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坐立起来的菲利克斯,意味不明地嗤了嗤鼻。他捏紧若软舒适的棉质被套的边沿,猛地转头朝向床头柜上的烛台吹熄焰光。
在黑暗中,似乎隐约传来一声负气式侧躺下的响动。
……
第二天,从未睡眠不好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意外地开启了他最为困顿的一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随风浮起的绒毛,所有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飘忽的。
尤其煎熬的是,原本温温柔柔的范妮,从未像今天这般坚持过。
菲利克斯实在扛不住姐姐的追问,便将一切随她所愿地全部讲给了她。
上帝都知道,门德尔松家任何一个孩子的“小秘密”,只要被姐姐范妮知道了,那母亲就一定会知道。如果母亲知晓了相关,那八成父亲也就知道了。
菲利克斯的行为相当于昭告天下。
现在全家都知道,关于门德尔松幸运儿先生的年初“巴黎女式红斗篷事件”之后,竟还接着一个奇妙的“有缘千里来重聚”的续写。
只不过菲利克斯要习惯,被家人“耐人寻味的微笑”环绕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关于他的趣事,少到有一件就要被惦记良久。
笑吧,笑吧。
他总不可能回转时间,将一切拨回正轨。
坦白部分经过的菲利克斯,只需要稍微忍受下来自母亲和姐姐那充满着探究意味和诉说欲望的注视——整个故事他保留着部分不愿公开的细节,这让无法听全一个故事的某两位女士十分幽怨。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还算一片宁静。
只要他自己不犯傻,去挑起某两位女士的看戏欲。
*
聚会结束后,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菲利克斯九岁的生日。
圣诞节之后,父亲整整忙了一个月。很难想象在冬季的尾声里,竟还能有如此事务繁重的情况。
幸好全家搬到了柏林,菲利克斯的叔父约瑟夫·门德尔松也住在这儿——极大地便利了银行家兄弟俩的业务合作交流。
原本低调着以为可以混过生日的菲利克斯这会儿却失去了他的幸运。上帝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祷告般,脱离了工作纠缠后的亚布拉罕,在他生日的当天,确切地拥有了相当长的闲暇时光。
或许,属于菲利克斯的幸运被分给了劳碌的父亲。
“很抱歉,我的孩子,今年你的生日我没法为你精心准备。你知道的,我前段时间不得不分出我全部的注意力和精力。”
亚布拉罕坐在伏在书桌上,终于签完了最后一叠文件。他将蘸水笔收好,向被叫过来的孩子道歉。
门德尔松家的传统就是珍视孩子们成年前的每一个生日。在这一天里,他们会收到来自全家最诚挚的祝愿、陪伴和礼物。
生日在年头的菲利克斯不巧地撞上了难得一遇的令父母分身乏术的时刻,虽然一切都顺利在当天结束,但他却不会拥有精心准备的惊喜了。
对此,菲利克斯非常体贴地表示理解。
毕竟全家人对他的过分关注还未褪去,能不被特别对待倒也随了他的期待。
“孩子,今天你所有的愿望我和你母亲都会尽力为你实现——包括为你去请那位‘红斗篷’小姐,说到这里,你真的不想要她的地址给她写写信联络联络?”
面露窘迫的菲利克斯十分不解,为何父亲也开始以此来打趣他——就像他十分缺朋友似的。
不过说起来,这位远比同龄人优秀的小先生,童年时期的确没什么固定往来的朋友。
“不了,爸爸,如果真的有缘分,就算柏林再大,我也会再次见到她。”
“行吧,那说说今天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菲利克斯看了看窗外,久违的阳光穿透冬日的天空,不再是往常阴郁的天色。
似乎蜗居在家中太久了,今日的他分外想念室外的空气。
“爸爸,我的愿望是,我们全家都一起去外面走走吧——附近的那座公园刚好不远。”
“只是这样?”
“这样就很好。”菲利克斯笑着说。
*
“什么?出去散步?我尊敬的卡洛斯先生,究竟是什么左右了您的决定——在温暖的家里呆着不好吗?”
窝在壁炉前悠哉地喝着热牛奶的夏洛蒂差点儿打翻了杯子。
“别贫嘴,我亲爱的夏洛蒂小姐。你已经多久没有出过家里的大门了?真的不怕自己长霉么?”
卡洛斯戳了戳女儿的头,对夏洛蒂的行为十分无奈。
“这是你母亲的提议,她已经快要换好出行装了——让我们家最尊贵的女士等,你知道后果的吧?更何况,科莱特辛苦了那么久,我们应当满足她的愿望。”
上一刻被夏洛蒂视为珍宝的杯盏,这会儿被她无情地抛弃在小茶几上。她腾身而起,愉快地赞美着这个明智的提议。
然后,飞速地冲向自己的房间,赶紧去换合适的衣着。
玻璃杯里还余了大半的牛奶。
既然夏洛蒂那么听话,为了不让她再被科莱特念叨,卡洛斯决定帮她毁尸灭迹。
哦——这该死的腥味,咖啡呢?他要灌下一大杯!
*
尽管嘴上说着不乐意,但真正和父母漫步在公园里,夏洛蒂还是打心里有种欢快的心情。
或许跟阳光有关,或许跟空旷的视野有关,或许跟家中完全不同的空气有关,她的身心着实要比在家里更为舒服。
尽管吸进的空气还有些泠冽,公园里也就松柏和一些别的常青树还保有着绿色,其余的落叶乔木的枝条上最多也就点缀着些灰褐色的芽苞,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春还没有来,一切都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等大地真正回暖,这座建在新漫步大街上的公园一定更加迷人。
夏洛蒂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小提琴旋律,惊愕片刻之后,她反倒觉得分外切合此刻的心情。
仿佛给自己的肩上架起了一架并不存在的小提琴。以空气作琴,以想象引弄弓弦,闭眼拉着琴的她欢快地在父母身前转着圈。
富有节奏的重复旋律乐句,是层层堆叠而起的生命的欢歌。指尖摩挲着琴弦,抑扬顿挫的运弓,快板的协奏曲,美好得可以放空一切。
维瓦尔第的《四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开篇的第一乐章,仅仅用那些简单重复的明快旋律,轻而易举地就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你的女儿这是在干嘛呢,像是一只扑棱的小蝴蝶?”
“扑棱?亲爱的,我从不知道你也还会用这么‘生动’的词。”
一直牵着妻子的手慢慢陪爱人散着步的卡洛斯,被科莱特可爱的形容逗笑了。
他婉转着流光的眼睛注视着前面快乐的小萝莉,在观察一阵她指尖的变动后,回答自己的夫人:“维瓦尔第,四季,春,第一乐章。是首很动听的乐曲——等一会儿回去,我就拉给你听?”
“真是神奇,小鬼头什么时候又多学会了一门乐器?”
“柯莱特,你要知道,夏洛蒂可是非常觊觎我的职位呢——乐团指挥,不说要会多少乐器,但至少要对每一样乐器都足够了解。”
“乐团指挥?她是个女孩子,这是天方夜谭!”
“柯莱特,你也把天方夜谭的事做得非常好——既然她这么小就找到了自己的梦想,我倒是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饱有热情地坚持下去。她一直都是个成熟的孩子,我们只要这样看着她长大就好。”
柯莱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说到底,她只是担心她受到世俗的冷眼伤害而已。
但前方出现的一家人缺让她瞬间停下了所有的想法,她轻咳一声,叫停了女儿。
夏洛蒂被母亲有些严肃的呼唤弄得一头雾水,等她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时,那一头令她几乎不可能遗忘的浓密黑卷发使得她的右眼皮开始狂跳。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柏林这么小的么,躲一个人都躲不掉?
拐过这条小道的弯,眼尖的范妮一眼就抓住了重点。她有些雀跃地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给他指了个方向。
“看,菲利克斯,那似乎是‘红斗篷’小姐呢。”
顺着姐姐的指尖和打趣的话音,见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小姐的身形,菲利克斯有些头疼。
感情属于他的生日惊喜,上帝早就安排好了在这等他?
我随着你的意愿,藏了自己一整个冬天。
可是柏林太小啦。
又见面了,夏洛蒂小姐。
第12章 Op.12:幸运或不幸
在新漫步大街上这座并不特别的公园里,转角碰面的两家人一时间竟忘了向对方作出合乎仪礼的问候。
尤其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一家,在短暂地错愕片刻后,骤然将目光全部聚焦在了那位有着让女孩子都羡慕的细密黑色小卷发的小绅士身上。
当看到男孩子挣扎着像是最终无奈妥协了一般转正视线,整个人明明气态平静却又带着复杂的神色,看向与他相对的女孩子时,柯莱特与卡洛斯碰了个眼神,也默契地没有开口,将所有的主动权交给了他们的女儿。
果然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女孩子脸上还停留的惊诧与困惑昭示着她和这位小绅士一定有过交际。
非同一般的,交际。
“你好,夏洛蒂……你也,出来散步吗?”
最先打破沉寂氛围的,还是菲利克斯。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开口,事情的走向一定又会不可控。
原本极为简单的一句问话,竟在男孩子异于平常的延音与停顿下,转折出些许小心翼翼靠近的意韵。
“你好,菲利克斯……毕竟在冬日还能碰上这样的好天气,实属难得不是吗?”
似乎又被照顾了的夏洛蒂顿时有些泄气。这个人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能动摇她的决心。
明明想要终止探寻搜索、主动接触关于男孩子一切,又因他一句带着试探的问候,不忍给他坚决的回绝。女孩子顺势而为,相似的断句里,话音却柔软了好几分。
这样哆哆嗦嗦、拖泥带水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的孩子!
静静关注着这一切的两对父母,此刻默契地在心中闪现出同一种观点。
从未在自己儿子女儿身上见到的可爱特质,深深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
原本逐渐松快的气氛,似乎在这一来回的对话后,又有了降温的趋势。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注视着彼此,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都静默地站着。
在场的两位母亲压下扶额的冲动,心里却又欢快地翻出小本本,将自己孩子难得的不知所措与小小的失礼记得清清楚楚。
“菲利克斯,我想你应该还要给德沃克林先生和夫人献上问候?”
“夏洛蒂,我想你不会忘记要给门德尔松先生和他的家人打个招呼?”
两家点满了社交技能的高贵女士柔声地给自己的孩子提出建议。看着他们惊醒此刻还有他人在场,连忙行礼问候,慌乱地维持自己恪守礼节的样子,同为人母的两位默契对视一眼,深藏功与名。
……
大人们不着痕迹地接过谈话的主场。剩下四只小豆丁加一位豆蔻少女,在冷寂的公园里静静地大眼瞪小眼。
范妮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瑞贝卡和保罗在姐姐和哥哥身后乖巧地当着布景板。
门德尔松家的长姐开始引导着小孩子们的交际话题。
“塞西尔·让勒诺小姐,能和你在散步中遇见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请以‘夏洛蒂’称呼我吧。如果可以,我能否也叫你‘范妮’。”
夏洛蒂十分喜欢这个温柔得像云一样的小姐姐。在得到对方的允许后,这些原本才在聚会上见过一次的孩子们,干脆都交换了名字。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这座公园散步呢,夏洛蒂?我记得柏林有比它更漂亮的地方。”
“距离有时候会帮你做选择,范妮。因为我家就在它旁边。”
默默做着姐姐的支撑,静静听着她们对话的菲利克斯,在听到某个词语隐含的信息后,不再维持惜字如金。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范妮。夏洛蒂,你是说你住在附近——新漫步大街?”
“是的,就挨着这座公园——从这个入口出去就是我家了。”
夏洛蒂甚至抬手指了个方向。
“新漫步大街7号……”
“什么?”
菲利克斯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夏洛蒂听不太清,微皱着眉头上前一步细听。
“新漫步大街7号,”菲利克斯深吸一口气,最后有些认命地说,“这是我家的住址……夏洛蒂,我们两家,似乎就只隔了这座公园!”
“你……你说什么?”
原本并未在意菲利克斯话语的夏洛蒂,在听清他最后一句时如遭雷劈。她祈求着看向范妮,希望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然而小姐姐肯定的点头粉碎了夏洛蒂不切实际的逃避想法。
上帝呀,如果我没理解错——把这座公园移除掉,四舍五入我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算得上比邻而居?
和这个人住这么近,我还怎么实现“远远看着他就好”的方针——毕竟一和他有关,我就要面临不幸!
妈妈,打个商量,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咱们,搬个家行不?
夏洛蒂的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柯莱特此刻却转过身,拉过夏洛蒂给她的心补上最后一刀。
“气温还是有些不尽人意,这里并不是个聊天的好场合……不如门德尔松先生和夫人带着孩子们一起来我家喝杯茶吧——我想,他们可以歇歇脚,夏洛蒂会招待好她的新朋友的,而我们还能继续此刻愉快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