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马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袁婧没有动。
李南风也只好陪着。
袁婧坐了半晌,幽幽道:“你知道吗?我连家父尸首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噙着泪光抬头:“父亲出门去给人择吉,那几天本来就不大太平了,他下山后村里就来了匪贼,眼看着山上也不稳当,我们便决定下山。
“在山下等了一阵时间,一个月过去,他还没回来,我们决定就到了那户人家,结果人去屋空。
“后来我们又回去过,但发现他也没回过山上。我想他即便遇难,也该让我送个终才是。但什么也没有。
“而我身怀六甲,接连遭遇这样的事情,几次都险些撑不过去。最后我竟然连孩子也没了。
“我恨杨姝,她骗了我十八年,这十八年我思念着孩子,也思念着她。我以为我收养的这个妹妹,她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没能逃出来的!”
这种被欺骗的感受,李南风亦有过的。她握住了她的手。
“蓄谋杀我,还欺骗着我,如果真有生生世世,这种恨也都是能延续生生世世的!”
李南风道:“所以余生我们就更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被蹉跎了的那些岁月!才能报复到那些坏人!”
袁婧深吸气,静默片刻,她侧首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就是因为每每跟你说及这些,你莫名地总能明白我。
“你说的很对,人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好好过,连自己都对不起。”
李南风笑道:“您也是我所见不多的、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
皇帝目送袁婧二人上了车,又回了大理寺公事房。
“去彻查周室郑王赵勤谋逆一案,重点查查郑王府杨姓幕僚与灵帝之间的交集。另外,再查清楚灵帝是否曾经派人寻找前钦天监监正袁坤。要仔细,消息要切实!”
大理寺正卿林烁接了旨,而后道:“敢问圣上,杨姝又该如何处置?”
皇帝凝眉望着那风雪片刻:“查出眉目之后,抽筋吧!”
林烁一凛,半晌才俯身称了个是。
……
李南风与袁婧下车进了院,袁缜和李挚都在翘首等待。
风雪夜里不多话,相互浅谈了几句便道别。李挚问起此去经过,李南风说的时候又勾起先前情绪,看到李挚一双手冻得冰凉,便挽着他胳膊一块儿回府。
李挚少见妹妹这般娇昵,温柔嗔了句“小泼辣货”,也将她往胳膊底下揽紧了些。
这是夜里,要是大白天,自然是不敢的,便是亲兄妹,年龄大了,也要避嫌。
但是他们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呀,一面谁看都对方不顺眼,一面又知道对方是自己的至亲,正因为是亲人,才有这份亲昵。
李挚把李南风送到院门口才回房,梧桐在等门,见她刘海脚尖都打湿了,头发上还披着雪花,连忙拿来帕子帮她擦拭。
疏夏着小丫鬟们赶紧地倒来热水,一面说道:“何姑娘下晌差人来过,问哪天有时间见姑娘一面?因为姑娘那会儿去了袁家,没来得及跟姑娘说。”
李南风想了想,说道:“后日吧,明日礼部该下诏书来,我不能出门。”
……
敕封诏书在礼部走了三日,到这日便下来了,李南风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李挚告诉的。
县君实在是个小爵位,论规矩是给郡王的曾孙女的封号,放在满城贵胄的京城实在不算什么,但李南风太稀罕那六个侍卫,所以也早早梳洗用膳,期待起来。
李夫人对这些已是轻车熟路,接了诏书就忙她自己的去了。
郡主有二十四个侍卫,早前爵位被收之后,侍卫也收走了,如今回来的这批竟然还是原来那些人,当着李夫人的面虽然没人敢淘气,但在她走后,哥们儿顿时与谭峻他们又打成了一片!
李南风接完旨,便也随太监到前院来接收这六位。
大宁建朝不久,侍卫都是从早前军营里挑选出来,而后集中训练成,因此他们不但是会武,有机变之能,且还会些斥侯学。
这六位个个都是精壮汉子,年纪在二三十上下,大冬天的就穿薄厚两件,肌肉鼓胀,一看就很力量。
李家这么大动静,袁缜当然也听说了,他过来一看,忧虑地说道:“这么大块头,飞檐爬墙什么的,干得来么?”
“放心,皇上身边那些影卫也不见得个个都身轻如燕。”
李南风抱着胳膊围着侍卫们打转,眼里露出赞赏。
侍卫们听着下巴微微扬起,嘴角上翘,眼睛也斜乜起袁缜来。
晏衡早前得了天罡营的副指挥使之职,却仅仅只有个职,如今又白捡了个从五品的武义将军,这才叫又有职又有衔。
以至于事后靖王都没有再寻他的晦气,也算松了口气。
但那日太子当着他爹的面说让他私下帮着寻人,还是吓了他一跳,靖王如今还在寻“杳杲”,这要是说的太多让他起了疑心——他都十五了,这年纪要让他爹打个屁股开花那也不值当啊!
好在大伙注意力都在袁婧身上,没捅出什么漏子来。
又想到李南风也得了个嘉宁县君的封号,早上礼部这边在朝上颁诏之后,他便也往李家来了。
第335章 狗嘴象牙
刚进了李家大门,就见着门房院子里立着六名年轻汉子,一个个猿背蜂腰,矫健威武。李南风披着斗蓬站在雪地里,眼冒绿光地围着人家打转。
晏衡走过去,上下瞧了侍卫几眼,说道:“这些糙老爷们儿好使吗?”
“好使啊!杨琦快带你的兄弟们给晏世子和袁公子走一个!”
李南风当下跟侍卫们挥手了。
为首的环眼青年铿锵称了声是,立刻与余下五人分成了三组,拳风呼呼对起招来。
对打了约摸三十几招,其中一组就开始沿着院子里的树干攀沿,这才抬个头的功夫,两人已经蹭地蹿上树了。
另一组则拿起角落里的扫帚为剑,练起了武器。
又还有一组原地没动,各自自腰间掏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头小刀小匕首小铜匙什么的都有。
李南风道:“这是干什么的?”
“回姑娘的话,这里头东西虽小,但一般的危急情况都能应付。倘若双手被缚,用此刀可以割绳自救。这匕首内藏弹簧,可作飞刀使用。这些铜钥匙,除去官府衙门里的锁不能开,一般都不在话下。”
“太好了!”李南风大悦。跟晏衡道:“瞧见没?糙老爷们儿都有真本事!”
晏衡道:“可你是个千金小姐,万一要是内宅出现了危急情况怎么办?”
“我住在堂堂太师府,几个人有本事能闯进来行凶?”
“那你万一在外头落个水什么的怎么顶事?他们又不能背你抱你。”
李南风沉脸:“大过年的你狗嘴里能吐点象牙出来么?”
“话糙理不糙啊,我觉得你还不如请皇上给你换几个女侍卫。”
比试完了的杨琦听到这里,当下率着大伙单膝跪地:“属下们自划至姑娘之日起,便是姑娘的人,不管日后情形如何,朝廷也不会再收归另用。
“属下们定当誓死护卫姑娘,不管是堕马落水,还是别的危急情况,都以姑娘安危为先!”
李南风眉开眼笑:“请起请起!”完了又瞪了眼晏衡。
梧桐领了管家把侍卫带下去安排宿处,很快院子里空了下来。
一直没说话的袁缜看完他们的演练更郁闷了。
说实话,做为侍卫来说有这些本事,已经很够了,但令他不爽的是,李南风有了这么多侍卫,他不知道自己能干嘛了。
原本说好父亲回来他们就离京回江南,到时候他们兴许做点小买卖,或者置点田产糊口,如今姑姑的儿子找到了,这肯定是不能走了。
那么留在京师,他又要干什么去呢?他总不能给人打一辈子杂吧?
若要从军,一想到从军也是为着伤害姑姑的那个人卖力,他又不是很情愿……况且,父亲马上就到了,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他得知真相后又会如何?
袁缜年轻轻的心肠里,这一刻布满了忧虑。
“袁公子,宫里传旨,皇上请你入宫叙话。”
正想到这儿呢,门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太监。
袁缜站起来,蓦然想起来皇帝那日给过他一块玉,让他拿着进宫来着,但他压根没放心上。
“赶紧去吧,”李南风像是看穿了他心思,“人都找上门来了,逃不掉的。”
袁缜便悠长地吁了口气,出门了。
晏衡瞧见他们走了,跟李南风道:“你昨儿夜里去过大理寺?”
“去过。”李南风捧了把雪蹲在地下滚雪球,“还有收获呢。”
“什么收获?”
李南风便把杨姝招供的内容给说了。晏衡恍然:“难怪今儿没早朝,我父亲一大早也进宫去了。她居然还跟郑王府有关系——”
“郑王府的事你知道么?”李南风顺势问。
“知道一点,”晏衡走远两步,刨了一大坨雪,“郑王赵勤是灵帝叔父的儿子,算是比较亲的堂兄弟,但是赵家坐江山这么多代,哪怕血缘亲近也没有什么亲情了。
“灵帝当初还在潜邸时曾与他皇兄争位,赵勤恰好跟他这位皇兄脾性相投,曾经在灵帝父亲的寿宴上赞过他一句。
“灵帝便认为他站了队。上位之后一个个地清理政敌,最后到清理赵勤时,因为天下局势不太好,拖延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不知为何,灵帝还是下手了。
“谋逆的下场也就那样,赵勤一支一个不留。余下幕僚什么的有的早已经闻风而逃,有的则以死护主。至于有没有杨姓的幕僚,我却不清楚了。”
他把李南风滚的小雪球搬过来堆在自己的大雪球上。
李南风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皇上让我查过这个。”晏衡从自己大氅上揪下来一颗黑绒球,缀在雪人脸上,“但当时没说缘故,只说让我去查查看,照此说来,他那会儿多半也是发现了一点什么。
“不过应该不是从杨姝这儿发现的。不然不会容她好好宫里呆着。”
“如果不是杨姝,难道说会是当初跟杨姝联络过的那些人?也就是郑王府余党?”
“你都说到这儿了,那自然是了,换别的人也不可能让他起心查郑王府。”晏衡又捡了根树枝,在雪人后背上写起了字。
李南风托腮看着飘扬的雪花,又道:“郑王赵勤,跟魏王赵苍又是什么关系?”
“也是堂兄弟。赵苍与灵帝的关系更远了,而且当时没参与夺嫡站队,所以他安全。
“再加上后来训出了一支精兵,很长一段时间维护住了洛阳一带的安定,也替朝廷剿灭了几支乱兵,所以更受灵帝重用。”
李南风没再问了。
一个被灵帝视为眼中钉,一个为灵帝扫平动乱,看起来郑王府跟魏王府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好了!”晏衡扔下树枝站起来,“下大雪了,我吃锅子去!”
“什么锅子?”李南风也站起来。
“醉仙楼里养了两个月的小羊羔,皮软肉嫩!”
李南风也想吃,但她不想出门。
晏衡瞅她一眼,拍拍手走了。
李南风也准备回屋,余光瞄到雪人身上的字,她勾下头来看了眼,立刻弹起来追了上去:“你给我站住!”
第336章 你的前程
晏衡就站在门外,她这一冲出来就撞上了他的背。两个人都收不住势往前冲了好几步。
晏衡顺势抓住她手腕,拖着她上了车:“想吃肉就直说!刚才一进门就看到你眼冒绿光,糙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爷带你吃肉……”
梧桐在门下看见了,连忙着人套车跟了上去。
……
袁缜跟着太监进了宫门,看到高高的宫墙与城楼,四面执枪的精兵,再穿过重重宫殿,到达乾清宫,又看到满殿宫人的谨小慎微,心下也不觉凛然。
再看到御案后那张面孔,终是无法与在姑姑面前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了。
“走吧,朕你到御花园走走。”
等他磕完头,皇帝站起来,和颜悦色地走过来说道。
袁缜也不敢抗命,便跟在他身后往北面走去。
许是因为后宫里至今没有妃嫔,皇帝并未避忌地带他上了甬道。路上问他:“你多大了?哪里出生的?跟谁学的武艺?”
袁缜都一一答了,在他的和气面前,也略微放松了些。
皇帝又问他这些年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什么营生,统统都是关于他的问题。
直到到了御花园一处面朝老梅树的屋子里,他才唤他一道坐下来,问他:“你姑姑身子好么?有没有什么不足之症?”
袁缜心里是很排斥这个男人的。他的一切行为在他看来都透着假惺惺。
但是没办法,他跟姑姑生过孩子。而且他也打不过他……应该吧。
他说道:“姑姑从大火里出来,以为孩子没了,有一阵险些崩溃,后来是母亲怀上了我,她看着我生下来,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才慢慢走出来。
“她身子倒还好,就是在避乱的时候左腿骨折过,一到风雨天便有些疼痛。”
皇帝静默了会儿,唤来太监:“让太医过来。”
太监去了,皇帝又问袁缜:“你读过兵书不曾?”
袁缜摇头。皇帝道:“朝廷有个天罡营,是专门栽培年轻将领的。朕让你进营学学本事,来日入朝担职,你可愿意?”
袁缜道:“就是晏世子所在的那个营么?”
“正是。”皇帝和悦地道,“晏世子是在战地出生长大的,他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你跟他也熟,可以交个朋友,顺便也可以跟靖王学学如何运兵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