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名叫秦禹,十二岁。父亲是游医,他跟随父亲来到暮云行医父亲却惹上了人命官司。
他睁着一双无害的眼睛,泫然欲泣道:“那位老伯吃了我爹开的药,明明就有好转了,不知怎的昨夜猝然病死了。老伯的儿子非说我爹的药方有问题,是我爹害死了老伯。如今我爹被捉拿入狱,我……我不知该去哪里。”
“我爹是很好的大夫,他绝不会害死人的!先生您……您信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相信他爹的话,全然忘记了我们信不信他并没有什么用。
姬玉道:“你爹并未定罪,之后还会提审。这位衙门的有司是个明辨是非的人,若事实真如你所说必定能还你爹清白。”
待这孩子哭泣渐止,姬玉便说先把他带回府里住着,等他父亲的事情有了着落再说。于是我们就一边一个牵着秦禹的手,把他领回了叶府中。
秦禹生得俊雅秀气,识文断字却总是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别人,十分惹人怜爱。府里的老人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方妈一口一个宝贝,叫得秦禹脸红成熟透的苹果。
府里暂时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我便叫他负责养猫。那只姬玉曾说要取名“阿止”的狸花猫,如今它的名字叫做“小玉”,名字依然是姬玉起的。
府里就时常响起秦禹“小玉!小玉!”的呼唤声,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姬玉,而姬玉则会露出狡黠的笑容。
仿佛在说,你不是不愿意当玩意儿?那我来当好了。
这个人,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
昌义伯夫人宴席的那天,我便带了方妈和秦禹一起赴宴。莫澜穿了件水红色绣团云纹的衣裳,难得地盘了繁复的发髻,插了许多金银发饰。她原本就是好看的,这么一打扮简直是光彩照人。
我去杨府与莫澜会合,看着杨即站在莫澜身边,眼睛一刻都离不开莫澜,像是看呆了。
我对身边送我来杨府的姬玉说道:“杨夫人真是美丽,我差点没认出来。”
姬玉低下头来,对我附耳道:“我觉得我夫人更美。那天你去接我,我也差点没认出来。”
我哑然,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发。
“九九,你要相信,没人比得上你。你说是不是,秦禹?”他回头问身后的小少年,秦禹立刻点头如捣蒜。
我但笑不语,挽过走来的莫澜的胳膊,同他和杨即告别。莫澜与我上了马车,朝昌义伯府驶去。
昌义伯府是暮云占地最大最阔气的宅邸,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华丽。马车一辆辆地到府门口停下,华贵的妇人们身姿婀娜地步入门中,门口的小厮便一声声喊着某某府夫人到,我们下马车的时候小厮喊出“将军府夫人到”,无数妇人停下脚步望过来,莫澜一眼也不看她们只管拉着我,笑着对那小厮说:“我的义妹叶府夫人也来了,可别漏报了。”
然后便只和我说说笑笑,相携入府。
这个下马威给的很足。
这场宴席里莫澜的地位仅次于昌义伯夫人,原本安排在主宾之位,而我自然是最最偏远的席位。莫澜却说她的位置太闷了要坐在我旁边,管家一合计,在莫澜的主宾之位里加了个席位,我就这么和莫澜一起坐在了主宾之位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莫澜得意的笑容,我们终于落座,宴席还未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许多平日里熟络的夫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十分热闹。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期然出现了宋长均的身影。他很快速地走过去又折返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笑着招招手。我也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出席的场合,便从门边走过去了。
这段时间我偶尔会遇见他,或者是在听说书或者是在散步,看起来颇为悠闲。长均受天子资助编史册,在这个层面上昌义伯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所以宋长均觉得吕姝已经答应放他走,只要等昌义伯气消他便可离去。
对于他天真的想法我一时无言以对。宋长均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迟钝至极,对女子的心思可谓是一窍不通,当真以为女子说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吕姝说愿意放他走就是真的愿意放他走。
至于我们身上传出的流言,他自然浑然不觉。原本齐国民风较为开放,他又全当我是妹妹,举止亲近却止于兄妹之间,按齐国的风俗是绝不逾矩的。只是在这民风保守的吴国,怕是免不了别人的闲话。
而我和他的亲近自然有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说给关心之人听。
我淡笑着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美丽娇柔的少女来到我和莫澜席前,她应该还未出嫁故而没有蒙面,行了一套规整的礼,抬眸笑道:“小女吕姝,见过杨夫人,叶夫人。”
她还是来了。
第22章 风采
昌义伯的女儿们都已出嫁,暮云城里最为显赫的待嫁小姐便是他的幼妹吕姝。以她的身家提亲的人早踏破了昌义伯府的门,但是昌义伯都没有点头。有传闻说吕家六小姐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又受宠爱,她不同意的婚事昌义伯绝不会强迫于她。
这位有主意的姑娘温婉地笑着给我行礼,算是给我大大的脸面了。
我于是立刻回礼,笑道:“民妇见过吕小姐。”
吕姝就坐在我们旁边的坐席上,低头对我道:“小女特来给夫人道歉,最近有一些关于夫人不好的流言,我发觉是我家家仆传开的。他们是太过爱护我才对您存了怨怼之心,实在是抱歉。我相信宋先生和您的为人,也已经教训过他们,想来以后他们不会乱说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我和莫澜都能听清楚。这番话大方得体,温柔又明理,莫澜明显惊讶地与我对视一眼,似乎对于敌人的不战而降感到无趣。
我微笑道:“小姐言重了。”
“叶夫人和宋先生是先齐的人,不了解吴国的风俗也是有的。不过听说叶夫人和宋先生相谈甚欢,我真是羡慕,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宋先生爱慕。”吕姝嫣然一笑,眼神里却有些悲伤。
她原本就长得娇柔,眼中含伤真是叫人怜爱。
“我与长均哥哥从小一同长大,能聊的自然多些。吕小姐想必也明白并非小姐有何不妥,只是修史是他一生所愿,他想要周游各国完成史书,就无法做昌义伯的妹婿。”
吕姝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心悦他怎么忍心他放弃所爱?若他要周游各国我便陪他一起去。”
“昌义伯大人会同意么?”
“我会说服他的。”
我轻声笑起来:“我听说早先小姐已经放弃长均哥哥,可昌义伯不忍你伤心仍不肯放走他。吕小姐现在尚且不能说服昌义伯大人,以后便可以了吗?”
她怔了怔,双眸剪水一脸迷茫地打量着我。
虽然她的客气都是给莫澜看的,但是想来她觉得她如此纡尊降贵,亲和地同我说话,我一个商人之妇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话。
“我是不能说服兄长,但这些日子和宋先生朝夕相处,我发觉我仍不能放下对他的爱意,只好再做努力希望能得到宋先生的心。”她说得楚楚可怜。
我偏头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说:“真是羡慕小姐,有这样追求爱人的勇气啊。”
她闻言眼眸微动但仍然端庄地笑着,把警觉藏得很深。
“……我听说夫人与丈夫十分恩爱,想来并不再需要追求什么爱人,何来羡慕?”
“也是。我只是觉得小姐与长均哥哥并不合适。”
“何出此言?”
“长均哥哥一心只为修史,周游的去处并不是个个都像暮云,有战场也有穷苦之地,就算小姐现在说愿意去以后也会后悔。他的妻子应该是体贴沉静朴素的平凡人,而不是您这样的金枝玉叶。”
我淡淡地说道。
“体贴沉静朴素?比如像叶夫人这样的人?”她有些委屈地说道。
我想了想,笑道:“或许。”
她睁圆了眼睛还想说什么,却听管家宣布肃静,马上要开宴了。于是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脸去。在逗秦禹玩的莫澜也回过神来,端正坐姿,小声问我:“你又和吕姝说什么了?”
“没什么,劝她放弃宋先生。”我低声回答道。
“嗨,希望吕小姐是个听劝的。”
昌义伯夫人位于主位,她是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说话的调子也是长的。她最初看了一眼我和莫澜的席位,皱皱眉没多说什么。只说了些一年的总结祝福之词,很快就祝酒开宴。舞乐上来,夫人女眷们吃饭游戏,一片热闹景象。
不少夫人来与莫澜祝酒套近乎,莫澜一律笑着敷衍过去。我听说以前有许多夫人同莫澜交往,总是和她闹得不愉快,莫澜也知道她们并非真的喜欢她,多半还是囿于她的身份地位不得不赔笑,更加兴致缺缺。
莫澜小声跟我说:“妹子,你快跟我玩个什么游戏,让她们不好打扰我。”
“您不是想要艳压众人的么?”
“嗨,那不是吕姝一上来就赔礼道歉了,真无趣。”
莫澜的语气充满了整装待发却不能痛快打一仗的遗憾。
只可惜我并不会玩游戏,莫澜一一把她会的游戏数过去,给我讲规则我也只有摇头。惹得她气道:“你怎么这么笨!”
我笑笑,说道:“我只会下棋。”
“下棋?”莫澜嫌弃地摇头,“这个太无趣了。”
“叶夫人想下棋?”吕姝的声音传过来,我回头看着她微笑的眼睛。她说道:“正好我也想下棋,不如一起?”
她身边围了一圈贵家小姐们,转眼看我的眼神多是惊讶或轻蔑。其中有人说道:“姝姐姐怎么随便找人下棋呢?”
“恐怕这位夫人不过几步就败了,有什么意思?”
吴赵之人好棋,下至民众上至贵族都以对弈为乐,吕姝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暮云享有盛名。莫澜担忧地看着我摇摇头示意我拒绝,怕我输得太惨。我便说道:“我才学没多久,棋艺不精,怕是不足以做您的对手。”
“只是随意游戏,也不是正经比试,叶夫人不必如此畏惧。”
吕姝挥挥手,她的婢女便拿来棋盘摆好,她接过棋盒棋盒推到我手边,微笑着说道:“我会点到为止的。”
她这样有名的棋手能愿意同我下棋在旁人看来是给我面子,只是旁人不知道我们刚刚的唇枪舌剑。她在言语上吃了亏如今想从棋盘上找补,让我明白她的厉害,偏偏我不好拒绝。
即便是我做公主时,在宴席中也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才艺可以出风头。若是在此宴席上惨败于她,我倒是习惯了,只是莫澜大约会很没面子。
我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棋子。
“却之不恭。”
她微微一笑,等我下子。
吕姝的闺中好友们围上一圈,兴致勃勃地观赏起来。即便是端庄内敛的小姐们也是喜欢评说的,若是吕姝走了一步好棋她们便笑着夸赞,如何如何绝妙如何如何高招。我走棋的时候便偶尔会有几声嗤笑,莫澜似乎看不太懂棋局,只能是坐在我身边,谁笑我便一眼瞪过去。
随着棋盘上的落子越来越多,吕姝的闺中密友渐渐安静下去,既不夸赞也不嗤笑,几双眼睛只看着棋盘。莫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把旁边的秦禹叫过来问他会不会下棋,秦禹说会,她便叫秦禹解说给她听。
正巧我落下一子,秦禹小声惊呼:“好棋啊。”
立刻有数道不善的目光看向秦禹,吓得他瑟缩了一下。莫澜摸着秦禹的后背,叫他不要怕继续说。
秦禹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吕姝,小声说道:“对面那位小姐已经……要输了。”
吕姝紧紧抿着嘴唇,闻言也不看秦禹只是抬眼看着我。我看看周围的人再望向她,其实心里很困惑,但是面上还是淡淡一笑。
她把手里的棋子放入棋盒,笑着说:“这局我输了,我们再来一局吧。”
那笑容已经有些牵强。
这次她执黑子先手,态度比第一局谨慎了许多。她的朋友们也不再嬉笑,颇为专注地看着我们的棋局。这里的人们大多喜欢观棋,又见是吕姝在下棋便围过来看,人越来越多将这一角包围起来,吕姝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倒是显得更楚楚可怜。
若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输给我,大约会很难堪吧。她看样子不是故意让我,那么便是她棋力原本只是这种程度,难不成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可是她这么弱,我要让她赢也很难。
我叹息着落下一子,吕姝眉头稍解。秦禹咦了一声,莫澜敏锐地捕捉到问秦禹怎么了,秦禹惊慌地看看她看看吕姝不肯说话。外圈围观的人也有些窃窃私语,吕姝原本稍解的眉头又拧起来,她笑着看向我说道:“夫人不必刻意让我,我也不是输不起。”
我偏过头:“是么?”
她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我及时补上一句:“棋局刚刚过半,小姐也不一定会输。”
可是她还是输了。
输了一局再一局。
最后三局全输,输得有些惨。
最初她的密友们称赞她到最后寂寂无声,待围观的人多起来我走棋时常有喝彩声,待三局棋过许多人围在我和莫澜的坐席旁开始问我棋艺之事,吕姝为了恪守她输得起的诺言忍着怒气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去,还得做出一副笑脸对我说:“看来叶夫人棋艺高超,为何骗我说才学棋不久,棋艺不佳呢?”
我说道:“我确实才学棋半年,遇见你之前从未赢过。”
“怎么可能?”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我的棋是夫君教的,此前我只和他下过棋,每次都输给他。”
我真诚地对她笑着,说道:“我输得相当惨,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棋艺不精。”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只是吕姝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莫澜哈哈大笑,抚着我的肩膀说:“原来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就是妹子你也太认真了,怎么能三局都赢,就不跟吕小姐学学‘点到为止’呢?”
这下吕姝的脸色就不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