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息怒, 且听我东尧新任丞相谢照衡细细解答。若是天子听后仍觉此事不妥, 再行降罪不迟。”
听闻谢照衡已经被赫绍煊拜为丞相,楚禾不由地愣神。
只不过一场北上征讨桀漠大军的战争过后, 谢照衡竟如此迅速地扶摇直上,成为赫绍煊的左膀右臂了?
她忍不住看了赫绍煊一眼,心中有些愧疚。
当初谢照衡算是她一力举荐的臣子,而他竟然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冰释前嫌、并重用谢照衡, 足以见得赫绍煊心胸宽广。
可她竟然连纳妃这么小小一件事都不能全心信任他, 相比起来实在显得有些小心眼了。
只见谢照衡转身朝上位躬身一拜, 以示敬意, 随即便侃侃而谈道:
“臣以为,女子并非天生无才, 只是大多没有启蒙罢了。我大尧从来都以男子从仕为主流, 那么试问一个在满目皆白丁的家教中长大的男子,又如何能期许他学识渊博呢?倘若他有一位才德出众的母亲,亦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妻子, 这样的鸿儒之家所出的才子,才当以名士之流匹之。综上而言,设立桐文馆才女,乃是长远之计。待才女们毕业之后,便可四散为更多女子启蒙,为大尧更添贤能。”
这一番慷慨陈词,直达肺腑,令在场臣子们心中暗暗叫好。
只是楚禾发现,在座的只有东尧臣子们面露欣慰,甚至击掌助威,可玉京的臣子们却各自低着头,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而天子赫元祯却垂着头一言不发,脸上看不清喜怒。
楚明依最善揣摩赫元祯的心思,她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之后,像是有所意会,眼神笃定道:
“谢丞相此言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可怎么不问问那些女子们自己所想?女子们终究是要嫁人的,要学那么多东西有何用,还不是要回家相夫教子?”
她此言一出,台下立的二十四位美姬立时便有些窃窃私语,看起来的确各自怀揣着不一样的心思。
正当楚禾准备开口的时候,却见那二十四位美姬之中有一人飘然而出。
定睛一看,楚禾认出了她,就是今日在桐文馆中语出惊人的那位容貌清冷的女子。
只见她身形瘦削,却如一株寒梅一般挺立,嗓音更是掷地有声:
“奴原籍玉京官隶出身,祖上三代皆是隶农,父母更是清贫一生。奴心甘情愿进入桐文馆修习,定不辜负王上与丞相所托。”
她话音一落,身后又有几位女子翩然而出,齐声应和。
楚明依蹙了蹙眉,脸上的嫌恶溢于言表:
“身为女子,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楚禾冷冷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贵妃娘娘在此抛头露面,又是否有失体面?既然贵妃娘娘如此钟爱女德,不如躲在后宫之中日日抄写,为天下女子做一表率?”
楚明依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反驳她,却被赫元祯的一个眼神吓退。
赫元祯转过头,眼眸轻飘飘地落在楚禾身上半晌,颌首道:
“既然人已送给皇兄,自然该由皇兄处置。”
天子如今的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这让朝臣们不得不佩服谢照衡的雄辩能力,纷纷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神情。
事实上,只有赫元祯自己清楚,这世上能够轻而易举逆转他的心意的人,从始至终不过就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只可惜,他重生归来就是想给那个人一个好的结局,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重生归来,那人选择的不再是他。
看着她依偎在那人怀中,眼眸之中是难以掩藏的依恋,他心里就嫉妒的发狂。
他想不明白,一切都与前世别无二致,唯独楚禾变了。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难不成她也带着前世的记忆么?可若是这样,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应当是充满着仇恨的,可为什么她在看他的时候,却像是望着一潭死水一般?
不知不觉间,翰澜宫的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
就在宴会即将终了的时候,众人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赫子兰匆匆走到赫绍煊身边,俯身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得了他的允准之后便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只见一个身材雄壮威武的青年推着木制轮椅缓步走入殿中,霎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确切的说,不是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是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
他面色苍白,头发更是花白稀疏,随便地散落在肩上。
他极度消瘦,几乎瘦脱了人样。倘若不是他在进入大殿的时候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人们几乎以为那是一副死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容貌太过诡异,一时间大殿里静极了,几乎能听见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青年将他推到天子面前,他却仅是略略偏头,便算作敬意。
楚禾忽地将目光锁在他身上,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想要捕捉到时,那念头却又转瞬即逝。
直到她看见赫元祯站起身来,竟然走到那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舅舅。”
舅舅?他是赵家的人?
楚禾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人一遍,这才恍然想起,原来魏葬从前提起的那个在上尧出现的那个身有残疾的赵家人,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赵郁!
原来,他竟是赫元祯的舅舅?
她从前只知道玉京的丞相赵沛是赫元祯的舅舅,除此之外,赵家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物么?
她忍不住望向赫绍煊,却瞧见他刚好递过来一个安慰的神情,显然知道这个人便是与上尧领主暗中勾结的人。
只见赵郁望着赫元祯,旁若无人一般与他寒暄着,听起来却是气若游丝,仿佛说几句话都会让他咳出一口血来:
“老臣此番前往玉阙阁求医问诊,却在归途之中听闻天子东巡青都,便来凑凑热闹,天子会不会怪罪老臣擅作主张?”
赫元祯脸上有些僵硬,朝赵郁拱手道:
“怎会。舅舅远道而来,外甥不得消息,这才有失远迎。”
赫绍煊站在一旁开口道:
“既然是贵客来访,我东尧自然欢迎。来人,为赵大人特设一席,上酒菜。”
谁知他话音刚落,赵郁便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身旁的青年见状,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东尧王慷慨,只是我家主人此番前来只是因为有要事相告。我们此行本欲前往玉阙阁,谁知途径上尧领主属地时,发觉关隘盘查收紧。我家主人察觉情况有异,便特来告知东尧王殿下,还望殿下早做准备,以免日久生变。”
此言一出,楚禾心中有些意外。
上尧领主与赵郁私下有联系的事情,她是通过魏葬暗访才知道的。
倘若上尧真的有谋反之意,这个赵郁又为何上赶着来青都告诉他们,他又有什么阴谋?
楚禾心里不由地捏上了一把汗。
她有些担心,若是赫绍煊表现的稍微有所差池,估计就会落入赵郁的陷阱之中。
还好赫绍煊长于机变,脸上立刻便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朝赵郁一拱手道:
“本王还并未得到相关线报,多谢国舅特来相告,这便查清缘由。”
说着,他便朝赫子兰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便了然,转身便走出了大殿。
赵郁似乎并未对他产生怀疑,只是稍稍欠了欠身,便露出一副疲态:
“既然东尧王有所准备,老臣便不担心了,这便告退。”
说着,他便旁若无人地阖上双眼,让人推着慢慢走出了大殿。
待他走后,赫绍煊便转身朝天子道:
“陛下,既然宴会已近尾声,不如上一盏清茶替众位醒酒,之后便请早日回宫歇息罢。”
赫元祯稍一颌首表示同意。
谢照衡忽地飘然而出,朝上座拱手道:
“王上,老臣实在有些不胜酒力,可否恩准老臣先行一步。”
见赫绍煊同意,谢照衡便深深一躬,却在转身离去之际向楚禾递了一个眼神,意味深长却又不引人注目。
楚禾有些不解他的用意,正在思忖的时候,在一旁侍候的立夏却忽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为她上了一盏清茶,还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谢大人命奴婢送给娘娘。”
楚禾一眼便瞧见那茶碗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几乎与茶碗融于一色,若不近看并不能察觉。
再一联想到方才谢照衡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楚禾便明白过来这是他企图传递给自己的讯息。
以谢照衡那沉稳的性子,若不是怕夜长梦多,恐怕也不会挑这样冒险的方式给她传达信息。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片夹在指缝里藏于袖中,然后故作无恙地喝了一口青茶。
将茶盏放下之后,赫绍煊凑近了她轻声道:
“我还有些要事要处理,估计深夜才能回去,你不要等得太晚。”
楚禾察觉到他语气中不同寻常的腔调,当下便点了点头,朝赫元祯和赫绍煊稍一行礼过后便退下了。
从翰澜宫出来之后,她展开谢照衡递来的那张纸条读了一遍,面色倏然一凛,将纸团紧紧地攥在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万字更新,一更在这里,二更在下午三点左右,三更在晚上,我争取十二点之前写完...
这几章走剧情,不太好写,每一章都要磨很久。不过你们放心,还是有糖在的,臭弟弟的追妻火葬场也慢慢铺开了~
第五十章
==
身后的立夏觉察出她神态有异, 立刻走上前询问道:
“娘娘, 是回朱雀宫还是……”
楚禾垂头略一思索, 果断回道:
“立夏,你去找一辆马车,送泣云和哥哥他们出宫, 就说我有些醉,先回宫歇息了, 明日再见他们。我一个人走回朱雀宫醒醒酒, 你不必跟着我了。”
立夏听了也不多问, 应了一声便转身便匆匆去了。
楚禾并未在翰澜宫耽搁太久,她穿过宫外的风雨连廊, 独自走到还在修葺当中的冬矢宫附近。
为了不惹人注意,她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
还好朝臣们离开宴会之后大多都已经出宫,负责修葺冬矢宫的劳工们也都离开,附近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楚禾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方才谢照衡传给她的那张字条上, 只写了定在此处见面, 却并没有跟她说任何旁的事情。
等到了冬矢宫西南角的六角亭之中, 楚禾静下心来等了半晌, 这才看见谢照衡急匆匆地朝她走来。
他脸上看起来有些焦急,只朝楚禾稍一躬身便开口道:
“事态紧急, 迫不得已才用这样的方式, 望娘娘见谅。”
楚禾宽慰道:
“无妨。丞相此番可是为了上尧之事?”
谢照衡稍一点头,肃然道:
“上尧领主秘密在关外集结军队,恐怕来势汹汹, 看起来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指点。眼下恐怕要王后娘娘亲自走一趟天牢,立刻将琼善郡主释放!”
楚禾略微一滞:
“释放琼善?她不是已经定罪了,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谢照衡稍缓气息,神情严肃道:
“娘娘明鉴。如今上尧领主还未起兵,多半是顾及琼善郡主的安危。倘若此时琼善郡主被锁于大牢的消息败露,便给了上尧起兵的理由,在青都驻守的十万上尧军听闻消息,至少有半数以上会临阵倒戈。”
楚禾低头略一思索,忽地眼眸一亮:
“惩处琼善郡主的消息封锁得严密,上尧的人恐怕还被蒙在鼓里。丞相此番是打算以琼善为饵,待她出逃青都之时,诱使上尧领主露出马脚?”
谢照衡点了点头:
“今日宴会本是百官宴,琼善郡主没有露面,势必已经引起众臣的猜忌。倘若消息被上尧势力截获,东尧将腹背受敌。”
听了他的话,楚禾却有些困惑:
“除了上尧之外,还有谁要起兵?为何腹背受敌?”
谢照衡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
“方才老臣得到军中线报,说最近巨鹿原一带巡视的王军日益增多,恐怕就是在等待着东尧生变。倘若东尧乱了阵脚,王军势必要借着保护天子的名义入驻东尧…到那时,情况或许更糟。”
楚禾恍然大悟:
“原来赵郁阴谋在此!他故意将上尧军秘密集结的信报提前传入青都,就是为了引起朝堂上下恐慌。等东尧乱作一团的时候,驻守在巨鹿原之外的王军就可以借机控制东尧了!”
谢照衡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王上受封东尧王不过两年,已经在东尧站稳脚跟,此番连破桀漠军,声望空前高涨,恐怕玉京已经有些人,看不过去了……”
楚禾听到这儿,顿感周身一阵阴寒之气袭来。
她从前想着,有她在赫绍煊身边,定能助他更快地夺得天下。
可惜楚禾始料未及的是,这天下各方势力原本就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只要触碰了其中一环,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她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她忽然想到那个躺在轮椅上的诡谲男子,蹙眉道:
“丞相可认识那位国舅爷?本宫从小在玉京长大,竟然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谢照衡听到赵郁的名号,眼神沉了下来,旋即颌首道:
“赵郁与老臣曾同是玉阙阁策士,算是同门。只是老臣离开玉阙阁之后,便再未见过他。我们尚在师门修习之时,赵郁便是最有天赋之人。奈何他手段阴毒,其心不纯,也从未见他出山侍奉君主,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寂寂无闻。只是无闻不代表他无能,倘若他真的开始为天子出谋划策,那么东尧面对的将是极为严重的考验。”
说着,他的话忽然夏然而止,竟向后退了一步,朝楚禾躬身道:
“王后娘娘,臣有一事,望娘娘牢记于心——”
楚禾见他忽然行大礼,连忙开口道:
“谢大人但讲无妨,何必多礼。”
谢照衡仍旧垂着头,用极为严肃的口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