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象当然也传进了两宫。
太子坐不住,这日用过午膳算着皇帝应该还未午歇,便前往乾清宫来。
“父皇可否听儿臣说几句?”
歪在榻上翻书的皇帝眼皮没撩,道:“说。”
太子上前:“父皇,敏姑姑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太师身为敏姑姑丈夫,为她请命也算天经地义。何至于要夺了姑姑的爵还要准了太师的请辞呢?”
“他既然想请,朕就准了他,这有什么问题吗?”皇帝把书翻页,依旧慢条斯理。
太子凝眉,握了握拳说:“父皇,您不是当真疑心太师有异心吧?”
皇帝喵了他一眼:“在世人眼里,朕身为君王,不是只有猜忌功臣卸磨杀驴才叫正常么?”
“父皇——”太子有些着急,“您跟太师靖王并肩同袍,十几年的情谊多不容易,您前不久还跟儿臣说起当年南征北战的事,并嘱告儿臣要善待功臣,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恕儿臣直言,这一点都不像您!”
皇帝目光在页面上停留了一阵,而后放上炕桌,望着他:“如今外头都传些什么?”
“还是那些。”
皇帝道:“如果是你,遇到那天的事你会怎么处理?”
太子微顿,凝眉道:“首先,儿臣相信父亲在胡宗元一案发生的时候,您就起了疑心了,否则您不会派遣太监跟随永王去探监。
“以父皇的睿智,多半是有了猜疑,既有了猜疑自然就会调查。
“敏姑姑这事做的极干净,织造局那边也只有疑惑而无实据,那么,儿臣会在杀掉胡宗元兄弟之后把敏姑姑传来核实,并私下施下责罚。如此既振了朝纲,也维护了姑姑。”
第293章 你心疼谁?
“然后呢?”皇帝扬眉:“像如今这般闹得满城风雨的怎么办?胡宗元的案子不是朕传出去的,胡氏被逼到绝路,哪怕她没有证据,你觉得他不会往外散播消息?”
太子无语。
皇帝坐起来点,又道:“如果胡宗元受刑之后就跟她摊了牌,那她的仇怎么办?
“你敏姑姑虽然夺了爵位,但你去问问她,是宁愿那时候保她的爵位,还是宁愿如今把仇都报了承受重罚?”
太子迟疑,说道:“那都是过去那么长时间的事了,何况胡家兄弟已经死了,要不要扒胡氏的皮真的那么重要吗?”
“于她而言当然重要。不然她费尽心机整胡宗元这一出作甚?胡宗元兄弟跟胡氏相比都还是次要的,不弄倒胡氏,她心里始终难以安乐。”
太子凝眉:“可她纵然报了仇,心里安乐了,却丢了爵位,连累太师又引咎辞官,心里肯定也是不能痛快的。”
“所以呢?”
“就算不那个时候指出她,责罚她,至少您也不必再如此重罚她,并把太师也埋怨上了。”
“李存睿说朕针对他?”
“他当然不会说。”
“他不说就成了。”皇帝抖了抖书,“其他人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民间舆论不重要么?”
皇帝轻哂:“一个皇帝,要是什么闲话都往心里去,还怎么做事?你是想讨好你的臣子,讨好天下所有百姓,还是真正做点事情出来?
“你掌的可不是一个家,一个衙门,而是偌大的江山,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百姓。他们说朕针对功臣,朕就针对功臣了?
“你想讨好,讨好得过来吗?”
“总之也没有什么好处吧?”太子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怎么会没好处?”皇帝扬唇,“那你再说说,那你知道她指使苏溢引诱胡宗元进圈套,终至造成了织造局办事失利之后,你怎么做?
“责备几句算了?或者说你干的好?不愧是朕的皇妹,下次遇到这种事她还可以闹得再大点儿?
“你是郡主,插手政务没有什么大不了?朕是哥哥,理应给你撑腰?”
“也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清着嗓子,“儿臣只是觉得,一船官绸而已,而且如今都已经补上了,也没有落下什么把柄来,难道不是责罚几句就完事了么?
“太师劳苦功高,就看他的面子,这件事抹过去也没什么,臣子们求情的时候,复了他的官,大家也会理解的。”
皇帝笑起来,他匀了口气说道:“如今满朝之中独李晏两家权势最甚,除了靖王能理解,或许当年一道征战过来的几位国公与伯侯能理解,你觉得还有谁能理解?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仇富仇官的人,你让一个混得不如他们的人去理解?你太天真了。
“难道你就没听到外头最近对朕的处决都在大声叫好?说他们罪有应得?”
“可是也还是有很多人不满您的处决。”太子据理力争。
“那也不尽是真心的。”皇帝说,“真正不满的,早就像靖王一样直接闯进宫里来了。目前为止,急着来跟朕求情的好像也还没超过一个手掌。”
“那梁尚书呢?”
“梁赐是个聪明人。他跟李存睿一样,是个人精,他不会来的。”皇帝望着他,“你还年轻,见识的人间险恶太少了,平日多跟梁大人他们学学处世之道。”
太子抿着嘴没做声,看起来不是很服气。
皇帝想了想,便又道:“你知道永王前番进京后去了哪儿吗?”
“不是兰郡王府?”
“他的亲姐姐就在城中,且姐夫还是替高家挣下这基业的功臣,没有李存睿,他哪里那么舒坦当永王?
“他到了京城,未曾先登门去李家拜访,反倒先传了你姑姑到兰郡王府来接受他兴师问罪,这王爷派头大不大?”
太子默语。
“这还是离京近的宗亲,那些被分封在云南,两广,辽东,以及江南的宗亲,倘若他们听到你刚才那话,会怎么想?
“他们的胆子会立刻膨胀,并以此为先例纷纷试探朕的底线。
“山高皇帝远,当地官府听说咱们对官绸的事大事化了,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跟咱们告状得罪人。
“到时候在你鞭长莫及的地方,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等到你终于觉得该下手的时候,晚了!没有人会听你的,因为从一开始你自己就没有把规矩给立稳当。”
太子凝眉抬头。
“规矩是用来管束人的不假,但在一个群体里,没规矩却会害人。倘若胡氏当初谨守规矩,她绝不会落到今日这地步。
“当然,世间总免不了会有数不清的阴司,但是也总有去破除它的人。站在阳光下的人永远不会惧怕阴暗。
“受了欺负就报仇,但不能忘了底线,人人都该遵纪守法,律法凌驾于任何人情之上,不然定了律法做什么呢?专门用来彰显权贵特权的吗?”
太子垂首。
皇帝望着前方,又道:“不过朕猜想她也没想过要把胡氏他们闹进宫,因为她想这么做的话,大可以一早设局往宫里捅破这件事。朕估摸着她也是被动的。
“这背后谁能帮她呢?只有李存睿。你姑姑错就错在太相信她自己了,你姑父那么重情,怎么可能不帮她。
“朕要是真疑心他,会听凭她一句话就放过他?也跟他并肩作战十几年,要是连他人品都没点数,就谈不上君临天下了。
“一个皇帝,从来不应该把臣子当敌人,而是同袍战友。你将来也是要坐这个位子的,不要太单纯了,举朝这么多人,利益牵扯太复杂了,不要一拍脑袋就做个决定出来。”
“谨尊父皇教诲。”太子垂首应下,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太师这边……”
皇帝没急着答他,却扬唇道:“你到底是担心太师,还是心疼蓝姐儿?”
太子立刻窘了:“父皇说哪去了,儿臣只把蓝姐儿当妹妹。不会有别的。”
皇帝笑着抖了抖书,没说话了。
太子沉思片刻,也没有什么别的话了,便退了下去。
皇帝看着空落门庭,又唤来太监:“太皇太后怎样了?”
太监躬身:“今日吃了碗粥,已经坐起来了。”
皇帝听完半刻,随后下地出了门。
第294章 她错了吗?
仍是荣嫔在床前侍候,皇帝把她挥退,在床前坐下来。
太皇太后看着他,问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皇帝道:“祖母指的是哪件?”
太皇太后微顿,说道:“自然是胡氏他们!”
“祖母就不关心一下敏丫头?”
“她不是已经被你夺爵了么?这样也差不多了。”
皇帝手肘支上膝盖,蓦地笑出声来:“看来你对这个孙女果然是真不看重。”
“什么意思?”太皇太后看过来。
“这所有的事情不都是祖母你引起的吗?周氏的早夭,胡氏的进门,敏丫头的处境,还有织造局的事,不都是你当年埋下的祸根吗?要论罪,罪魁祸首应该是祖母才对。”
“你——”
太皇太后语塞,面对这个孙子她却远无施威的底气。
“朕当然不能以法治你,我但朕觉得,你应该跟二妹妹有个交代。只有你给出交代,事情才算办完了。”皇帝道。
“要我给她交代?我可是她的祖母!”太皇太后激动起来。
皇帝等她平下气,才说道:“朕已经夺了她的爵,你要是不去,那么将来祖母百年之后她不前来吊丧,到时候朝中也没人能说她什么。
“自己的亲祖母薨逝,亲孙女近在京师都不来吊丧,少不得会有言官议论。
“到时候朕可不能再拿她的不是了,便少不得把祖母这些事情对言官们澄清,如此一来,祖母便是身后也要在德行上被史官记上一笔了。”
“你,你是在拿捏我?!”
“朕只是说个实话。”皇帝语气平静。“办不办还是由你。
“夺了二妹妹的爵位,她除去少去一个称号之外,其余也没有什么损失。
“她依旧是享有官禄的太师夫人,她还自由了。经过惩戒,她反而不必掩掩藏藏各种犯错痕迹,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之后便不会再有人敢拿这个来针对她。
“她从此过得会比在高家快活得多。反过来想想,等你殡天,连你的孙女都不来守灵,你这一辈子真的做强了吗?”
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血色又褪尽了,沧桑在这个迟暮老人的身上更显明显。
她怔怔地望着灯影下的皇帝,嘴角渐渐下垂,微佝的肩膀也跟着垂了下来。
锦衣绣被裹着的她看上去就像是具骷髅,充满了腐朽的味道,但她神情里仍然透着迷茫,她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她嫁为高家妇,替高家相夫教子,张罗内外,在乱世里咬着牙跟丈夫一道扛起这个大家族,周家是商贾,周氏也样貌端正,是个聪明的,可是这世道商人就是地位低,她有什么法子?
难道作为世家主母,她还要捧着舔着靠出钱买通了自家长辈才说媒嫁进来的儿媳妇么?
高家子嗣不旺,周氏又只会自苦,成日沉默寡言,不会改善与丈夫关系,自己闷出一身病,生了敏姐儿之后就不能生了,她又不曾折磨她,她自己把自己作没了,这怪她么?
娶胡氏进门,的确是为了给高家多添子嗣,可若不是为了添子嗣,她也不会寻个寒门女子,难道以他们的家世,找个出身稍微好点的姑娘找不到么?
她企盼着孙辈们能多出个,到时候他们长大后也能彼此帮衬,这有错么?胡氏竟也怪她不该催她生孩子?那她为什么答应嫁过来呢?
敏姐儿确实在出阁前把胡氏恶行告诉她了,可是那会儿胡氏三个儿女都还小,她吞去的那些钱财都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让胡氏筹出来,那还不如逼死她快些。
她左思右想,看在二房几个孩子份上,和了这把稀泥,她又是为的谁?
为的她自己吗?还不是不想高家二房再迎来第三房太太,到时候更加复杂?
这世道,几个女子能不靠娘家呢?
敏姐儿自己是争气,可是有个娘家可靠,总比没娘家要好吧?
她怎么就错了?
……
她不明白,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人人都称赞她能干,聪明,会当家,可是她发现,她糊涂了。
“老太后,老太后!”
荣嫔跪在脚榻上,连声地呼唤她。
她微微睁一睁眼,发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便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
家里经过几日的纷乱,逐渐平静。
李存睿去了公职,如今一天到晚不是在藏书阁里读书,就是府里随便逮个人下棋聊天,再要么是陪着李夫人做针线话家常,过得不要太逍遥。
早前说过无数次要闲下来多享享天伦之乐,如今终于实现,弄得李南风都有点不太适应起来。
关键是他还隔三差五跑到学堂里来遛达遛达,涂先生瞧见了,总是会力邀他来讲讲学,李存睿不肯喧兵夺主,往往推辞。
但偶尔遇到感兴趣的课,也会顺道跟涂先生探讨一番,顺便跟大伙讲讲。
子弟们当然是高兴得不行,从前能请他看看功课都不容易,如今竟有这样的好机会,简直太荣幸了!
于是每每看到他出现在学堂,大家都情不自禁把读书声放大一些。
连晏驰都听李存睿的课听得格外入神,从前从来不主动作声的他,如今也会提出一些疑问企盼解答。
李南风因为又不考功名,所以倒还算好,不过听听下来倒是也很受益就是了。
外头议论声自然还未消停,或者是因为观望了几日没见皇帝有借台阶下台的意思,更是在官员当中冷嘲热讽的声音都已经私下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