上了她的脑袋:“五妹,醒醒,醒醒。”
五妹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身边的人。
居然是那个叫简梁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都出现了~本文又名:《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婆还在玩泥巴》
在留言里看到好多熟悉的ID,我不禁在想,五年了,是不是有些读者妹子已经结婚生娃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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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冰镇可乐
简梁之所以会找到这里,是因为他去了孟家。
报道出来以后,在钱塘市市民中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并且惊动了计生办和派出所,简梁直到傍晚才知道这些事。
他只是个学新闻的大学生,刚刚念完大一,暑假里经人介绍到《钱塘晚报》实习。孟家的新闻,是有报料人给报社打了电话,社会新闻组原本没放在心上,但大热天新闻也不多,就让简梁这个实习记者带着相机去跑一趟。
简梁很聪明,没有直接找上门,而是先找了棚户区所属的文兴桥街道办,靠着自己俊朗的外表和礼貌的谈吐,拐了两位大姐带他去探路,最后促成了这一篇报道。
这是简梁人生中的第一篇报道,他写得十分用心。
事后简梁直觉不妥,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孟家夫妻,虽说孟招娣说的肯定都是真的,但直接从未成年小孩身上套新闻,实在不够光明磊落。他知道今天有许多单位去了孟家,又被主编姐姐训了一顿,心里就不放心,下班后又跑了一趟,发现整个家里,孟家夫妻和耀祖都不在,估计是躲出去了,只剩一个孟铃兰照顾着卧床不起的孟招娣。
招娣不想理他,拉过毯子盖住头,但简梁还是瞟到了她红肿的脸颊,心中愧疚不已。
铃兰初次与简梁见面,见他长得好看,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对他说,家里两个小妹妹跑出去一下午加一晚上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简梁掏口袋,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给招娣买点好吃的,又说:“这事儿是我对不起招娣,我去找找两个小朋友吧。”
很快,他就找到了躲在澜宇花园里的五妹。
五妹问他:“你见着唤儿了吗?她刚回去了。”
“没有。”简梁和唤儿来回是走一条路,但那是条车行大马路,人来车往的,简梁没有去留心路人,应该是和唤儿错过了。
五妹不恨简梁,她还不太懂,两条小短腿落了地,抬起头说:“简哥哥,我饿了。”
简梁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带着五妹出了公园,找到一家面条店,带她进去坐下,给她点了一碗大排面。
面条上来后,五妹惊呆了,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一块肉,拿起筷子,也不顾面条烫,稀哩唆啰地狼吞虎咽起来。
简梁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心想如果不是自己领她进店,估计店家都不会放五妹进门。因为她和街边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从头脏到脚,裤子鞋子还都是破的,身上臭烘烘的,是常年没有好好洗澡生成的味道。坐在五妹身后的顾客就频频回头,还捏起了鼻子,忿忿地瞪了简梁一眼。
五妹只吃了小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简梁要带她走,她盯着剩下的半碗面,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简梁看着心疼,问店家买了个打包碗,把剩下的面条帮五妹装起来,小家伙这才满意地破涕为笑,鼻子里还冒出一个鼻涕泡。
店家也是目瞪口呆,还从没见过有人打包吃剩下的热汤面的。
回家的路上,简梁一手牵住五妹的手,一手拎着打包盒慢悠悠地走。五妹身高只有1米1左右,才到简梁腰部,简梁低头看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啊!他想,以后他要是有个小女儿,一定要使劲儿疼,使劲儿宠,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
这么想着,简梁就在街边小卖部停下了,给五妹买了一瓶冰可乐。五妹傻乎乎地看着他,也不懂这黑黑的水是什么,拿在手里,冷冰冰的,她不敢下嘴。
“甜的,很好喝,你尝尝。”简梁柔声对她说。
五妹抬头看看他,试着尝了一口,喔——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观察着手里的液体,看着里头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她又喝了一口,小脸上终于绽开了笑,说:“好甜啊!”
简梁看得想笑,揉揉她的头,又牵着她往回走。
五妹很开心,蹦蹦跳跳的,简梁发现她和孟唤儿很不一样,唤儿话少,表情木讷,五妹更像普通孩子,天真单纯,爱哭爱笑,并且很好哄。
快到孟家的时候,简梁问她:“五妹,你想上学吗?”
五妹霍地抬起头来,眼睛又大又亮,小鸡啄米般点头:“想!想!我想上学!”
简梁微笑,他想,把招娣害成了那样,总得补偿一下。希望到九月,唤儿和五妹这两个孩子,可以走进学堂。
简梁和五妹在半道上和唤儿相遇了。回到孟家,简梁发现两个大人和耀祖依旧没回来,猜测他们应该是暂时住到了别处。铃兰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唤儿则接过了五妹打包的面条碗,热了一下端去给床上的招娣吃,招娣和唤儿都还在记恨简梁,两个人都没理他。
简梁走的时候,只有小五妹出来送他。她依旧乐呵呵的,这一个晚上,她吃得很饱,还喝了一瓶从没喝过的甜水,心情非常好。
在五妹眼里,与简哥哥只见过两面,便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他就是个神仙!
“我真的能上学吗?”她仰起小脸,天真地问简梁。
简梁还是摸摸她的脑袋,说:“简哥哥去帮你想办法。”
简梁回家后,把这整件事说给母亲梁淑芬和姐姐简学文听。母女两个都听呆了,连声感叹,当今社会还有这样的家庭存在,真是匪夷所思。
梁淑芬是位优秀的中学老教师,本已退休,但被一所民办初中返聘,开学后要去继续教语文。简梁向她咨询,如何才能让没有户口的两个小女孩去学校念书。
简学文比简梁大四岁,留着清爽的齐耳短发,在一边插嘴:“不用问妈妈,问我就行啦。首先,她们的老豆要把超生的罚款给交齐,交齐以后嘞,回老家就能办户口啦。办完户口在老家就一定有的读,如果非要到这里读嘞,应该有民工子弟小学会收。如果非要读公办小学嘞,交赞助费就搞掂啦。”
简梁头疼:“姐,你去广东读个研而已,不要学他们那边讲话行吗?”
简学文嘻嘻笑:“其实很简单的,就四个字,有钱就行。”
梁淑芬点头:“是这么回事。”
简梁无奈地说:“你们也看到我拍的照片了,就他们家那个样子,超生的罚款,怎么可能交得起?”
简学文摊手:“那就没办法咯。”
简梁不满:“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嘛,就因为黑户就不让读书了?”
“你朝我抱怨有什么用?谁叫他们生那么多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OK?”简学文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四女一男,还要生一个?他怎么不干脆再生一个凑齐七个葫芦娃得了!”
简梁心想:姐你还是太单纯,人家已经生过七个了,这都是第八个了!
想了一个晚上,简梁还是不信邪,第二天经过母亲联系,问到了文兴桥所在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那人一听这情况都惊呆了,说要汇报给领导,开会讨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