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茂林沉默了一下, 又问他,“阿爹,那簪子您看过了吗?”
黄炎夏思索了一下儿子的话,觉得这里头有事情,仍旧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没看过,女人家用的东西,我也不大会看。”
黄茂林的声音越发小了,“阿爹,韩家婶子说,那簪子,里头掺了锡,不是纯银的,但前儿定亲时,阿娘当着众人的面说是纯银的。婶子让我回来问问,这簪子在哪家买的,阿娘是不是受骗了。”
黄炎夏放下手里的东西,“胡说,刘家何时敢以假乱真?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黄茂林犹豫了半晌,掏出了那根簪子,“阿爹,纯银的价钱买了根掺了锡的,这中间是什么原因,儿子也想知道呢。”
黄炎夏越听越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茂林抬头看向黄炎夏,“阿爹,韩家婶子不会为了一根簪子哄我的。儿子虽然也不会认收拾,但婶子见的银首饰多,她说这不是纯银的,定然做不得假。插戴用的东西,若不是这上头出了问题,就韩家婶子的性子,怎么可能来问我。阿爹,我就是想知道,这中间,是谁赚了这个差价。”
黄炎夏有些不高兴,“茂林,这事关乎着两家的体面,不能胡说。”
黄茂林手里捧着那根簪子,“阿爹,儿子娶亲,这辈子就这一回。给媳妇插戴,也是一辈子一次。若是咱们家真买不起银簪子,别说掺了锡的,就是铜簪子铁簪子也能说得过去。只是,既然对外说是纯银的,为甚最后东西是假的。阿爹,儿子也是要脸面的。儿子就是想知道,是谁在打儿子的脸。今儿在韩家,婶子和梅香一再劝我,让我不要动怒。但儿子今儿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如何能不生气呢,阿爹,儿子对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跟阿爹说了。”
黄炎夏沉默了,“你做的对,这事儿不能吵嚷出去。你把簪子给我,我晚上问问你阿娘。若是刘家敢卖假货,我砸了他的店。”
黄茂林笑了,“我就知道,找阿爹最管用的。”
黄炎夏勉强笑了笑,“你心里信得过阿爹,阿爹自然会护着你的。”
黄茂林拿过凳子上的盆子,开始捡豆子里的一些脏东西,“阿爹您歇会,我来吧。”
黄炎夏坐在那里不说话,他心里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
杨氏买簪子花了多少钱这是家里公开的,连大房唐氏都知道。如今亲家母说簪子掺了假,以亲家母的性子,两家刚定了亲,若不是有实锤,定然也不会说出来。
黄炎夏是生意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中间的症结。
他最不愿意相信是杨氏动的手脚,但事事都指向她。刘家何曾敢把半真不假的当真货卖,可杨氏确实花了纯银的钱。
还没等杨氏回来,淑娴先起来了。她洗过了脸,过来跟父兄说话。
黄炎夏笑着对女儿说道,“怎地不多睡一会子,下午又无事。”
淑娴笑了,“睡多了夜里睡不着呢,大哥回来了。”
黄茂林也笑着与她说话,“等会子把你二哥叫起来,别总是让他睡。”
淑娴抿嘴笑了。
黄炎夏忽然假装不经意地问淑娴,“你的石榴绢花怎么不戴呢?怪好看的。”
淑娴抿嘴笑,“才刚睡觉,戴了花怕压坏了。”
黄炎夏点头,“这刘家也是死板,我们买了根银簪子,花了二两二钱,这买两朵花的八文钱也不少要一些。”
淑娴摇头,“我也不晓得呢,那天我挑好了花就去找大哥了,阿娘自己买的簪子,后头结账的事儿我也不大清楚。想来阿娘也讲过价,但讲不下来吧。”
黄炎夏仍旧在笑,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为什么要把女儿打发走单独买簪子付钱?难道真的买的就是半真不假的?这中间能差多少钱?就为了这点子银子,把孩子的脸往地上摔吗?我黄家的脸面难道就值这一二两银子?她难道不晓得,一旦被人戳破了,丢脸的是我黄家。
黄炎夏嘴里发苦,仍旧强撑着和两个孩子说笑。
等杨氏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黄炎夏有些不高兴,“怎地回来的这样迟?去谁家了?”
杨氏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去旁人家问问,这娶媳妇都要准备些什么。虽说媳妇要等十六岁才进门,但后头还要下聘呢。咱们头一回娶媳妇,自然不能马虎了。”
听她这样说,黄炎夏又有些动摇,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他都不想怀疑孩子们的亲娘。
当着孩子们的面,黄炎夏什么都没说,只让杨氏去做饭,黄茂林也笑眯眯地与弟弟妹妹们一起说笑。
等夜里吃了饭,一家人先后洗漱,各自回房去了。
为了省灯油,黄茂林夜里不怎么点灯。
当初杨氏让他和黄茂源一起睡,说省灯油。黄茂林自己有私房钱,若和黄茂源睡一间屋子,杨氏就有理由进他的屋子了。为了保住自己独立的地盘,黄茂林硬说自己晚上不点灯,要一个人睡。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今儿那簪子,他已经给了黄炎夏,就看明儿如何说了。
正房里,杨氏忙活完了之后掀帘子就进屋了,坐在梳妆台旁边打理自己的头发。
黄炎夏轻声对杨氏说道,“亲家母说,咱们给媳妇插戴用的簪子,里头掺了锡,不值二两二钱银子。”
杨氏正在拆头发,闻言一惊,立刻扭头看向他,“假的?怎么会!怎么可能是假的?我看那簪子又好看又亮堂呢!”
黄炎夏看了她一眼,又问道,“你跟我说实话,那簪子,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就算你私自留了一些,我也不会说你,但咱们得把外面的脸面圆了。”
杨氏笑了,“当家的,看你说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二两二钱银子。”
黄炎夏把双眼一合,“既这么着,明儿我去问刘老板,如何敢把掺了锡的当纯银卖给我,我看他是不想干下去了!”
杨氏急了,“当家的,是谁说那簪子掺了假的?可是看走了眼?事情没弄明白,不好去人家店家问吧。再说了,我买的是纯银的啊,怎地如今就说是假的了,当时咋没说呢!如今去找人家店家,如何证明就是当日那一根。”
黄炎夏一拍床沿,“你胡说个甚,这种事情闹出去了,难道韩家就有脸了?若不是真的有问题,人家会来问。插戴时你说是纯银的,谁还能当场拿去辨认辨认!再说了,就算真是根掺了锡的,人家也没说生气。就是听说花了纯银的钱却买了根假的,怕我们上当才来问的。难不成人家韩家是为了讹咱们家一根簪子?韩家家底又不比咱们薄多少,岂是那等没见识的人家!”
杨氏忙陪笑道,“当家的,你莫生气。这,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许是那里弄混了。”
黄炎夏盯着她看了许久,再次问她,“你老实说,你真花了二两二钱银子?”
杨氏用梳子梳了两下头发,咳嗽了一声,慢慢说道,“当家的,你看,庄户人家的闺女,插戴用掺了锡的银簪子,难道就使不得了?我这也是为了家里,咱们有三个孩子呢,总要俭省些。再说了,那韩家丫头性子野,总要先煞煞她的性子。不然以后进门了,还能把咱们做公婆的放在眼里。”
黄炎夏顿时气得用手指着她骂,“你,你这个蠢婆娘!你想摆婆母的威风,等她进门了,多少日子不够你摆威风?你难道忘了,那不是你亲儿媳,本来就是个脸面情,你干这样的事情,还指望人家以后能敬着你!得亏着茂林懂事,没有去找他舅妈,不然他舅妈和他二姨一起把你脸皮扒了,你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茂源和淑娴出去了,难道就有脸面了?我黄家是那等差一二两银子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家?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杨氏顿时啪地把梳子放到梳妆台上,“当家的,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内掌柜?谁家媳妇用什么样的簪子插戴,不是婆母说了算?定这门婚没经过我同意,后头的事情还不许我插手了!”
黄炎夏冷笑一声,“你不用跟我嘴硬,明儿茂林他舅妈来问的时候,你要是能这么嘴硬就行了!”
杨氏顿时哭了出来,“当家的,你就这么狠心!郭姐姐是这家媳妇,难道我就不是?你就任由郭家人这样欺负我?茂源和淑娴不是你的孩子?”
两个人吵得厉害,惊动了家里三个孩子,都纷纷起身穿上衣裳过来了。
见杨氏正在哭,淑娴忙去安慰她,“阿娘,什么事情这样急,慢慢说。阿爹,您可不能跟阿娘生气。”
黄炎夏不说话,黄茂源不知所以,挠了挠头,看向黄茂林。
黄茂林眯着眼睛不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事儿到底要如何解决。
杨氏仍旧哭,黄茂林始终不说话。
过了半晌,黄炎夏对大儿子说道,“茂林,你带着茂源去睡觉。这事儿,会给韩家一个交代的。”
杨氏忽然哭喊道,“要什么交代?掺了锡的难道戴不得?谁许诺了一定就要纯银的!”
黄茂林忽然笑了,“阿爹,明儿我去看看外婆,您早些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黄炎夏叹了口气,把其余两个孩子打发走了。
“你这是作甚?难道想和茂林撕破脸?和他撕破脸,对你有好处?还是对茂源有好处?你若真缺银子,你跟我说,什么事情不能解决?韩家的亲事,他看得重,你却这样打他的脸。你以为他还是那个几岁的孩子,你给他穿薄鞋底,他脚硌疼了也只能忍着。”
杨氏被戳了老底,顿时有些羞臊,“好哇,都说后娘难做,可见假不了。我这十多年,哪一日不做饭给他吃?他身上的衣裳鞋袜不都是我打理的?就为了一根银簪子,难道要打杀了我不成?”
黄炎夏不想和她吵,“你消停些吧,还是赶紧想办法描补,要是惊动了他舅妈和二姨,看不活撕了你。你娘家人除了占你便宜,什么时候可给你出头过。”
说完,他不管杨氏继续装模作样地哭,翻身脸靠里,自己睡去了。
杨氏无奈,只得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黄茂林难得没起床。黄炎夏刚开始一个人在豆腐坊忙活,等杨氏起身来帮忙了,黄茂林仍旧没有过来。
黄炎夏心里有谱,儿子这是置气了。
唉,黄炎夏心里叹气。
杨氏默不作声在灶下烧火煮豆浆,这会子她也有些后悔了。当日买簪子时,她看到另外六根银掺锡的簪子时,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舍弃了纯银的,买了根半真不假的,自己落下一两银子。
她当时就是有些心里不服气,一个没规矩的野丫头,把她侄女抵回了家,如今还要她亲自花二两多银子给她买簪子。掺了锡的戴不得她?
可她没想到簪子才送过去就漏了馅儿,杨氏哪里晓得叶氏眼睛竟然这样毒。但后悔也没用了,事情已经败露,杨氏只能野驴蹭坟墓,厚着死脸抵。反正就这样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吧。
杨氏知道黄炎夏死要面子,定然会替她把韩家那边描补好了。至于家里,吵两句不也就过去了。
黄炎夏在上面处理豆浆,半晌后对杨氏说道,“等会儿,你与茂林说两句好话,就说当日那几根纯银的样式不好看,才买了这一根,明儿再给梅香补一根纯银的。”
杨氏昨儿晚上在孩子们面前丢了脸,这会子心里也有些气,把脸一扭,“我好歹也是长辈,倒要给他赔礼。”
黄炎夏劝她,“你何苦来,这十几年,你不是一直要做个慈善的好后娘。十几年都过来了,临了临了,倒要让人说你露了本性不成?”
杨氏哼了一声,“我这十几年,不说功劳总是有苦劳的。我为甚整日笑脸对他,就是为了暖他的心,让他能跟我亲,以后我也多个儿子多份依靠。可他这头冷脸对着红莲,那头就热脸去贴韩家。我这个后娘就算是装的慈善,也装了这么多年了,他难道一丁点都不记我的好?既这么着,我以后也不装了,索性做个刻薄的后娘算了。”
黄炎夏继续劝她,“你是你,红莲是红莲,如何能混为一谈。他不想娶红莲,冷脸对她才是应该的。难道这头他求我去韩家提亲,那头还和红莲嬉皮笑脸?要是那样的性子,你敢把红莲嫁给他?他就算对红莲冷淡,难道对你不够敬重。这么多年,他何曾和你吵过闹过。他如何不记你的好了,小时候,茂源和淑娴不是他带的?他整日早起忙活,难道都忙活到他自己兜里去了?”
杨氏撇撇嘴,“当家的,茂林是每天忙活,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每个月都给他钱了。我们茂源,一文钱都没有呢。别说茂源了,我天天累死累活的,难道当了一文钱家了。”
黄炎夏也哼了一声,“茂源是没有,不是有你给他攒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那钱匣子里藏了不少私房呢。”
杨氏顿时睁大了眼睛,“好哇,我在这个家里,倒成了贼了。”
黄炎夏把手里的水瓢重重地放到灶台上,“你不是贼,我倒是个贼了,里外不是人。何苦来,为了根簪子,这样闹。这么多年,我难道没给你买过?新媳妇插戴用的,你去动什么手脚!你猪油迷了心了,还梗着脖子跟我闹,要是韩家把这事儿捅出去,你就等着被外人戳脊梁骨吧!”
两口子这边吵着嘴,那头,黄茂林慢慢起身了,穿戴好后,自己洗了脸,也往豆腐坊里来了。
他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与黄炎夏和杨氏打了招呼,“今儿我起晚了,倒劳动阿娘了。”
杨氏挤出个笑脸,“你年纪小,贪睡些也是常理。”
黄茂林笑笑没说话,开始帮黄炎夏干活。
黄炎夏见儿子不再置气,还知道给后娘打招呼,心里欣慰,这个儿子,果然是个有心胸的。昨儿说要去郭家,等会子看看他到底要如何行事。
等收拾好了豆腐,黄茂林如往常一般,挑了担子与黄炎夏告别,“阿爹,我去镇上了。”
黄炎夏点头,“嗳,你去吧。自己买些东西吃,吃饱些,莫俭省。”
黄茂林笑着点头,然后出门去了。
等他摆好了两家的摊位,黄茂林意外地发现今儿梅香也跟着来了,昨晚上因为簪子闹出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
吴氏帮着叶氏把东西摆好,然后自己去了。
叶氏笑着问黄茂林,“是不是还没吃早饭?”
黄茂林笑了,“我今儿起得晚了,刚摆好摊子,还没来得及去买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