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如火,头顶是江东温软的胭脂粉色。
建业宫,忍冬阁。
萧令致的住处。
萧银瓶一袭翠绿的百花曳地裙,在萧令致面前走来走去。她心情不佳,整张脸上都洇着嫉妒的潮红,向萧令致抱怨:“大哥才回来建业,就带萧妙磬出去玩。长姐你瞧瞧,大家都是庶出的,怎么萧妙磬就这么得大哥偏心?”
萧令致面沉如水,静坐在那里,好似浑身都在冒冷气。
她没说话,萧银瓶就继续说:“大哥怎么就不分亲疏?明明长姐的阿娘是大哥的小姨,大哥也不说带长姐出去玩。还有父亲也是,居然将亭主的爵位给了萧妙磬,那本该是长姐的!”
“你胡说些什么?”萧令致冰冷的视线猛地刺向萧银瓶,像是冷冽而沾了毒的利箭,惹得萧银瓶这片刻哑然,肩膀缩了一缩。
“长姐,我没有说错。”萧银瓶噘嘴,“父亲明摆着就是被甄夫人迷惑了。”
萧令致不耐的一偏头,没说话。但她紧锁的柳眉,泛着怨怼的眼角,还有微微颤抖的手指,都说明她心中的嫉恨和委屈不亚于萧银瓶。
“长姐还记得前几年么?有两个伺候我的侍婢嘴碎,说萧妙磬搞不好是甄夫人前头那夫君的遗腹子。结果父亲知道这事,最先做的竟然不是弄清真伪,而是将那两个侍婢杀鸡儆猴,连带着还怪我管束下人不利,害我禁足了一个月!”
萧银瓶越说越生气,冷不丁想起旧事,一股脑的都吐出来:“有时候我都怀疑,那两个侍婢没准说中了呢!甄夫人前脚刚死了夫君,后脚就嫁给父亲,谁能证明萧妙磬一定是父亲的女儿?”
这话听得萧令致心惊肉跳,接着便是三九天的冷意袭上全身,冻透了每一寸肌骨,她几乎是瞬间喝止了萧银瓶:“闭嘴!”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所幸侍婢们都不在侧。萧令致脸色寒到谷底,厉声道:“这种话你要说就在你自己屋里说,莫到我这里口无遮拦,连累了我!”
萧银瓶虽服了软,却犹然喃喃:“说不准就是这样……”
第8章 灵隐先生
天黑之前,萧妙磬和萧钰回到建业宫。
萧妙磬推着轮椅,将萧钰送回明玉殿,随后又去探望了甄夫人,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萧妙磬很快就歇下了。
这晚,她做了梦,又回到那个遇袭的晚上。纵然时过境迁,可梦里依旧能感受到当时的刀光剑影,满目仓皇。
恐惧、痛苦、自责、肝肠寸断,被这样的情绪折磨了一夜,萧妙磬次日醒来时,精神不大好。
但她却忽然福至心灵,萌生一道念头。
那群神秘莫测的黄衣人,如果能找到他们的话,说不定就能为哥哥解毒。
虽说这些人隐藏的太好,使得天底下几乎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萧妙磬忽然想到,有一种人说不定听说过他们。
就是游侠。
她可以去找见多识广的游侠问问。
记得吴纪和她提过,在建业的街巷里,藏着一个隐蔽的据点,是许多游侠接受委托、交换情报之处。
因诸侯军阀与游侠群体素来没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故而萧妙磬没放在心上。
但这次,希望她可以从游侠们那里,得到收获。
带了四名侍婢,简装出行,萧妙磬按照吴纪曾告诉过她的据点地址,找到了地方。
她运气不错,到的时候,据点里有二十几名空闲的游侠在交谈切磋。见萧妙磬进来,所有人都暂停了手中事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她。
萧妙磬自知容颜太盛,此次出门是为打听消息,自然要遮掩。是以,她只将鸦发梳成条长长鞭子,绑在脑后,不饰钗环,不戴簪花。平日妆容精致的脸也将铅华洗尽,素面朝天。
但美人胚子就是美人胚子,她所到之处,潋滟生辉。不少游侠为之失神,接着才关注到,明显萧妙磬的气质就不是同行,看来这八成是个微服而来的阔绰雇主了。
被一群男人打量,萧妙磬压下心中那一丝紧张,向他们说明来意。
“我想向各位打听些事情,报酬都好说。”
乱世之中,兵荒马乱,时有富商为了跑生意时保住安全,而雇佣游侠。那都是富贵险中求的活计。像萧妙磬这样只是打听情报的,对游侠们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遂都请萧妙磬说下去。
谁想,萧妙磬张口便提到“毒雀翎”,这让在场不少游侠神色都变了。
“那些人我也不知是什么势力,他们害了我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我所知道的是,他们来去无踪,都穿着黄色衣服,使用毒雀翎杀人。”
待萧妙磬说完,霎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片诡异的寂静。
萧妙磬略有不解,她看着在场这些游侠们,他们竟全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知道些什么?
萧妙磬连忙要问,但游侠们却在她启唇前,就开口了。
“你说的这些人,我们听说过。”
“但是,凡是与他们冲突过的弟兄,都死了。唯有一个是断了胳膊回来的,才教我们知道有这回事。”
“不……我们那位断臂的弟兄,他遇到的不是穿黄衣的人,而是一群穿蓝衣的人。”
蓝衣?萧妙磬讶然。
“那群人也是用雀翎杀人,雀翎上有剧毒,但他们穿的是蓝衣。”
“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们不是人,是什么山精鬼魅……”
“……”
萧妙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据点离开的。
来时紧张而期待,去时心事重重。
那些游侠还与她说了很多,都是有关那群神秘人的传闻。
在场的游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但却有人告诉萧妙磬,类似的势力不但有黄衣人、蓝衣人,甚至还有红衣人、白衣人、紫衣人……
这份扑朔迷离的无助,沉甸甸压在萧妙磬胸口。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突破口。
人的一辈子还有很长,可她害怕,当蹉跎了半辈子后,还要看着她的哥哥栖身轮椅中。
茫然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外的花林。
初开的榴花艳烈似骄阳,照在萧妙磬心口,却是一派淋淋血色。
随行的四个侍婢见亭主心情沉重,皆不敢贸然说话。萧妙磬也仿佛忘了她们的存在,只低头走着。
可忽然,侍婢们的惊叫声无比刺耳的响在萧妙磬身边。
她被惊得倏然回神,随即便被眼之所见吓得倒吸凉气!
蛇!
就在她前头不到一丈远的树上,盘踞着一条褐色长蛇。
萧妙磬第一眼就看到长蛇阴毒的眼睛,和那几乎是三角形状的凶狠脑袋。
这蛇有剧毒!
脑海中铮的一声,蹿上这道念头。萧妙磬下意识就要后退,可眼前,她的一个侍婢忽然惨叫着倒下。
萧妙磬大惊,她看见侍婢捂着手臂,袖子上面赫然是两颗黑红色的牙印。
这名侍婢恰是离树最近的,就在刚刚,她不慎被咬。强烈的痛觉和剧毒侵入身体所带来的眩晕麻痹感,一下就摧毁了她的状态。
她跌倒在地,浑身抽搐,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上触目惊心的黑紫色。
其余侍婢们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吓得几乎要崩溃,强忍着用恐惧不成声调的声音,唤萧妙磬:“亭主、亭主快逃!”
萧妙磬也是本能的想逃,可眼前倒地的侍婢在呻.吟挣扎,她无法直接将人丢下。再看向树上的毒蛇,它眯着眼,弓起了身子形成一个即将弹跳攻击的姿势。萧妙磬倒吸一口气,脚下猛地朝后退了三步——
“当心些。”
身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扶住,一只手臂横亘过来,圈住萧妙磬的腰。
她一惊,回头一看,一张如刀斧雕凿般的男人脸孔映入眼帘。
男人身后还跟着一对男女,只电光火石间的一瞥,来不及让萧妙磬看清他们的长相。只见这男人将手里提着的一个酒坛朝树上毒蛇扔过去,霎时酒水飞出,漫天漫地的浓郁酒味。随之而起的是酒坛摔碎的声响,啪的一声,碎片带着酒浆四溅。
酒水淋了毒蛇一身,原本蛰伏待发的毒蛇瞬间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仓皇逃窜进树林里。
“端午将近,正巧买了雄黄酒。”男人失笑。
这一切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萧妙磬在片刻的惊惶后,终于找回镇定。
“多谢公子。”她忙挣脱身子,男人见状放开她。她回身快速向对方行了个礼,尔后直奔倒地的侍婢处。
“亭主……”侍婢气若游丝的将手伸向萧妙磬。
“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萧妙磬蹲在她身边,见侍婢呼吸愈发困难,心里一寸凉过一寸。
不是没见过死人,纵然她是诸侯之女,但早年随着萧绎四处辗转打基业时,见了太多惨烈景象,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可朝夕相处的侍婢,就在她的面前一步步的被拉向死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点点的窒息,是那么恐惧而彻骨冰凉。
萧妙磬蓦然就想到自己读过的医书,医书里说,中了蛇毒若是无解药,可以用嘴将毒液吸出来……
思绪至此,双手已不觉间抓过侍婢的手臂,掀开她的衣袖。
其余三个侍婢本惊魂甫定,却在看到萧妙磬低头要含住侍婢伤处时,各个惊得呼出声来。
“亭主!”
“亭主不可!”
那可是蛇毒!亭主金贵,万一中毒了怎么办?
就连那中毒的侍婢,也用尽力气推着萧妙磬的肩膀,央求道:“亭主不要……您不能……”
就在这时,那男人走了过来。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梅瓶,自梅瓶中倒出一粒丹药,塞进侍婢口中。
“江南蛇虫虺蚁极多,出门在外,要记得带解毒的药啊。”他状似随口说着。
萧妙磬一怔,看向他俊美非凡的侧脸,眼中却不着痕迹闪过一丝狐疑。
很快,中毒侍婢的情况就稳定下来。
这丹药立竿见影。
随着侍婢脸上的紫黑色消散些许,萧妙磬松了口气。自己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手脚凉凉的,这会儿才有心思顾及。
萧妙磬再度向男人道了谢。
这时,与男人同行的那对男女走了过来。
其中的男子作文士打扮,气质清爽儒雅;女子小鼻子小嘴巴,天真可爱,手里还握着一支紫竹箫。
萧妙磬听到女子管救人的男人叫大哥。
“真的好悬,头一次来江南就遇到蛇了。还好大哥英明,早有准备。”
那男子笑着道:“是啊。”
女子接着又眨着眼,笑对萧妙磬:“你刚刚好勇敢啊,要是我,一定不敢帮人吸蛇毒。一个闹不好两人都中毒了,可怎么办?”
女子说的可能性,萧妙磬不是没想过。但她那么多医书不是白读的,自然知道吸蛇毒的时候该怎么规避风险。
对此萧妙磬没有解释,只礼节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的。”
彼此随便说了几句,萧妙磬得知,这一行三人是从北方幽州来走亲戚的。
为首那男人武功不错,随行的男子是他手下,女子是他亲妹。
他们偶然路过此处,救了萧妙磬等人。
女子说,这在话本子里,叫“萍水相逢”。
萍不萍水萧妙磬不知道,不过人家于她有恩,她自然要问上句姓名。
男人说:“小姐称我‘灵隐先生’即可。”
第9章 一心一意
直到这会儿,萧妙磬才得以认真打量这位灵隐先生。
如刀斧雕凿出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而带着侵略性。他穿着黑色锦衣,神采奕奕,高挑精硕的身躯散发出一种非凡的魅力感。
他笑的时候很迷人,但萧妙磬却感觉到隐藏在迷人背后的狠戾和冷酷。
倒是灵隐先生的妹妹,天真烂漫,缠着萧妙磬打听了不少建业的风土人情。
过了会儿,解毒的侍婢恢复体力,萧妙磬便同三人道别,带着侍婢离去。
望着萧妙磬远去的背影,那女子艳羡道:“不施粉黛都能如此夺目,老天爷真偏爱她呀!”
“是。”灵隐先生唇角缓缓勾起,眯眼望着消失在树林尽头的窈窕身影。
“建业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他负手在后,又道:“江东亦是锦绣富庶,名不虚传。”
那文士打扮的男子道:“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是主公您的。”
“自然!”灵隐先生道,“不光是江东,还有荆州、益州、凉州,未来都会归我所有!”
“不过,萧家这对父子……”灵隐先生话锋一转,“要从他们手里夺基业,得费我一番功夫。萧绎我倒不放在眼里,忠勇有加,谋略不足,难对付的是萧钰。”
文士打扮的男子不以为然:“世人确实都道萧钰是难得的帅才,然他终究一个废人,如何与主公为敌?”
“啧,他一个废人,尚且得世人如此高赞,如今的我亦不及。若他是个完人呢?”
文士男子面有不甘。
“行云,别着急,世事此消彼长,谁知道今日盛者会否他日衰败。”灵隐先生一拍文士肩膀,一手指向远处覆舟山,“江东山河多娇,兵精粮足,萧钰将这里经营得很好。这么块沃土,我比你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接手。不过,不急,眼下最该做的,是号召各路诸侯群起讨伐厉太师。”
被唤作“行云”的文士男子,面露诚服,拱手道:“主公英明!”
那女子抱紧紫竹箫,歪着头道:“虽然你们的世界我不懂,但我都听大哥的。”
榴花一树树,开得团团簇拥,艳红如火。
走远的萧妙磬和四个侍婢,这会儿也在议论灵隐先生一行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