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梁又启动了车子。
孟真说:“那天说好你生日去吃烤鱼的,我今天已经打电话订好位子了,就是我们上次去过的那家。”
简梁没胃口,摇头道:“咱们回家吃吧,我想吃你做的菜。”
孟真愣了一下,点点头:“也行,就是家里没菜,还得去买。”
“没事,一起去买吧。”
停好车,简梁牵着孟真的手走去最近的小菜场,虽然是大热天,但孟真却觉得他的手很凉,转头看看他,他紧抿着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买完菜回到家,孟真开始做饭,简梁没去帮忙,只是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一桌子菜上桌,孟真拿出一瓶红酒,说:“今天喝点酒吧,我陪你喝。”
简梁说:“我今天不喝酒。”
孟真看着他,心里越来越不安,她对简梁太了解了,知道他有心事,但猜不透是什么。
“你今天怎么啦?工作上碰到麻烦了吗?”坐到简梁身边,她拉过他的手,温柔地问。
简梁没答,只是拉着孟真起身:“没事,先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吃着晚餐,气氛沉默又压抑,简梁食不知味,孟真心中则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吃到一半时,孟真拿出蛋糕,按照流程帮简梁过生日,但从头到尾,简梁都没笑过,看着她时,眼神凄凄,孟真竟感到了一种诀别之情。
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吃完一块蛋糕,孟真拿出生日礼物展示给简梁看:“你看,我定做的情侣衫,咱们登记时能穿着去拍结婚照。”
是两件白色翻领T恤,左胸处有红色刺绣的姓名拼音简写,大的那件是JL&MZ,小的那件是MZ&JL,因为L和Z最后都以同样位置的一横结束,所以这两个字母的尾巴上都缀着一个红色爱心。
简梁怔怔地看着这两件T恤,半天没说一句话。
孟真咽一口口水,忍不住又问他,“简梁,你到底怎么啦?”
简梁沉默半晌,开口:“真真,对不起,我们的婚礼,恐怕是要延期了。”
孟真吃了一惊:“为什么?”
简梁没有再说话,只是从一个文件袋里掏出他的体检报告,和这几天的病历本、化验报告,递给她。
孟真看到病历本,心头就重重跳了几下,低头看那些报告,那么多,一时不知该从何看起。
看着她一脸迷茫的样子,简梁干脆讲给她听:“真真,我肝脏上长了一个肿瘤。”
孟真猛地抬头看他。
“各项检查都做了,医生说大概率是良性的,但还是要等手术切除后,才能完全排除恶性的可能。”
大概率是良性的,孟真松了一口气。
她又低头去看那些天书样的报告,喃喃道:“要做手术吗?什么时候做啊?”
“尽快。”简梁声音低沉,“所以,国庆结婚肯定是不行了。”
“哦……”孟真又抬头看他,“那你为什么这样一副表情啊?医生不都说了是良性嘛,做个小手术罢了,这又没什么的。”
简梁看着她的眼睛:“万一是恶性呢?”
“不会的。”孟真摇头,肯定地说,“医生都说了是良性的了,你要相信医生的话。”
简梁苦笑:“如果是恶性,肝脏上这么大的肿瘤,基本就是没救了。”
“不会是恶性的!”孟真眼角酸涩,强自压下泪意,“你告诉学文姐了吗?”
简梁缓缓摇头:“没告诉任何人,除了你。”
他没有对她隐瞒,没有想要自己默默扛下这件事,孟真觉得这样很好。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大点事啊,就是做个小手术,我陪你,你要是不想让你妈妈和学文姐知道,咱们就不说,等你好了,咱们再告诉她们。”
简梁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想让钱塘的家里人知道,尤其是梁淑芬,她失去简齐放已经很痛苦了,在一切都是疑似时,他不想再去刺激母亲。
但是婚礼怎么办呢?
简梁觉得有点无力,低下头道:“婚礼请帖都发了,突然说要延期,他们都会怀疑,我还没想好怎么通知大家。”顿一顿,他又看向孟真,“真真,我绝对绝对不会在确诊前和你举行婚礼,那样对你不公平,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孟真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说我生病了吧,反正我也没亲戚,就和熙琳说一声就行,没人会来问的。新娘子生病了婚礼延期,谁都能理解吧,女人的病,人家也不会八卦地来打听。”
“不行!”简梁一口拒绝,“怎么能咒自己?”
孟真觉得这根本不是事儿:“这不是咒自己,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真的无所谓的,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了,听我的,就这么办。”
简梁连连摇头:“不行!我不同意。”
但孟真没给他机会,第二天,她直接打电话给简学文,说婚礼要延期,因为自己生了个急性的小毛病,需要做个小手术,希望简学文帮忙去通知一下简梁家的亲友们。
简学文一时接受不了,自然是问孟真详情,她不肯说,委婉地表示这个病比较隐私,不想太多人知道。简学文只得打电话给简梁,简梁才知道,孟真先斩后奏了。
他不敢告诉姐姐实情,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孟真的话。于是,那些原本要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们就接到了简梁和孟真一起发出的道歉通知,说是因为孟真身体原因,原本定于国庆期间的婚礼暂时延期,具体举行时间待定。
孟真到底生了什么病,两人语焉不详,简学文一遍遍地问简梁,简梁就一遍遍故作轻松地说:“真的是小毛病,就做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了,没事的。”
简学文脑洞很大:“真真是不是怀孕了?可千万不要做流产啊!要是有了就生下来!弟弟,你都那么大个人了,叫真真不要为了穿婚纱好看就不要孩子。”
简梁扶额:“姐,真不是怀孕,你信我。”
“需要我去申市帮忙吗?真真是女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她?”简学文还是不放心。
简梁答:“不用,姐,我要是顾不过来会帮她请一位护工的,你陪着妈妈就好,帮我解释一下,让她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孟真的。”
陈熙琳、金嘉莹、乔伊朵等老同学都给孟真打了电话,孟真轻描淡写,只叫她们不用担心。
果然,如果毛病出在孟真身上,关心的人就少了许多,为两人省下不少麻烦。
简梁愧疚极了,孟真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大声要求他保持好的心态和好的身体状态,手术还没做呢,别到时候精神先弄垮了!
九月初,经过慎重考虑,孟真向范李婷提出辞职。
范李婷很惊讶:“小孟,你是要自己单干了吗?”
孟真说:“不是的师父,我这不是要结婚了嘛,家里有点事要处理,想先休息几个月。”
范李婷想了一会儿,同意了:“等你结完婚,要是想回来,就联系我。”
在德远律所,连实习加工作,孟真已经待了快五年。她感激范李婷对她的栽培和信任,在经济纠纷案的领域,孟真已经非常有经验,但同时也进入了工作的瓶颈期,她想要接触其他领域的案子,的确也到了考虑独立执业的时候。
辞职后,孟真的时间完全自由,可以全无牵挂地照顾简梁了。
没过几天,简梁预约到单人病房,第二天就要住院。
那天晚上,两人在卧室大床上纠葛缠绵。
简梁腹腔里那个拳头大的血管瘤,长了一年,没有感觉也看不出来,但这个时候,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他们谁都不敢怠慢,却也挡不住想要彼此温存的心。
他们都很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又缓慢,也许是有心事,身体竟是格外敏感,一点点的碰触都令简梁浑身颤栗。
昏暗的房间里,他仰着脸,始终与孟真目光交汇,脸上逐渐漫起一层潮红,细密的汗水溢出皮肤。他看到孟真对他微笑,她目光坚定,无所畏惧,在某一刻,简梁突然就仰起了脖颈,眼神深黯,喉中发出沉闷的低吟声。
孟真纤柔的身体伏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颊,浅吻着他的唇。
不用说话,他便明白了她所有的心意。
简梁住院后,要先做各项术前检查,因为他们还没登记,他就做了一份委托公证,全权委托孟真帮他签署各项手术文件。
他住单人间,孟真支着折叠椅陪他睡在病房。
两人守口如瓶,连同在申市的程非凡都没有告诉,只是相互依偎,平静地等待手术来临。
术前的那晚,简梁睡不着,孟真坐在他的病床边,安慰他:“你不要担心呀,肯定不会有事的。”
简梁静静地看着她。
他把头发剪短了一些,身上穿着公立医院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服褪色明显,袖口领口还有些脱线,平时再体面的人,这时候看着都有些惨。
孟真握着他的手说:“以前,都是我住院,你照顾我,这一次终于换我来照顾你了。”
简梁轻声说:“除了出生的那几天,我这辈子都没住过院,这还是第一次。”
“那说明你很健康呀。”孟真的声音一直柔柔的,单人病房在走廊最角落,很安静,安静得整个世界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生病的人超级会胡思乱想,这些天,简梁想了许多许多,这时候就开始交代孟真:“要是结果不好,真真,咱们就不要结婚了。”
“不会不好的。”
“我是说万一,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运气就特别差。”
“不管,就要嫁给你,赖着你了。”孟真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
“你还年轻。”简梁的手背蹭着她的脸庞,“真真,答应我,要是结果不好,咱们就分了吧,你把我忘了,找一个和你年龄合适的男朋友,重新开始。”
“不答应。”孟真摇头,“你休想甩了我。”
简梁笑了,眼神好柔好柔:“其实,我不用和你说这些的,我相信你,就算没有了我,你一样可以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照顾自己。你这么年轻,漂亮,又聪明,一定会找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
他越说越离谱,就跟在交代遗言似的,孟真有些生气了:“简梁,你以前不是这样没自信的。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呢?你知道我有多庆幸自己能遇到你吗?如果没有你,你想嘛,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可能早就辍学打工了,嫁人了,不停地给婆家生孩子,还非得生儿子,运气再差一点,就被我爸卖到东城去接客了。”
简梁想象了一番那个场景,有点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反驳:“可是我帮你,并没有叫你嫁给我啊。”
“可我就是想要嫁给你嘛!”孟真脸红了。
简梁笑了一下,问出一个问题:“你真的喜欢我吗?”
孟真没犹豫,重重点头:“我喜欢你。”
“想想都有点夸张,咱俩认识居然已经二十年了。”简梁眨眨眼睛,又问,“真真,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心跳加快,患得患失的感觉吗?”
——心跳加快,患得患失。
这是当年应栩栩与他分手时说过的话,这些年来,简梁一直用这八个字来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爱另一个人的标准。
他问过孟真对严廷君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也问过自己对Fiona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他甚至当面问过Fiona对他是否有这样的感觉,结果是Fiona气得要命,与他冷战了半个月。
面对孟真时,他都没资格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那几年,他没有得,只有失,而每次看到她,一颗心都跳得乱七八糟,感觉都能去做个心脏搭桥手术。
他很想知道孟真对他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又一次问了。
孟真回答:“患得患失,没有。因为我确信你不会离开我,而我也不会离开你。”
她又有些困惑,“心跳加快?要听实话吗?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了,哪能见了面就心跳加快?那我不得犯心脏病啊?”
简梁被她的话逗笑了。
孟真也笑了,握着他的手,软软地说:“有时候,肯定会心跳加快的,你亲我的时候啦,抱我的时候啦,说出那种让我想哭的话的时候啦……但有时候呢,心跳又会变得很慢,很平缓。其实简梁,和你在一起,我更喜欢那种踏实、安心的感觉,热烈的爱固然刺激又狂野,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安定分子,生活平淡的人才会偶尔想要找点乐子,可我的前二十七年已经够刺激了,我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就像你爸爸和你妈妈那样。”
简梁回味着孟真的话,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每段恋情,每段婚姻,都有它独一无二的模样,每对伴侣间的相处模式,哪能用同一个公式去套用呢?
幸运的是,他的理念与她一致。
病床很高,孟真双臂交叠,下巴趴在手臂上,说:“我怎么觉得,你以前好像问过我这个问题?”
简梁有点难为情,移开眼睛不去看她。
孟真终于想起来当时的语境,突然贼兮兮地问:“对了,老实交代,我谈恋爱的时候,你吃醋吗?”
简梁的脸色难看得可以,抬手捂住脸,说:“你饶了我吧。”
他甚至还唱起歌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孟真笑趴在床上,笑了好一会儿后,才说:“我对应姐姐倒是没什么感觉,可能那时候我太小了,觉得你和她还满般配的。不过Fiona,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是要酸爆炸了。然后你还特别坏,还叫我去你们家吃饭,看你们秀恩爱!简梁,你那时候怎么那么残忍呢?”
简梁:“……”
原来那时候他是那么残忍的吗?怪不得,自己作的孽,后来的苦果就自己吞。看着孟真和严廷君开开心心在一起,简梁心里的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