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宴溪把船还给船家,付了银子,转身在前头走。走到了客栈对春归道:“你先去睡罢!我还有一点要务处理,明儿一早我回来找你。”说完又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春归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她心内没有那么多曲折,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上去罢!”
春归点点头,转身跑进去了,落荒而逃一般。刚刚宴溪抱她,她不知怎的,心跳的止不住,脸一直烫到现在。进到屋内,看到阿婆还在睡。阿婆就这点好,一旦睡了,就不易醒。打春归记事起,就是如此。
躺回床上,一双大眼睁的溜溜圆,不能闭眼,闭眼就是刚刚宴溪抱着她。用被子蒙住脸,不管用,蒙住脸,那被子就是宴溪的怀抱。她腾的坐了起来,气呼呼的!这个人!怎么回事!
她这里折腾,宴溪那里已经到了红楼。无盐这样的小镇,因着地处西凉与大齐交界,民风甚是开化。就连烟花之地,亦不逊京城。他刚走进去,老鸨便迎了上来,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再:“呦!穆大人!您回来啦?”
穆宴溪消失许久,红楼里的姑娘都在惋惜这么好个大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战死了,还是青烟午后回来说起,才知他还活着。
宴溪点点头:“青烟姑娘有客吗?”
“在接客了。”老鸨眼神暗了暗:“给您安排一个别的姑娘?”
“不必。你帮我个忙。”宴溪顿了顿,这话该如何开口,罢了,自己银子使到位就是爷,管他呢!“给我找间空房,备一桶热水,和一身衣裳。”说罢扔她一块银子,找了张椅子坐下。
老鸨一听,穆大人这是想泡澡,这有何难。拿着银子转身就去安排了。
宴溪脱了衣裳跨进浴桶,才觉自己活了过来。刚刚那点羞臊,随着热气蒸着,一点点散了。闭着眼睛任汗水流了一头一脸。伤口已经痊愈了,在水中还是略有不适。他给自己搓了澡便出来了,拿起桌上的酒擦了擦伤口,和衣躺在床上。身子脏的久了,冷不丁脱了泥,竟有些不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烙饼一般。
出来大半年,竟有些想念京城。想京城的什么呢?想京城大街小巷飘着的茶香吗?不是,无盐镇也有茶,碧蓝飘雪,味香醇厚;想京城掩面而笑的女子吗?也不是,无盐镇的女子纤腰轻摆,风情更甚。那想京城什么呢?大概是京城的女子,不会说自己臭吧?
这样想着竟笑出了声,一个笨丫头,竟说自己臭!
这样翻腾一夜,第二日起的时候,竟还神清气爽。大步走出红楼奔客栈,准备带她们回去,到了客栈竟发现她们走了。
宴溪站在客栈门口,好一阵没有回过神。她们带着那几身衣裳走了,擅做主张买的那几身衣裙留下了,竟没有多拿一样东西,也没有跟自己告别。他仔细想了想,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们一直有礼有节,不图回报。终于明白自己想念京城什么了,京城人更好相处,别说相处半月有余,就是半日,日后也可以叫出来一起喝场大酒,醉那么一次。无盐镇不一样,青丘岭也不一样,青丘岭的人予你大恩,分文不取,你不必感念他们恩德,因为她们,根本不想与你有瓜葛。
那怎么能成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想要,我必须给。宴溪想了想,抬腿向山上追去。他行军打仗,没有认不清的路,何况下山的时候特意记了的,这一路狂奔,连口水都没喝,追了一个时辰,才看到林子深处,一个女子挎着布包,搀着老妪,缓慢的走。
“阿婆!”宴溪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看二人惊讶的回过头。
“阿婆怎的没打招呼就走了。”宴溪几步追上去,看着阿婆。
“我想着校尉的伤不宜上山,何况校尉还要带兵打仗,便不想给校尉添麻烦。”阿婆早上起来拉着春归便走了,救人一命,送到这里,两不相欠,足以。没想到宴溪会追上来。
“阿婆,我还是要拖累你们一段时日。”宴溪说起慌脸不红心不跳:“敌人在追杀我,山下不安全。请阿婆再收留我一段时日。”他言之凿凿,教人挑不出毛病。
阿婆有些犯了难,她转头看看春归,春归正蹲下身玩脚下的青草,没听到他们说话一般。又看看宴溪,他正企盼的看着自己。叹了口气:“山上日子清苦,校尉委屈了。”
宴溪连忙跟上去:“不委屈,山上水土养人,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俨然有了精神。我喜欢与阿婆在一起。”说完拉过春归肩上的包袱,一并背到自己身上。
这绵延的青丘山脉,不知藏了多少好东西。他不想打劫,但是若想在这打仗,必须得摸清楚。春归在这山里跑,像一只小兽,这山里没有她不知的地方。宴溪有宴溪自己的打算,一边是为着大齐,一边也是为着自己。为着自己什么呢?大抵是为着身处山中不知岁月长吧?
三人边走边歇着,春归的小脸又落了汗。她打小爱出汗,不喜热,自打无意救了宴溪后,整日里包裹的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汗哒哒的,久了,也便习惯了。伸出手抹了把汗,这样一抹,刘海便七横八横在额头。
宴溪看了她一眼,扑哧笑出了声。转身对阿婆说:“阿婆,春归是水鸭子。”他这么一说,倒是把阿婆逗笑了。阿婆看着春归那一头一脸的汗,有点心疼:“待会儿,咱们在小溪边歇一会儿吧?”
春归连忙点头:“阿婆,洗澡。”
“不许,上了山再玩。”
“哦。”
三个人磨磨蹭蹭终于回到了青丘岭,小鹿一夜没看到他们,听到声音,竟自己用鼻子拱开了门跑了出来,跑到春归身前用自己的鹿角使劲儿蹭她。春归忙弯下身抱着它,好一顿揉搓,小鹿终于不那么闹腾了。春归把阿婆送进门,转身便走,阿婆自然是知晓她要去冲凉,连忙冲她喊:“慢一些。”
这青丘岭上常年无人,春归自己玩惯了水,脚程又快,是以阿婆从不担心她。
春归撒着欢儿跑到小溪边,褪了衣裳便跳了下去,她白皙的肌肤在清澈的溪流中若隐若现,无边无尽的群山,山间这一条小溪,小溪中这一个丛林仙子,在水中犹如一尾小鱼,怡然自得。
春归跳进了水中,终于觉得自在。这一路与宴溪一起,汗就没停过。不知为何,看到他会不自在。才隔了一个夜晚而已。清晨阿婆说回山里,不与宴溪告别,春归的心内有一丝难过,见了他,又万般不自在。她站在水中,任温热的溪水包裹着她,这溪水也像他的怀抱,温热,宽广,令人静不下心。
春归爬上岸,拧了拧头发,穿上衣服躺在岸边,睁眼闭眼都是宴溪。她用力甩了甩头,还是不行,宴溪挥之不去。
气的她跳起来向草庐跑,还没跑到草庐,远远的看到宴溪蹲在那逗小鹿玩,他的笑声传的老远,你还笑!春归几步冲上去,冲到宴溪面前,一把推倒了他。
宴溪是习武之人,但此刻没有防备,即便有防备,春归的速度那样惊人,在他来不及躲闪的时候,被她推了个四脚朝天。他躺在地上急速的喘了几口气,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跳起来要跟春归干架,却见她已经冲进了草庐,摔上了门。
留宴溪一个人站在那,思考良久,忽然扯开唇,笑了。
第7章 青丘岭问情(二)
宴溪抬腿跟了进去,看到春归的头发还低着水,双手在后背叠着,小脚在地上一点一点,似是遇到什么难处。
宴溪走到她跟前,故意虎着脸:“你推我做什么?”
春归背过身去不理他,她不知用了什么,发上的香气直飘进宴溪的鼻子。这香气不同于其它女子身上的,清新雅致,再看她红扑扑的小脸,宴溪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真是瞎了心了。
宴溪蹿到她面前:“问你呢,推我做什么?”
春归再转过身去,她发梢的水珠甩到了宴溪脸上,他的心痒了一瞬,顿觉口干舌燥,看向她背影的目光炽热了几分。春归如芒在背,撒着腿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捱过这晚,第二日日头还没升就穿戴好要出去,走到外间,看到宴溪已梳洗完毕,站在门口等她。
“我与你一起去吧?咱们一起多存一些山货,眼看着要入秋了 ,天气凉了,打猎捡柴采药都不易了。”伤好的宴溪风采更甚从前,他站在门口,让晨曦都艳了几分。
“不。”春归被他晃了眼,摇了摇头:“阿婆,不许。”
“我昨晚与阿婆说过了,阿婆说可以。”宴溪的确是与阿婆打过招呼,但阿婆不许。不过这会儿阿婆睡的实,料想春归也不会喊阿婆起来问个究竟,于是扯了个谎。“走罢!”他说完甩着手走了出去,步履却很慢,感到身后的小人跟了上来,才扯了扯嘴角,继续走。
春归脚程很快,这片林子好似她的天宫,翻个筋斗就十万八千里,就连宴溪跟着她,都有些微喘,跟着她一直向高处爬,约么两个时辰,到了青丘岭的岭脊处,春归忽然停下来,小手指着远方,对他喊了句:“看!”
宴溪抬起头,无边的光浸染这尘世,一望无际的花海在夏末绽放华彩,花间氤氲着水汽,蝴蝶从这里飞到那里。原来这青丘岭,繁花半坡,林深半坡,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青丘岭了!宴溪的眼竟有些濡湿,大齐的山河,这都是大齐的山河!
春归走进花海,随手摘了一枝花插在耳边,回头招呼宴溪:“你来!”
她的笑漫天漫地向宴溪扑来,让他猝不及防,无处可逃。只得讷讷的迈出腿跟着她,看她走到花间,拨开四下的花,一个木箱藏于其中。从怀中掏出不知何时塞进去的香囊,在木箱四周绕了几周,而后打开木箱,拿出一个蜂巢!宴溪从未见过这等景象,这女子,会酿花蜜。
“等。”春归让宴溪在这里等,自己去到一旁,折腾了许久,一个小小的陶罐,满满的花蜜。她的手指伸进去蘸了一点,塞到口中,香甜无比,满足的闭上眼睛。
想起什么一般,又蘸了一点,把手递到宴溪面前:“甜。”笑靥如花。
宴溪愣住了,这样狂浪大胆,直白的引诱。不,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想让他尝尝那花蜜。宴溪思忖良久,慢慢低下头,从她的手指上,吃下那一口蜜。他的唇刚刚挨上去,春归却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指。刚刚突如其来的异样,让她分了神。诧异的看着宴溪,仿佛他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宴溪没有抬起身,此刻,春归正仰着头看他。她眼神中的不解、疑窦、惊诧统统入了宴溪的眼,似她指尖的花蜜,让人欲罢不能。他的头猛然倾向前,春归下意识想躲开他,却被他的手按住了脑后,宴溪从她的唇边吃走了那一点蜜,而后抬起头看着她的小脸:“送给别人吃的东西,不可再拿回去。阿婆没教过你吗?”
春归咬住自己的唇,她直觉自己被欺负了,眼里盛了一汪水,只要眨眼,就会泛滥成灾。
宴溪突然想起他经的那些女子,若他这样上前,那些女子大抵会伸手揽着他的脖颈,生怕他抽身太快。也遇到过不经人事的女子,被他这样调戏,红着脸用秀拳轻锤他的胸膛,而这一个,竟是要哭了出来。
他连忙向后站了几步,转身喊道:“鹿儿,快跑。”上阵杀敌没做过逃兵,这会儿落荒而逃,真是别开生面。最可怕的是,还没跑几步,就感觉到两只手掌用力的推在他后背上,堂堂大将军,在这诗情画意之地,被一个弱女子,推了个狗啃屎。
他趴在那久久不起,不是不能起,是不想起,昨儿一次,摔个屁墩儿,今儿一次,摔个狗啃屎。这要是被自己那些部下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这女子不能惹,也不好惹,自己身高腿长,放眼天下,跑得过他的人没几个,这女子,竟这么快追上了他?
宴溪趴在那思索良久,终于想通,这青丘山青丘岭都是她的地盘,她在这里活了十几载,如履平地。倒是不丢人。于是若无其事翻过身坐起来,一头一脸的土。
春归见他脸上的土,有些后悔了。自己打小也没伤过什么人,眼前这个算是第一个了。蹲下身把脸凑到他跟前:“对不住。”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什么,只是记得自己推到了他。
宴溪听她竟然说对不起,假意瞪了她一眼,把手伸给她:“拉我起来。”
春归接过他的手,把他扶起来。宴溪就势靠在她肩上,若无其事的问她:“你的蜜呢?”
春归侧了侧身子,一罐蜜稳稳的用柳条拴在腰间。宴溪的手指刮了刮她鼻尖:“你倒是聪慧。”
二人走到树林那一侧,宴溪起了好胜心,觉得自己不能在打猎上输给她。于是有意跟她比试,春归不晓得这是在比试,只当是他在跟她玩,于是二人你一只我一只,不亦乐乎。不出两个时辰,宴溪的肩头就挂满了猎物。
“饿。”春归看着他肩上的猎物,眼睛转了转,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兜,拿出一小块盐巴,递到宴溪手中,又指了指他肩上的野兔:“吃。”
宴溪明了,二人拾了柴起了火,将野兔架在火上烤。春归又是春归了,守着野兔就是守着野兔,眼睛一眨不眨,时不时吞吞口水。
待烤好,宴溪有意逗她,拿起野兔就跑,春归急了,在后面追他,却撞进他的怀中。二人都静了下来。
“想不想吃?”宴溪在她耳边轻声问她。
春归盯着野兔子,点了点头。
宴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这里。”
春归大抵是饿傻了,乖乖凑上去,在他脸颊印了个吻。宴溪心满意足,拉着她靠着树坐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吃掉了那只野兔。
吃饱了,春归的困意也上来了,芭蕉叶子盖在脸上,睡了。
宴溪端详着她的怡然自得,何其难能可贵。这世上那么多脏污,她于这青丘岭上,保有难得的良善清白,也算幸事。在她身旁躺下,掀起她的芭蕉叶也盖在自己头上,睡了。
这山中一日,疏忽而过。二人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向回走。待下了岭,奔草庐走,宴溪听到身后沙沙作响,停下来对春归说:“我去如厕,你在这里等我。”
向后走了数十步,看到张士舟带着人蹲在树后等他。
“这是将军要的。”张士舟拿出一张空白的舆图递到宴溪面前。
“嗯。”
“我们就跟着将军罢?”万一宴溪出了什么事儿,张士舟可没法跟朝廷交代。
“不必。”宴溪想到有人跟着他和春归,有些不自在。他的部下不知他的脏心烂肺,他也羞于让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大将军在山中迷惑一个女子,就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但他们不知,他们的大将军,根本迷惑不了那个女子。宴溪想起狗啃屎的窘迫,抬起腿踢了张士舟一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