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瞳孔放大,鲜血喷涌而出蔓延在整个阵法之上,姬玉先前画的那些符咒更加明亮起来。姬玉满意地笑笑,一连划了三个人的喉咙,整个阵法亮如白昼的时候他才收起匕首,说道:“这样就够了,阵法能持续一天左右,顾零,安心休息吧。”
“姬泊言……你这样……”顾零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怒吼道:“你学这么邪门的东西,这会折损你的身体的!你……”
姬玉恍若未闻,转过身正欲同下午一样把我抱起来,却听身后顾零一声大喊:“阿夭!”
我离姬玉的眼睛很近,在“阿夭”被喊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紧缩,虚浮的笑意碎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裹挟着深刻的恨意疯狂起伏。他放开我,慢慢回过头去看向顾零,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还带着笑的声音。
“顾零,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
我走到姬玉身侧,半跪于地的顾零嘲讽地笑了,再开口声音就闷闷的:“你当然会杀我了……我问你,三年前我哥突然中毒身亡,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姬玉轻描淡写地说。
顾零并不意外,他咬咬唇,勉力抬头看着姬玉,眼睛都是红的。
“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我的兄长。”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谋逆不成还要刺杀天子,顾漆不得已才出手的!护卫天子是顾漆的职责所在,即便他与太子是至交,也不能由着太子殿下行刺天子啊!”
姬玉看着顾零,眸色一片深沉的黑色,如同暗无天日的无间地狱。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道:“不得已?苦衷?这世上哪一个人没有不得已,偷骗的为了妻儿饱腹,杀人的为了报仇雪恨,谁生来就爱做坏人?若是害人的因为有了苦衷便可原谅,那这世上便没有不可原谅之事了。”
他蹲下身去与顾零平视,笑得越发温柔:“你也知顾漆是我哥哥的至交,被自己的至交所杀,我哥哥死的时候该多绝望啊。我哥那么一个愚孝的人,跟他说了多少次要防着父亲都不听,死前好不容易积攒一点点勇气去找父亲去讨个说法,还被他设计害死了,你看看他这一生,多荒唐啊。”
“天子如此疼爱太子殿下,怎么会设计……”
“顾零,你信父亲不信我,挺好的,你也别信我。顾漆有他的苦衷,但我不原谅他,所以你也别原谅我。不过奉劝一句,别把父亲想得多好,你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你来抓我都抓不到,父亲还依然让你来抓我吗?因为他知道你不忍心杀我,等你失败的次数多了觉得辜负了他而愧疚的时候,总有一天他一声令下,你就不能再拒绝。他也很清楚即便我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杀你的,因为我姐姐曾经那么喜欢你。”
顾零突然起身抓住姬玉的领口,这样的动作就让他汗如雨下,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住嘴!休要……毁她清誉!”
姬玉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推开顾零,笑得不能自己,笑出了眼泪。
“清誉?她都死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清誉?我姐姐怎么就……喜欢上你这么个懦夫!”
顾零倒在地上,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被阵法压得喘不上气来。
他说:“你去燕国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玉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零,他慢慢平复着呼吸,直到那些疯狂又重新被收拾好,藏在深深笑意背后。他平静地说:“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死了很多人。阿夭,也死在那里。”
第15章 暮云
姬玉取了马带我连夜奔向村镇,到了最近的村子找了大夫为我包扎上药,第二天清晨就把马卖了换了匹新马和一些食物再次出发。每到一个新城便再次换马,如此辗转三日之后,他放了最后买的那匹马与我徒步走进了吴国重镇——暮云城。
一路上追兵没有追上我们,也不见夏菀她们的身影,看来姬玉并没有要和夏菀她们汇合的意思。
此地是吴国东部的一处大城市,交通发达商旅众多,算得上是吴国仅次于都城的繁华城市。姬玉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穿过城中的人流走到西市附近最大的一间商铺前。
“你去同他们伙计说请韩伯来,有故友等候。”他同我说道。
我便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伙计见我衣衫褴褛面露犹豫,嘀嘀咕咕地说我们韩伯怎会有如此穷酸的朋友,但仍然去通报了。不过片刻便见一灰衣白发精神矍铄的老人撩起门帘,从后院匆匆赶出来,见我便行礼:“烦请姑娘带路。”
我带着他出门拐了几个弯,姬玉就站在墙角笑意盈盈。老人愣了愣,看到姬玉的粗布麻衣一身风尘仆仆,年过半百的人竟然红了眼睛,上前几步拜倒在姬玉面前。
“公子受苦了。”
姬玉立刻把韩伯扶起来,笑着说:“早说过不必如此,更不要叫我公子,喊我先生便可。”
韩伯应下,说道:“先生快随我来。”
沿着小路韩伯把我们带进商铺附近的一处宅院,把我们送到里最好的两个房间里让我们梳洗换衣。分开前姬玉与我说,这里的主人同他是好友,一会儿可能要见我。
果不其然,待我换了清爽衣裳韩伯便过来敲门道:“夫人,我家主人有请。”
我听见这个称呼叹息一声,应道:“来了。”
来的路上韩伯问姬玉我是谁,姬玉不假思索地说——她是我的妻子。韩伯很惊讶,但是并不多问还马上改口称我为夫人。
夫人?姬玉可没告诉我还要演这出戏。在他的好友面前扮演他的妻子,这并不容易。
我跟着仆人指引来到庭院之中,这座宅子的主人已经在等着了。传闻中暮云最大的米商,安叶米铺的老板,韩伯的主人,叶思臣。
姬玉来投奔的友人。
他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衫,气质却是很好的,坐在石凳上请我坐下喝茶,举手投足十分优雅。
我原本还在想,他为何要单独见我而不是姬玉,但在看到叶思臣的这一刻我便有了答案。
我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问道:“叶老板见我,想要说什么?”
叶思臣偏过头,笑道:“听闻你是泊言的妻子,泊言性子不好,我想看看什么样的姑娘会喜欢他。”
他体贴地为我倒满茶,那茶应当是极品,便只是倒入杯中便已茶香四溢。
“叶老板说笑了,泊言性子出了名的好,只是心地不太善良罢了。”我微笑着说。
“心地不太善良?那你为何要嫁给他?”他似乎非常惊讶,挑眉看我。
“指摘别人是容易的,但总也要看看自己。我不仅不善良,性子也不好,相比下来还是他好得多。”我从容应对。
叶思臣眯起眼睛:“夫人太过谦虚了,还请夫人细说。”
“姬玉他喜欢故弄玄虚,比方说现在扮成别人来诓骗我。”
叶思臣笑出声来,他摇摇头:“真是骗不了你。”
看到叶思臣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他就是姬玉。但其实这张□□做得真是精巧,十分贴合不说,便是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姬玉的影子。
姬玉捻着手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相貌可以改,声音可以伪装,但习惯和语气很难变。”我指指他的手:“你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捻手指,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是比较轻。当然最让人生疑的还是韩伯对你的态度,他对姬玉公子如此恭敬,不像是另事他主的人。”
姬玉低低笑起来,便起身向我行礼,悠然道:“吾妻真是聪明无双,韩伯已备下酒菜,可否愿意同叶某一起用餐啊?”
看来我现如今要演的,便是叶思臣的妻子了。
“叶郎言重了,走吧。”
叶郎两个字出口之后,这样亲昵地称呼一个陌生的名字,让我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
吴国与樊国相距并不太远,崇尚奢华的风气和樊国一脉相承,加之这几年吴国连年丰收国势正强,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盛景。这座宅院坐落在一片阔气的院落之间,装饰布置都十分简单雅致,不禁脱颖而出。
我和姬玉穿过后院的花园来到前厅,姬玉走着走着突然挽起我的手来,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扣进我的指缝,我有些惊讶地抬头,便看见一群仆役走过向我们行礼。
待仆役走后,我说道:“看来叶老板同他的妻子是十分恩爱的。”
“若想行事便利又不引人注目,便要做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小人物身边的大人物。我是贵公子时你是我的侍女,我现在是平民百姓你就得是我的妻子,并且是我的爱妻才行。”他举起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笑:“我该怎么称呼我的爱妻?不知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看了他几秒,答道:“姜酒卿。”
也对,他从来没问过我原本的名字。
姬玉重复了这个名字几遍,然后笑起来:“九公主,姜酒卿,那我叫你九九,可好?”
九九?
我眼中浮现出一些远去的影子,上次期期拉着我的手喊我九九的时候,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了。
“随你喜欢吧。”我低眸轻声说,“我需要做什么?”
姬玉摇摇头,我们走到了大堂,他引我在一桌好菜前坐下,整整衣冠坐在我身侧:“慢慢来,先把你的伤养好。这一路颠簸你元气大伤,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抬眼看他,有点意外。
“我没事。”
“你有事。”他不容置疑地说,另一边挽起袖子盛了碗鸡汤。
“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爱惜自己一点?有时候娇气些也不是坏事,更何况现在你有我。”他把鸡汤端给我,明明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让人如沐春风。
“你是我的妻子,照顾你就是我的头等大事。若是还能多长几斤肉,便是再好不过了。”
你是我的妻子,照顾你就是我的头等大事。
我看看他,接过那一碗鸡汤吹凉,鸡汤里加了香菇和川芎,喝起来非常鲜美。这样的鸡汤不熬上几个时辰是炖不出来的,我们刚刚来到此处,想必是跟酒楼点了送来的。
是他特意准备的么?他……入戏倒是很快。
我慢慢道:“多谢叶郎。”
姬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靠近我轻声说道:“你要是再如此客气,就显得是我强娶了你,又或者是我一厢情愿地爱你了。”
我看了看站在大堂两边侍候的丫鬟仆役,于是拿起汤勺盛了满满一碗鸡汤递到姬玉面前。
“这汤品十分鲜美,叶郎也尝尝。”
他仍然笑着,只是接过了汤碗用汤匙轻轻搅动。待我喝完我的那碗鸡汤之后,他就把他的这一碗一口未喝的鸡汤推过来给我。
“看你怕烫,这碗晾得刚刚温热,快喝了吧。”
我看向他,他对我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更怕烫,等等再喝。”
最后那锅鸡汤几乎全入了我的肚子,他在一边帮我剔骨取肉吹凉热汤,仿佛甘之如饴。
这个人演起温柔来,可真是温柔至极。
姬玉在暮云落脚后很快收到了夏菀的飞鸽传书,那场袭击里有人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如今夏菀已经带着她们去往赵国,在姬玉的友人白梧公子处休息。
明面上的消息,是姬玉公子失踪了。
姬玉说服樊君出兵救余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失踪了,还是在吴赵交界处失踪,有多少人会相信姬玉是真的失踪呢?
怕是吴国担心姬玉秘密去赵国策反,赵国担心姬玉暗中去吴国斡旋,两个国主都要辗转反侧。姬玉甚至还没有做什么,就已经将自己化作鱼刺,令他们如鲠在喉,心生龃龉。
话说回这次遇刺,南素说过姬玉公子常常遭遇刺客或者劫杀,要教我习武防身,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学。我便跟姬玉说了此事。
“南素话虽不多但脾气很好,她主动教你习武便是承认你了。不过如今你已是我的夫人,若还要你自己保护自己,我岂不是太无能了?”姬玉的眼波流转之间是狡黠笑意。
我看着他,回答道:“虽然是夫妻,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我的。”
“我可以。”他回答得干脆。
我默了默,说道:“……那就有劳了。”
这是他最近喜欢的游戏,在我们的谈话中突然从姬玉的立场变成叶思臣的口吻,以欣赏我被噎住的情形。他好像觉得这情形有趣极了,每每我哑口无言的时候,都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作为叶思臣,他爱妻的形象确实塑造得很成功。他回到暮云,这些日子暮云城最好的药材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府上,说是叶家夫人舟车劳顿生了病急坏了叶老板,便不计成本地给夫人养身体。
叶老板在外行商许久不归,好不容易回了暮云城本就有诸多应酬,但都是来去匆匆准时回府,说是答应了每日陪夫人吃晚饭。更不要说那绸缎坊的布料,胭脂铺的脂粉,手饰铺的簪钗,叶老板都亲自帮夫人挑选。
一时间整个暮云,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没人不知道暮云城安叶米铺最近回来的叶老板,那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爱妻之人。
如此这般,整个暮云便知道了叶思臣的名字。
在来到暮云第七天后,叶家夫人——也就是我终于养好伤出门转转了。盛名之下出门也成了负担,幸而吴国民风保守,出嫁了的妇人出府必以白纱半覆面,缓解了不少尴尬。
叶宅里负责照顾我的方妈把我带到当地最大的茶楼,踏进茶楼的时候里面的客人已经坐了七成,方妈赶紧和小二沟通起来,安排了我离台子最近的空位子。
我坐下的时候,方妈在我耳边轻声说:“夫人左前方的那位是杨将军的妻子,她是这里的常客呢。”
我抬眼看去,那位夫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用白纱遮了一半容颜,可露出来的眼睛还是英气逼人。她穿着一身蓝色棉服,靠着椅背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说书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