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今上便召见瑧玉薛蜨二人,命他两个往此地河工之处巡视。见二人领命而去,乃想道:“这薛文起虽是商贾出身,眼界却胜似多少官家子弟;怪道胤之同他这们好,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他日将胤之认回,得登大位,此人便是其一条臂膀;只可惜其家室弱些,不足为他人所惧。却怎生设一计,教他有个爵位才好。”因又想起冯岩来,暗笑道:“冯朝宗那老小子,只恐招人耳目,把个孩儿养得就同废了一般;只是他自己那里甘心得?前日观他操练侍卫,显是深谙兵法之道。若是他日同别国征战,或可教他下场一试的。”
那厢戴功见今上良久闭目不语,便知是在想甚么事情,乃轻轻走至身后,替他揉按头肩等处。今上虽不曾睁眼看,闻声已知是他,乃放松了倚在靠背上,由着他替自己在各处揉捏。过了一阵子,方出生笑道:“戴功,你在朕身边有几年了?”戴功闻言,手上依旧不停,一边低声道:“回皇上话,今年是第五十年了。”今上想了一回,笑道:“可不是五十年了么。当日母后将你放到我身边时才六岁,尚且懵懂;如今身边却只有你一个当日之人,同我也算得是自小的情常了。”
戴功闻得今上不曾自称为朕,先自心下一动;及至闻得后面之语,便忙称不敢。今上见状笑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如此看来,在朕身边之人,只有你是最老的了;这许多年过去,朕也深知你为人,再不疑你的。如此自小一道长起来的才为可信;若是半道上再来,终究又是放心不下。”说道这里,却又想起三皇子来,乃叹息道:“自己瞧着长起来的,也是这们等人;那不在自己眼前的又当如何?”
戴功听了这话,便知其意;只是不敢插言,只得诺诺应是。今上见他如此,乃道:“你往这里来坐罢,同朕说说话儿;这们多年了,自皇后过世,朕也不曾有个人说话的。”戴功因素知今上脾性,又跟随其多年,情分不比常人,便也不过分推辞,自往今上对面坐了。今上见他坐下,乃道:“这些日子你也都见了,想来胤之便是臻儿不差。平日见他倒也算得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于这杀伐决断上如何;且不说如今尚未想好怎生将人认将回来,纵认了,朕又能扶持他到几时?”
戴功见今上顿住不语,便知是要问自己意思的,乃斟酌着道:“依奴才所见,小皇子实是聪明老练,果然是圣上之嗣。”今上笑道:“你不必只选这漂亮话说。胤之固然是极聪明的;只是其幼年在民间长大,并不如在宫中一般,有那们几个心腹之人,恐将来不便的;当日我只道他已死,并不曾替他选人服侍,如今现要挑,只怕也无人了。”
原来此朝之惯例,自皇子幼时便选出许多人来,有贴身太监,有伴读,有丫鬟嬷嬷,不一而足。这些人自小伴在身畔,又有皇上皇后等教人查考这一起人之秉性,多方筛选之下,方得了这们几个心腹,其身家性命皆在皇子自己手中。有这们一起人在身边服侍,便可放心许多的;这朝后之事既为妥帖,便可将心思一意用于前朝之事上,是以不失为一桩妙计。只是本朝自开国皇帝以来,业经三世,太祖之子嗣原艰难,竟是一脉单传的,故而亦不曾有甚么皇子太子之分,惟独先皇一人耳。先皇亦只得一子,便是当今圣上;及至这一朝,倒得了五个皇子,却又手足相残,如今也凋零不堪了。
今上如今却也想到这一节,面上便有些惨伤,良久方叹道:“皇祖当年曾言自己杀戮太重,虽夺了天下,终究于这子嗣上艰难,只得皇考一人罢了。或者此乃天意,却是人力所不可改移的;如今只剩得他二人,定然也是个‘一山不容二虎’的光景,你是从朕年幼时便跟在身边的,如今也近花甲;纵教你再去跟随于他,又能到几时去?”
戴功闻言,便知今上此是属意瑧玉了。只是却也知今上同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当真引自己为知己,不过是心下烦闷又无处可说;自己却是身家性命皆在他手中,纵知晓些甚么,也不足为虑的,方可说上一回;是以只听着今上自说,并不敢多言。今上倒也不以为意,说罢这些,便又阖上眼,不知想些甚么。戴功见状,知是乏了,乃悄悄退将出去。
只是戴功一时出来,心下却自想道:“如今看来,三皇子是个不敬君父的;况皇上之身体原不算多么好的,却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假使教三皇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不得要将这里的人皆换上一遍;他又是个记仇的,到时那里还有我的命在?”是以也暗自想教瑧玉即位;自己得了今上旨意,今后定然要对他多加在意的,少不得教他承自己些情儿。况他在宫中又没甚么心腹,自己可不到时又是新帝面前第一人么?如此想罢,自然暗暗打定主意扶持瑧玉,如此无话。
这厢主仆二人心下各有想法,只是瑧玉一概不知,且忙着理会河工之事。他此前并未亲至过这里,是以不敢再将前世之章程生搬硬套,乃下意查阅此地所录之前人所为,又往各处去询问。过得几日方写了折子,瑧玉送将上去;今上看了一回,乃暗自点头,道:“放在这处罢。你们这些日子也累得很了,且将此事交与他人去做便是。”瑧玉闻言应诺。今上笑道:“文起今日那里去了?往日你两个是焦不离孟,如今怎么不同你一道来的?”瑧玉道:“他说要写甚么‘河工注’,自己在房中用功呢。”
原来薛蜨前世为胤祥之时,便曾多方查看这治水之策,颇有心得;这一世却见此间并无一部系统之书籍,乃起意要将前生所总结之事录将下来,以利黎民苍生;是以日日在房中用功,已有数日。今上闻言倒喜欢,乃奇道:“你二人怎生都不曾有少年人模样的?每日虽也爱顽,却并不贪着去顽的,竟比多少一把年纪的人犹自强上几分;只是太苛待了自己。如今十三四岁的年纪,如何这们少年老成,瞧着教人可叹。”
瑧玉前世为胤禛之时,乃是大清第一勤政皇帝,如今闻得他这话,暗道:“若见我此生所为,已是比前世松懈得多了。只是他人不知,倒觉少年老成,因有此赞,可不惭愧?”是以面上并无得色。今上见他神态,更添了些喜爱,想了一想,笑道:“朕见你之行止远胜众人的;只可惜生在别人家里。若朕有这们一个皇子,可不欢喜得紧么?”见瑧玉口称不敢,笑道:“此是朕说的,你怕甚么?朕那小皇子若还在世,只怕也同你这们大了。”
瑧玉闻得此话,便知今上约已将此事作准了的;只是面上却不肯显露,道:“臣不敢同小皇子相提并论。”今上本待多说几句,却又道他不知其间缘故,纵说也无益的,乃转了话头,道:“胤之如今出来的久了,可想家么?”瑧玉闻言,却实是想起了黛玉来,于是便道:“不瞒圣上。臣之妹妹如今独在京中,虽知有亲戚家长辈照应,臣却实实有些挂念的。”
今上笑道:“朕前时便知你同你妹妹情谊深厚。他如今年纪尚小,只不知可曾许了人家否?”瑧玉闻言却唬了一跳,忙自镇定心神,只得道:“臣妹尚未许人。”今上抚掌笑道:“你前日求一恩典与他,朕整想了这些日子,却不曾有甚么头绪;如今却得了。”
瑧玉听到这里,料是今上要替黛玉指婚的,乃暗想道:“我每每想,待我登位之后,自然慢慢地替玉儿选一个十全之人;如今若今上拣择,不知又是甚么人品,更不好辞的。这却是白白费了我那些心思,可不恼人么?”是以不免心下焦躁。只是不知今上接着要说些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见子不肖寥寥悲叹·闻亲早归各各欢欣
且说瑧玉闻得今上问黛玉许人家与否,正在狐疑;今上见他神色,不由一笑,便续道:“你妹子年纪尚小,只是这封赏却是要在婚后才可得的;朕如今且将这话寄在这里,他日若你父亲替他择定了人家,你便来同朕说一声儿,朕与你妹子一个体面如何?”瑧玉闻言方才放心下来,暗叫惭愧,忙又行礼谢恩。今上摇手止住他道:“你也不必多礼的。前番太妃见了你妹子,甚是喜欢;往后还要常往宫里去才好。”
瑧玉闻言,自替黛玉谢恩过了;今上见他如此,又笑叹道:“只是朕未得一个好儿子。若不然,就将你妹子指做皇子妃也可得。”瑧玉明知其对三皇子不满,闻言却也只作不知,不过谦逊几句,道了一回不敢,自退将出来。
今上见他出去,不免面上微笑,暗想道:“他方才那模样,却是十足地像了宛宛去的。纵他并无多大能耐,也原比教那个不肖之子即位好些;况他原就甚聪明,日后登得大位,也不失为一代明君。只是如何将他认将回来才好?”因知其在民间失落久矣,恐乍认将回来,不能服众;又恐三皇子对其下手,若稍有防范不到,却是悔之无及。便又想道:“如今是不能将其身份显露人前的。不若先将其认作义子,封了亲王,届时也好说话;只是将他认回来之时,却定然是要教老三身败名裂了。”想到这里,却又心下有些酸痛,乃暗道:“当日三儿幼时,也曾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虽有些戾气,却并不是如今这般光景。今日成了这般模样,那里是令人乐见的!”
正在想时,却闻有人叩门之声,便知是暗探有话要回,乃咳了一声,果见门下塞入一张叠得小小的纸笺,自捡起看时,却为变色,乃暗道:“如此看来,竟是我太过仁慈了;只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曾想到此人枉为人子;先弑了嫡母,如今又要摆布于我;其心思之歹毒,已是难称为一人耳。”是以心下叹息,却又想道:“如此一来,或是正与了五儿一个可乘之机,我也可趁机再行查考他一回;若此事成了,便是为五儿铺出了一条路,他日定将置老三于万劫不复之地,也是同宛宛报仇了。”如此想定,便提笔在纸上写将起来;及至写罢,乃缓缓吹干,将其塞在窗棂缝中,在窗扇上叩了几下,便见有人来将此取走,于是便往榻上歇了,一时无话。
如今已入腊月;果然太妃言说宫中寂寞,无人解闷的,便令人接了各世家之女儿来宫中说话,其中便有黛玉。每日入得宫中,也不过在太妃面前说笑一回,或作一回诗,画几笔画,又说些趣事,聊以打发时日而已。几人皆为年少女子,不上几日,便皆熟识;不往宫中来之时,也约着往各家去作耍,一人一日做东,也学着那些文人开个赛诗之会,倒也自为有趣。黛玉原就不愁于此,又闻张嬷嬷同他密密说了许多事体,更兼本就是个聪明女儿,是以同众女皆为不错。众人见其他人多是父兄有侯爵的,他却并非公侯之女,便料知是今上宠爱瑧玉之故,是个“爱屋及乌”的意思;如此却也不敢轻忽于他。
其中又有赵鹏海学士之女佳语,虽不是侯门之后,其父却也为国之重臣;他同黛玉原本相识,如今常常见面,鹏海又是瑧玉薛蜨之师,是以倒比其他人更见亲近些。那日回去同他母亲说起,他母亲亦笑道:“林丫头同他哥哥一般,都是极好的人物,况为人又没有甚么迂回心思,最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你若爱他,就只管同他好,很用不着同那起子你瞧着不爱的人虚与委蛇。”佳语本就有此意,闻得他母亲这话,乃笑应了;此后果然更同黛玉亲近。
却说三皇子见太妃几次召见黛玉,乃向身旁几人笑道:“那林胤之却是个妙人。我初时只当他不过是仗着生得像皇后些,谁知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怪道父皇这们重他,如今却连他妹子都得了益,竟入了太妃的眼;可见林家是要起来了。”一人亦笑道:“此子年纪虽轻,却有本事;只怕日后不能收将过来为殿下所用,或成一患。三殿下却不可只顾爱才的。”
三皇子闻言,却笑道:“这算得甚么!如今虽父皇宠爱他,若那一日父皇过身,难道他还跟了去不成?况这世间之人,便没有不爱功名利禄的;我能给他的,谁还能给不成?林胤之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要如何做。”因又诡秘笑道:“我前日闻言,他同他妹子甚是亲近,原胜于一般人家之兄妹的。他妹子这可不尚未许人么?待父皇回来,我去同他说知,就教将他妹子赐了我作侧妃,难道还有不应的?届时他妹子在我府中,便不怕他再生异心;及至入得宫中,可不更是由我摆布了!”
身旁众人闻言,便也笑将起来,皆摇身赞妙道:“到底是三殿下,竟有这般妙法。”三皇子冷笑道:“若不如此,我为何如今尚空着一个侧妃之位?自然是要有些用处的。那贾家女儿不知高低,竟痴心妄想起来,可不好笑么?”众人有不知是何人的,便问端的;中又有知道的告诉了出来,于是皆笑元春之自不量力,各各嘲弄不提。
三皇子见众人议了一回,却又想起了甚么似的,因笑道:“那薛文起也是有个妹子的;到时也可迎了进来。此二人家世原不比四王八公,又无兵权,难有外戚之乱;到时作一门新贵,便是我一手扶将起来的,自然比那些老奸巨猾之人强上许多。”又有一人闻言笑道:“好虽好,只怕他两个无论如何,竟是不从;届时又当如何?”三皇子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两个又不蠢,自然明白该当何选;况他二人之能,世所罕见,若不收至自己麾下,却还不如杀了的干净。”说罢,便摇手令众人散去。
且道圣驾一行,本欲往那金陵城过了年再行回京的;谁知那日闻人来报,道是几个邦国皆遣了使者要入京觐见。今上闻言,自思量了一回,便命即时起身往京中去,要赶在年节之前抵达;一时各人皆忙乱收拾行装预备起身,又令人快马加鞭往京里报与宫中知晓。
瑧玉闻得这话,倒为欢喜,乃笑向薛蜨道:“如今却可回京里过年了。你快些儿捎信同家里说一声,休教他们眼巴巴地候着。”薛蜨笑道:“现在说了,有甚么趣味?依我看,不若暂且不作声,待得回去,他们乍一见了,才是意外之喜呢。”
瑧玉听他这话,乃笑道:“你也是这们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脾气,使这们促狭主意。哄着人眼巴眼望地等着,甚么意思?还是先教他们喜欢喜欢,又可提前收拾一番,届时咱们回去,自然一应俱全的。”薛蜨闻言大笑道:“可说漏了嘴了。方才还说是要教家中人放心,原来却也是为了自己回去好住得舒服。”瑧玉笑道:“你知道你那里最可恨么?”薛蜨怪道:“那里可恨?倒要听听。”瑧玉笑道:“你这实话忒多,教人听着可气。”薛蜨笑道:“那里有这们当兄长的?说句实话,都要教你说一句可气。我日后只同你撒谎的是。”
于是二人议定,又同冯岩说了,便往驿站去教人往家中传信,言说过年前便到家。薛姨妈等人接到信,自然欢喜无限,忙又命往家中去打扫房舍,置办过年之物;黛玉闻得他哥哥要来,却也欢喜,忙着命人将家中收拾出来,又写了单子教家人去采买许多物事,以待瑧玉回来。
及至启程,那车船比来时原快上许多,途中又不曾停靠太久,转眼便已至顺城,一行人便舍舟登陆而去。今上却嫌车队狼犺,行之不速,便点了几人跟随,轻车简行,先往京中而去,后面车马且教缓缓行之;瑧玉薛蜨同冯岩几个亦随同圣驾而行,虽路上着紧,然几人归心似箭,故而绝不以此为苦,反倒恨不能插翅飞往京里去的。今上见他几个如此,不免又笑,只是也知他几人心思,故而并不点破,乃命加紧行程,务要早日赶往京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