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郡侯的宠妾,怎么会,和她长得像?
终是萧钰开口,他稳坐在萧绎下首,气度镇定,在这诡异而惶惶不安的气氛里,仿若遗世独立。
“你是何出身?”
颂姬微笑:“回长公子的话,妾本名袁婕,颂姬是妾的小字。妾是汉中侯袁繇之女。”
“袁繇的女儿?!”席上的吴纪忍不住呼道。
吴琪拉了下自己这略有冲动的哥哥。
倒不怪吴纪激动,席间众人其实都是惊讶的。
袁繇,此人早年间只是个亭侯,不甚起眼,却偏偏在群雄逐鹿的乱斗里渐渐脱颖而出,如今占领了汉中、司隶地带,先帝封之为“汉中侯”。
谁能想到,已死的庐陵郡侯的妾室,一个小小的琵琶伎,竟说自己是一方诸侯之女?
“妾的生母,是汉中侯袁繇的原配。昔年袁繇一度被强敌围攻,在率军逃跑的路上抛弃妻女。妾和母亲落在了敌人手中,沦为下人。没过多久,妾的母亲就死了。”
“诸侯们到底也难长久啊,掳走妾之人,不过几年的时间,也被他人吞并。这般十数年下来,妾几经转手,就到了那位庐陵郡侯的手里。”
然后萧绎和萧钰吞并了庐陵,杀死庐陵郡侯,萧绎便将袁婕收入建业宫中。
众人了然。
萧绎忽的倒吸一口气,显然是想到什么。
“怪不得你与添音有些相似!”萧绎砰的一声,放下酒樽,“袁繇的原配之妻,是赵王族人,甄素之母亦是。”
原来如此,原来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像便是正常的了。众人交头接耳,一时只有萧钰注意到,甘夫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她将手藏在袖子里,说不得抖成什么样。
萧妙磬此刻堪堪松一口气,那些关于她身世的流言,她从前也听过的,是以方才无比紧张不安。
她一时沉浸在放松中,没看见甘夫人拼命抑制的状态,心里这会儿想着萧绎所说的赵王。
连她都不知道阿娘的母亲是赵王族人。
当世谈及赵王,多少有些微妙,即使是在眼下这个场合,也有不少人因赵王的所作所为直皱眉头。
那还是灵帝在位的时候,灵帝是先帝的父皇。那会儿大邺朝已经几经动乱,大权旁落。王侯和地方文武们一盘散沙,蠢蠢欲动。
赵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灵帝的堂兄弟。
他谋反了。
那场谋反声势浩大,几乎耗光了大邺积累四百年的军事实力。赵王和灵帝两败俱伤,各路诸侯们渔翁得利,纷纷各自垄断地方权力,不再听从天子号令。
而灵帝虽率领王师战胜了赵王,却受了重伤。前朝后宫的嫔妃外戚趁机作乱,想除去灵帝,拥立新帝。
灵帝没有皇后,后宫里势力最大的三位夫人,分别是郭贵妃、苏贵嫔、徐贵姬。
郭贵妃和徐贵姬各有一子,双方联合彼此的外戚厮杀。一场宫变下来,整个洛阳几乎被血洗,宫中之人惨死十之有七。
郭贵妃杀了灵帝,他的儿子成功上位,这就是先帝。
成王败寇,徐贵姬和他的儿子自然被屠杀于动乱,苏贵嫔也受到牵连,死了。
那次大乱,史称为“寅卯之乱”,是大邺从摇摇欲坠的和平走向彻底战乱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诸侯军阀以武力抢夺地盘,互相厮杀。厉太师成为第一个杀进洛阳之人,他弑先帝、鸩郭太后,扶持了先帝一位血统极其不正的弟弟做当今天子,方成如今时局。
一切都是赵王引起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宁生殿再度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甘夫人自言身子不适,很快退席。萧妙磬与吴纪吴琪有不少话要说,又聊了会儿。
戌时正。
庆功宴结束,萧妙磬回到了朝熹殿。
她的身后跟着袁婕。
谁也没想到萧妙磬会在庆功宴接近尾声时,向萧绎请求,讨要袁婕至身边。
但这对女眷们来说无疑是好事,不用担心狐媚落到自家夫君手里。
“坐。”
萧妙磬在一个圆垫子上落座,示意袁婕坐在她对面。
两人间是个小矮木桌,桌上一灯如豆。灯火映着两人面目,一个剔透无瑕,一个红唇浓妆。
袁婕笑吟吟,拨弄着指甲上血红色的蔻丹,“妾不明白,亭主为什么要将妾要到身边?难道是因为妾和亭主有亲缘?妾卑贱之躯,不敢高攀亭主。”
口中说着不敢的话,态度却毫不恭敬,甚至有点冷眼。萧妙磬不在意,说起:“上次听你弹奏过《不系舟》,无拘无束的曲意被你表达的极好。单听曲子,完全想不到你是这么样的人。而这次你弹奏的《诛天》,气势恢宏,不少宾客听得振奋。我觉得如果带你上战场,为我江东将士奏战歌助威,应当是有鼓舞作用的。”
袁婕抬眼一笑,“亭主,慧眼如炬啊。妾有一阵子,就曾在两军交战时候弹奏战歌呢。”话锋一转,“只是亭主刚才说,‘带妾上战场’,亭主也想亲自去吗?”
“嗯,我也想为江东出一份力。”
袁婕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太儿戏了吧!”
“也许吧。”萧妙磬垂眼看着烛火,一点火苗摇曳不稳,却是那么坚韧的燃烧。
“多个人,总是多份力。我不如敏晶那般,但总是能做点什么的。”
袁婕道:“那就让妾试试亭主的本事。”
袁婕这话来得突然,还来不及萧妙磬理解话意,眼前便是寒光一闪,带出一片雪亮颜色,刺得萧妙磬瞳孔一缩。
只见袁婕蓦地从她的焦尾琵琶里,抽出一支匕首。萧妙磬自是没料到,这看似老旧的琵琶里,竟有如此机关暗格!
袁婕的速度快的无法形容,若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好似化作电光的山精鬼魅。
瞬息之间,匕首刺向萧妙磬的喉咙。
烛火狠狠一摇。
叮——
哪料电光火石之刻,一枚暗器飞袭而来,打在袁婕手腕列缺穴上。
如被猛兽撕咬的痛楚自手腕处激.射进脑仁,这只手顿时就失去力气,甚至被剥夺知觉,软趴趴坠了下去。
匕首掉在了矮桌上,顺着桌沿滑落至羔皮地毯。
烛火又是狠狠的一颤,归于稳定。
殿门处响起萧钰的声音:“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袁繇,yao,二声
周四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每天上午九十点那个样子,持续到完结
下一章搞穿帮修罗场
第17章 没有血缘
这一切只在几个眨眼间便落下帷幕,论暗器造诣,世间无人敢和萧钰相提并论。
他打掉了袁婕的匕首后,忙看向萧妙磬,“音音。”
“我没事的,大哥。”萧妙磬只有短暂的愣神,很快就恢复了惯常姿态。
给萧钰推轮椅的人,是建业太守姜叙。原本萧钰宴后说不放心萧妙磬和袁婕独处,想来看看,姜叙便忠实的为他推轮椅。哪想到长公子所虑果然发生了,这个袁婕看着软绵绵的,没想是个练家子!
要不是长公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打了袁婕列缺穴,会发生什么姜叙简直不敢想!
再看袁婕,捱了萧钰一下,右手近乎半废。她转身直接伏在地上行礼,“长公子、姜太守。”
随着姜叙推萧钰进来,殿外侍卫们鱼贯而入,将袁婕团团包围。
萧钰向萧妙磬伸出手,眼中含着关切。萧妙磬起身到他身边跪下,将双臂搁在轮椅扶手上,仰脸向他,“哥哥,她对我没有恶意。”
萧钰抚了抚萧妙磬的头,他当然知道袁婕没有恶意。就在他掷出暗器那一刻,就已瞬间判断出袁婕没有丝毫杀气。
否则,这暗器就不只是让袁婕的手臂暂时失去知觉这么简单,而是直接要她性命。
只是,不论袁婕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会允许她将匕首对准添音。
若是不小心没控制好,伤到添音,该如何?
那一瞬萧钰无疑是惊悸的,也庆幸一切有惊无险。他收回抚摸萧妙磬头顶的手,双手将她的手摩挲在掌间。熟悉的小手和熟悉的体温,沿着他的掌纹浸入千络百脉,一颗心总算找回了着落。
姜叙不明所以,指着袁婕质问:“你、袁姑娘你!你怎么可以行此卑鄙不义之事?!”
“姜太守大惊小怪什么。”袁婕拖着麻木的右手,直起身,懒洋洋的,“是亭主自己说她想带妾上战场,妾就试试亭主的身手嘛。”边说还边朝姜叙抛了个媚眼,嗓音更是嗲嗲的带着钩子。
姜叙不由得浑身不自在,别开脸,“你……好好说话!”
袁婕轻哧一声,又看向萧钰,“长公子那一下子真是狠,妾差点以为这条胳膊要保不住了。”
“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我不介意送你上路。”萧钰面不改色。
“知道了……”袁婕拖着长音,百无聊赖似的爬起身。围着她的侍卫们见她动作,又见萧钰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都退开一些。
袁婕站了起来,冲萧妙磬屈身一福,“总之,亭主将妾要到身边,是对妾的信任。妾谢过亭主,自然也不会伤害亭主什么。得不偿失,何必呢?好不容易不用再给庐陵郡侯那样又丑又老之人当玩物,妾高兴还来不及。”她停一停,“那么,妾就先退下了。”
侍卫们看着萧钰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便也会心的让开一个口子,教袁婕退下。
当袁婕从萧钰面前走过时,萧钰淡淡道:“把你头上戴的那朵花换掉。”
袁婕斜眼看过来,不大乐意的样子,不过还是抬手将发间簪着的花取了下来。
方才灯火暗,萧妙磬没在意这是什么花。眼下看清楚了,是夹竹桃。
剧毒之花。
她不由向萧钰投去感激的目光,哥哥不许袁婕再佩戴夹竹桃,这是对萧妙磬安全的保证。
“可是妾就喜欢夹竹桃……”袁婕很是遗憾的样子,忽的就凑近姜叙,把花往他鼻子上送,“要不就送给姜太守?这是妾专门处理过的,十日内都不会枯。”
这玩意儿有毒!姜叙吓得赶紧后退,差点后仰摔倒。
他羞愤瞪着袁婕,“你、你……”
袁婕冷哼:“不禁逗。”
说得姜叙脸都涨红了,觉得受到了侮辱。
就在袁婕即将踏出朝熹殿时,萧妙磬叫住了她:“颂姬。”
袁婕偏过头来,“亭主有什么指示?”
萧妙磬眼波澄澈,定定注视着袁婕雪白而艳魅的脸孔。
“颂姬,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弹奏《诛天》的时候,倾注在乐曲中的仇恨,是冲着你父亲袁繇吗?”
袁婕眼皮低下,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下烙了阴郁的影翳。
“抛弃妻女的东西,算什么父亲。在我眼里,他只是我仇人,扒皮抽筋也不解心头之恨。”
话毕,人离去。
袁婕一走,萧钰便命人将朝熹殿清理一下,完成后便挥退了他们。
姜叙还没从受侮辱的悲愤心态中调整回来,表情有些教人不忍视。他觉得丢脸,就自请出殿了。
只剩下萧钰和萧妙磬。
对于萧妙磬讨要袁婕到身边,萧钰半是不赞成,半是无奈。但萧妙磬执意如此,也认定了袁婕对她没有恶意,萧钰也就尊重萧妙磬的判断。
何况,袁婕要是真的想害萧妙磬,这些天的训练里有无数的机会,不必等到今天。
此人就暂且先留着。
只是,一想到袁婕自琵琶中抽出匕首……
萧钰忽觉得,妹妹长大了,可以也给她物色个武器作防身用。
“音音,回头我寻觅个灵巧点的刀刃,做礼物送你。”
萧妙磬喜悦:“好。”
看着扒在他轮椅上的萧妙磬,萧钰神色不觉柔和如水,又问:“你真的想上战场?”
萧妙磬笃定:“想。”
“那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萧妙磬想到什么,她扯了扯萧钰的袖子,“大哥,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每每你和父亲出征,我留在建业宫里,都……都没少受母亲的磋磨。”
这种类似告状的话,萧妙磬从来都是不说的。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萧钰心里不免酸酸的,真的委屈她了,闷了这么久才肯当着他的面说。
“现在母亲有孕了,我总是担心世事难料,教我冲撞了她。大哥和父亲在建业宫还好,若是你们不在……我宁愿同你们一起去战场,我不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对我和母亲都好。只留阿娘一人在建业,总比我和她都在来得安稳。”
“而且,对父亲和大哥来说,将我放在眼前也更加安心。再加之我随军走出去了,便有更多机会在各地找寻云游医者和游侠奇人,他们说不定知道那些黄衣人的底细,或是能治好大哥。”
萧钰心中的酸意扩大,俯身拢住萧妙磬双肩,只觉这个妹妹太通透、太懂事。
“你都这么说了,为兄怎好拒绝?只是战场条件艰苦,时刻会遭遇敌袭,确实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敏晶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萧妙磬顿了顿,“我这些年都有向吴将军学武功,同吴少将军和敏晶都切磋过的。”她说着,就势抱住萧钰一只手臂,央求:“哥哥,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萧钰无奈,“又抱着为兄撒娇。”
“这样吧,你容我想想。”萧钰思考片刻后这样回答了萧妙磬。对上萧妙磬眸中闪现的喜悦,萧钰好笑的拍拍她头顶,“夜深了,好好休息,我上母亲那儿看看。”
萧妙磬立刻起身,“我送大哥出去。”
适才在庆功宴上,甘夫人自言身体不适早早离去,萧妙磬知道萧钰是关心母亲的身体。
殊不知,萧钰在出了朝熹殿后,脸上的所有柔和笑容都化去,渐渐凝重,与夜色的深沉溶溶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