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望着袁婧,颔首道:“叨扰娘子。”
袁婧回神,要跪地行大礼,被太子扶住了:“娘子不必多礼,在下今日可不是以东宫身份过来,娘子可别怪在下唐突了才是。”
袁婧笑道:“殿下请。”
一行人进了屋,袁婧招待大家坐下,而后去倒茶。李南风跟着过去帮忙。
晏衡趁她们不备,压声问太子:“殿下在袁娘子面前怎么这么谦逊客气?一点也不像您平时。”
太子轻瞥他,一面打量着这简朴的屋子,一面道:“袁娘子有本事,又是官户之女,还是个女子,到人家家里来打扰,当然要客气些。”
“可我爹跟太师也会本事啊,还有我娘也会本事,也是女子,怎么每次您来我们家就不这么客气?”
太子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这是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您对袁娘子有点不一样。”晏衡觑着他,“是不是殿下对娘子有什么特别亲切的感觉呢?”
太子轻瞥他,没搭理。
但晏衡的话不算有错,他对袁婧的确印象深刻,除去她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容颜,还有就是她的目光,以及她浑身传递出来的一种特别温柔的感觉。
他当然也不缺爱护,自己的父皇从小对他关爱备至,并不像靖王那样暴躁严厉,因为是宁王独子,属下将士们又无不礼让着他,但是他仍然清晰记住了袁婧。
以至于因为她刚刚会卜吉观星,同样也出身术相世家,所以忍不住回宫跟荣嫔打听起了父母双亲。
晏衡邀他到袁家来,这邀请听着有些荒唐,更荒唐的是他竟然还顺着心意来了。
“殿下,臣冒死问一句,您要找的人,是不是您的母亲?”
太子仍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虽然一天到晚不着调,但他认为凭他的脑子也早该猜到了的。但看破不说破,别指望他会承认。
“你想说什么?”
“袁娘子十八年前,也遭遇过一场火灾,而在那场火灾里,她丢失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晏衡深深望着他:“那个出事的客栈,跟殿下提供的地点一致。她有个收养过来的妹妹,真名叫杨姝,当年……”
“等等!”太子抬手唤停,神色恍惚看了他半晌:“你说杨姝?”
“没错。木子杨,女朱姝。”
太子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站起来,目光倏然投向厨房……
第315章 母子连心
袁婧说是来沏茶,莫如说是来平复心情。
这里李南风刚把茶叶帮她投进杯子里,忽然脚步声就响起来,太子站在门口,胸脯微微起伏,目光直接投向了桌旁的袁婧。
“南风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跟娘子说。”
李南风看了眼他身后的晏衡,得到示意,遂点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两人,空气仿佛凝滞下来。
太子走进来,匀了一口气道:“娘子是杨姝的什么人?”
袁婧把杯子放下:“殿下……”
“您认识她吗?”太子竟然等不及她往下说,追问道。
“我认识。”
“那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袁婧道,“她是我父亲收养的一个养女,家父姓袁,是前朝钦天监监正。
“当年我们离京南下隐居,买的是杨家的田地,杨家为强人所灭,留下杨姝,家父便把她带回家抚养。
“因为杨家只有她了,家父觉得,总得给他们留个上坟的人,所以她仍然姓杨。”
太子抿紧双唇,双目紧望着她。
袁婧平静说道:“殿下所认识的那个杨姝,她可是左耳后有个瓜子大小的疤痕?疤痕偏红色,还且一半隐在头发里,一半露在皮肤上?”
太子怔然:“所以,您认识的那个杨姝,她也有这么一个疤痕?”
“她有。而且那并不是一个疤痕,而是个胎记。”
太子蜷紧双手。
袁婧接着道:“如果她身上符合我说的这些特征的话,那我可以肯定,殿下认识的那个杨姝,就是我的妹妹。而她本应该是在十八年前徐州客栈那场火灾里,跟我的孩子一道丧生了的。”
太子抬眼,眼底泛出了红丝。
“客栈失火是怎么回事?”
袁婧斟了杯热茶给他,坐下来,又把火盆里的炭拨旺了点,而后望着猩红炭火说道:“那会儿宁王正好在江南作战,我们一路在江南辗转,路经徐州的时候因为两百里外就有战火,所以临时在城里住了下来。
“我是八月生的孩子,八九月里正好天干物燥,房屋又是连排建造的,那天夜里隔壁家着了火,火势很快就波及四面。
“孩子生下来后,我大嫂和妹妹就轮流照顾我和孩子,那天夜里正好是大嫂陪着我睡,孩子就由妹妹带着。
“火势烧到二楼来我们才惊醒,所幸我大哥会武功,与大嫂合力把还在坐月子的我救了出来。
“而我妹妹带着孩子住在隔壁房间,我大哥去救的时候已经只有烧着的两团火球,等火势下来,人当然是没了。”
炭火明明很旺,却又透着隔外清冷。
太子脸色泛白,怔怔地望着火盆这边的她。
“我也是从火场里逃生的。但跟您说的不一样,我姨母说是母亲心灰意冷抛下了我……她说是她冒死把我救了下来,然后辗转找到的父皇,然后把我送了给他!”
“她还说什么?”
太子摇头:“她说的极少。”
袁婧道:“十月怀胎历尽艰辛生下来的骨肉,哪个母亲会舍得舍弃?
“即便真是如此,如何她不把孩子交给他的舅舅舅母抚养,而是抱着她离开去寻找他不告而别的父亲?更何况,那么短的时间,还让她找到了。
“不管殿下的母亲是谁,我相信,她都绝不会在历尽万难之后生下你,还要撇下你踏上绝路。”
太子目光迷惑,炭火在他眼底照出簇簇火光。
屋里安静得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他握紧拳头抵着前额。忽而又抬起来,目光炽热地看着这边:“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就觉得莫名亲近,也不知道您对我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小时候我每每看到晏世子在靖王妃面前撒娇耍赖,靖王妃为她打点一切,我都很羡慕。但是,但是……”
他把腰直起一些,起伏的胸脯透露出他正经受着强烈的情绪波动:“我心里现有着很多疑问,我必须去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知道您能理解吗?”
“当然。”袁婧点头,“不光是殿下想知道答案,我也想,甚至比起殿下来更想。
“因为父母的爱从孩子生下来之前就已经存在,而孩子的爱却是从出生之后才开始。
“今日请殿下来,我就是想确认宫里的荣嫔是不是就是我一直以为死去了的妹妹。
“我也很想念我的孩子,从我怀上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他当成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他还在世上,那便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恩赐。
“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杨姝,那么我一定要问问她,我的孩子是生是死,他在哪儿?她怎么活下来的?这对我来说,极其重要。”
太子抹了把脸,重重点头。
袁婧又自袖口里取出只锃亮的小金圈儿来:“这是小儿生下来时我给他套在脚脖子上的,这些年我都随身带着。”
太子怔望着那金圈儿,摩挲着那上面的几个刻字,眼底有波涛汹涌。
“娘子这物事,可否借我一用?过后我定然原物奉还。”
袁婧静默片刻,点点头:“可以。”
太子吁着气把小金圈儿仔细收入怀里,然后站起来,于她深揖到底,而后拿起斗蓬出了门槛。
袁婧送到门外,太子又回头看了看她,走到院子门口再回头看了一眼,最终再次作了个深揖拜别,才攥拳走出门。
李南风与晏衡在马车里呆着,先看到他出来,两人连忙下车。
晏衡看太子这模样,遂不多话,先送他回宫。
李南风回到院里,只见袁婧还立在屋檐下,晚风撩起她的衣襟,使纤瘦的她看上去倏然孤清起来。
“娘子……”
袁婧轻吸气,瓮声道:“我从来没想过他还活着,更没想到东宫里住着的是我的儿子。没有想到阔别十八年,再见他已经这么大。
“他说要确认,我又何尝不是?我也是真害怕弄错,到最后空欢喜一场。可是我的心还是跟着他去了,我再不敢轻率,直觉也告诉我,他应该就是我的孩子无疑!”
李南风紧握住她的手:“母子连心,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第316章 我的母亲
太子回宫一路上都没言语,晏衡也没打扰他。
眼看着他进了宫门,便也掉头要走掉。
太子便一手挡在将要关闭的宫门上,炯炯目光又投了过来。
……
晏衡随太子到达东宫,人都被挥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烛影在摇动。
太子立在殿中央没说话,晏衡也没有吭声。半晌,那沉思的男子才转过身来,说道:“你跟南风是不是已经把事情捋过了?”
晏衡摸了摸鼻子,清嗓子道:“完全不捋也是不可能的,不然没那个胆子来通报殿下。但是没想太多,也就随便说了几句。”
“说说看。”
“那得殿下先恕臣妄言之罪才行。”
太子看了他一眼:“你说吧。”
晏衡便就道:“袁娘子的身份生平与殿下的母亲基本全对得上,唯独就是失火前后有疑。这当中一定有个人说了谎。
“但眼前明摆着的是,袁娘子说谎的风险更大。如果荣嫔所说无假,那么她撒谎欺君的下场是难以想象的。
“而荣嫔说谎的风险就小多了,而且荣嫔既在火场救下了殿下,为何没把孩子送回袁家?如果说她是以为袁家人都死了,那么她又为何偏偏抱着孩子生还了?”
太子立在灯影下,凝重到像是跟这殿宇连在一起。
“她到底图什么?”
“一个女人,她能图什么?”晏衡道,“连娘子那么出色的女子都能被皇上深深吸引,杨姝难道就不会怀着想法?
“她带着孩子找到皇上,最好的结局是能因此博得皇上的信任与感恩,得到长伴君侧的机会,名利双收。
“再不济,她也担着个救下太子的恩德在,不光皇上记着她,殿下更是不能不惦念这份再造之恩,只要宁王最后成功,于她都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就好比如今,后宫除了老太后之外,就她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是皇上日后再纳新人,她还有殿下您撑着呢,地位是倒不了的。”
太子咬牙:“可要是父皇当初没成功呢?”
晏衡顿了下,说道:“再不成功,皇上也会对自己的孩子有个安排。无论如何她也是被托孤的其中之一。
“不过我想既然当初她选择了那么做,一定就是想到了后果的。她要么是爱皇上至切,不惜飞蛾扑火,要么就是想好了退路。”
说到这里他道:“殿下,我觉得您应该尽快从皇上那里问明前因后果。因为中间还有很多疑点连我和李南风都想不透,比如说皇上当年不告而别,以及她当年为何那么快找到皇上?这当中一定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不告而别?”太子凝眉。
晏衡轻咳着,说道:“听说皇上离开娘子时是没打招呼的,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您去问皇上吧。”
太子脸上写着不可思议,半晌才收回目光。
“时候不早,我得出宫了,有什么事您再传我。”
晏衡看了眼天色说。
太子摆摆手。
等门合上,他低头看看手心小金圈儿上刻着的“云哥”二字,又攥紧起来。
……
朝廷虽然放假,但自初二起,各司仍有人轮值。
织造局把官绸补上来之后,缺口就小了,至少能做到暂时不慌。姚霑年前也来了信,再有天罡营备选的将领名单也拟了出来,只剩下因为李存睿的辞任,朝中暗涌渐显,但也未到时候。
皇帝难得松泛几日,对朝中事有了点,早膳后便也打算去靖王府坐坐。
这边常春却忽然来报:“皇上,殿下似是着了凉,刚传了太医。”
太子幼时便得到精心照料,又自幼习武,体质极好,闻说着了凉,也请了太医,皇帝也是不放心,掉转脚尖往东宫来。
进门见太子半躺在榻上,两颊潮红,就不由道:“这怎么回事?挺大个小子了,怎么还着凉发热?”
“没什么大碍,只是昨夜吹了点风。不该劳动父皇牵挂。”太子挣扎着要起身。
皇帝按住他,仔细看了看,说道:“既然知道不应该,那日后就得注意。”
太子使眼色把人都挥退了下去,然后笑道:“父皇不是说男孩儿家不该娇惯么。”
“你不同,你是朕的儿子,还是得仔细。”
皇帝说着,看他说话不紧不慢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便放了些心。一旁炕桌上铺着的物事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粗看是幅画,他拿过来,展开在手上看了看。
这一看下去,他竟是凝住气息,目光也似胶着在了上头。
太子道:“父皇怎么了?”
皇帝凝目看了半晌,侧首道:“你这画的是谁?”
太子未动声色:“便是我前些日子梦见过的人。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她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还不停地唤我云哥儿,儿臣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小名,不知她是否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