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黎青燃
时间:2020-06-09 08:58:22

  算起来沈白梧今年二十五岁,他的弟弟新任赵王还不满二十岁,真是少年君主。
  “这段时间你和公子相处得好吗?”子蔻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笑笑说道:“好啊,为什么这么问?”
  子蔻放心地舒口气,说:“在樊国的时候总感觉你不太喜欢公子,怕你们会生气呢。”
  “你见过公子生气吗?”
  “很少很少。”子蔻想了想,摇摇头。她掰着手指数起来:“我是四年前遇见公子的。菀姐从小就跟着公子,时间第二长的就是聆裳姐姐,是燕国灭亡的时候开始跟着公子的。菀姐比较少跟我们说公子的事情,聆裳姐倒是说过公子一直脾气很好,只要是不生病就不会生气的。”
  “生病?”
  “是的,公子偶尔会生病。一旦生起病来公子的脾气就变得很差,连嫦乐姐姐都不敢靠近公子。”
  那是因为他曾经处于漫长的生病状态中,而那场病带给他无数惨痛的回忆吧。
  只是同样在燕国被用来给燕世子试毒,为何姬玉康复如初,而沈白梧却至今身体虚弱?这真是令人疑惑。
  在我来成光君府上的第二天,我遇见了沈白梧。
  沈白梧设宴招待姬玉,姬玉的乐婢是九州闻名的,姑娘们自然要准备演奏乐曲。我这个无用的闲人就帮她们擦擦乐器摆摆谱子什么的,当我拿了松香回房间的时候在长廊上看到了管家跟着一个年轻男子走来。
  看着管家恭敬的姿态,想来这位男子就是宅子的主人沈白梧了。
  于是我避让到路边行礼,狭窄的视野里却看见一双云靴停在我面前。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正撞上白衣男子探究的眼神。
  他瘦削高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眉眼唇色皆浅淡,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又穿着白衣,整个人就像将化未化的雪,有种脆弱的美感。
  正应了他的名字“白”,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头到脚的白色。
  他冷淡地看着我,说道:“你看起来很面生,你是姬玉的新婢女阿止?”
  我低头应声:“是。”
  “姬玉说你很聪明。”他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姬玉可不常说人聪明。”
  “大约是因为其他的姑娘们都有一技之长,待会儿成光君便能看到。而我并无所长,公子便只好说我聪明了。”
  “你这种八面玲珑倒是和他如出一辙。”沈白梧淡淡地下了结论,语气里有几分嫌恶。他仿佛失了兴趣,也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瘦削的白色背影,听闻这位白梧公子从燕国回来之后便性情大变,鲜少露面。刚刚听他的语气,倒像是不怎么喜欢姬玉。
  他们不是好友么?
  我拿了松香去给聆裳,给她的琵琶抹弦轴。正巧和她一个房间的莱樱也在,莱樱管着姬玉的大部分账本,她见我来了便对我说:“公子跟我说你和韩伯学过账目了,便把暗账部分交给你来管。”
  暗账?
  见我面露惊讶之色,莱樱点点头说道:“对,就是暗账。比如韩伯他们经营的产业明面上并不是公子的,但实际上却是公子的财产,这些账目事关重大。阿止,公子肯交给你说明他很信任你。”
  我并不觉得我和姬玉是相互信任的关系。他把这么重要的账目交给我,是一种新的试探么?
  我从莱樱的手里接过一沓账目,随便翻了两页看,果然是用燕国的计数方式,也是用韩伯教我的加密解密的方法来看这些混乱的文字。
  聆裳抱着琵琶凑过来,笑道:“莱樱要管账目,最近我们练习都挤不出来太多时间,现在阿止来帮忙莱樱身上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顿了顿,聆裳又转向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阿止,韩伯身体怎么样啊?啊,我没有跟你说过吧,他是我的……”
  “我知道,是您的父亲。”我回答道:“韩伯身体硬朗,还等着你寄冬衣回去呢。”
  聆裳愣了愣,继而脸上就露出开心的表情喃喃道真好,又有些怅然地说:“好久不见父亲了,真想他啊。你说这人吧,见不着了怪想的,见了面又天天生气。”
  她让我先把账目放下在房间里坐一会儿,就去给我倒水喝。我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便问聆裳道:“你为什么要跟着公子呢?”
  “哈哈哈,如果我说出来你应该会觉得我很奇怪的,不过没事,莱樱也跟我一样奇怪。”聆裳朝莱樱抛了个眼神,莱樱有些嫌弃地摇摇头。
  “最初是父亲为了报恩把我送给公子,公子起先拒绝了但是我迷上了他一直坚持,后来公子也就收下我。那段时间我爱极了公子,你看现在嫦乐对公子的态度,我那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时间长了我也就明白,九州之内爱慕公子的人那么多,可除了辛夫人之外没人等得到公子的心,慢慢也看开了。我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不愿意拘泥于一方天地。这些年我跟着公子四处游历领略各地的风景民俗,才知道这个世界广大。我喜欢这日子。”
  聆裳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说道:“这世上绝大部分女人都希望能相夫教子,有个和睦家庭。像我这样的实在是稀少吧。”
  “稀少如何?多又如何?日子还不是自己过的。”莱樱接过话头,她还在整理她负责的那部分账目,一边整理一边说:“若不是我跟了公子,现在早就嫁人了,一辈子围着孩子锅炉灶台过。一个女人管账目做经营?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她略微活动了关节,像是想起来什么开心的事情,笑道:“我说我喜欢理账的时候,满以为公子会嘲笑我,谁知他直接把所有账目交给我管,从不跟我说女人就该如何如何。这份差使我干一辈子也不腻。”
  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水,报以微笑。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姬玉确实是不拘一格,没有成见。他能看到姑娘们的天赋和最深处的愿望,既是利用也是满足了她们的心愿,得到她们彻底的忠诚,确是双赢的局面。他最初对于我的好奇,大约是因为看不到我的愿望吧。
  至于辛夫人,宋长均跟我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是姬玉青梅竹马的表妹,九州三大美人之一,自小与姬玉有婚约。后来姬玉出走毁约,她便嫁给了卫国的清宁君。几年之前清宁君过世辛夫人便寡居至今。
  宋长均也说那是姬玉珍爱之人。
  单就这一点,就让我由衷羡慕。
 
 
第33章 兄长
  沈白梧和胞弟一向兄弟情深,如今胞弟继承王位不久便有许多人来沈白梧这里拜访走动,将来若对赵王有所求还可请沈白梧帮忙说几句话。所以一旦沈白梧开办宴席邀请宾客,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即便是这宴会上有身份比较敏感的姬玉。
  但是天下皆知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是挚友,沈白梧也说姬玉只是来看望自己,贵族们也就配合着装傻了。
  宴席中午开宴,一早就来了不少人。我在长廊上走动的时候时不时就要低头行礼避让,来人的服装一个比一个华丽送来的礼物一件比一件金贵,足以见得沈白梧的炙手可热。
  我拿着聆裳浆洗好的衣服送到姬玉房间里,半路上却与一队送礼的队伍迎面撞见。我正欲像平时那般避让到路边,却被队伍最前面的人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抓我这一下子很突然,吓得我立刻用另一只手捞住摇摇欲坠的衣服,才避免它们落在地上。
  拉住我的人因为震惊而语气不稳,叹道:“你……你还活着?”
  我抬眼看去,这个男人与姬玉年龄相当,身材高大微微发胖,长相也是端正的,只是眉间有几分阴郁之色。
  这是一张熟脸。
  我愣了愣,然后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笑道:“这位贵人怕是认错人了。”
  他皱皱眉似乎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旁边的仆人便把话咽下去,先支使他们去放礼物。待仆人远去周围没有别人时,他围着我转了一圈肯定地说道:“你是九九。”
  我笑而不语。说实话,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听见他叫我九九,那多半预示着接下来的嘲讽和戏弄。
  这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是我的三哥姜散之,父王的嫡长子也是世子,若齐国还在父王寿终正寝那如今他便是齐王了。可惜齐国覆灭他逃出围城,如今流亡赵国只能算个落魄贵族。
  看他的样子,赵王应该待他还不错,他居然还能准备礼物来参加沈白梧的宴席。
  姜散之打量着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说:“你还活着,那期期是不是也还活着?她没有真的被处死吧?”
  我摇摇头,淡淡地说:“不,期期是真的死了。”
  “你在场?”
  “我在场。”
  姜散之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失望至极地说:“期期对你那么好你都不知道报答吗?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能活下来?”
  我脸上还是笑着心里却叹息,这位历来最擅长责怪别人的兄长,我早知道他会这么想。
  “既然你那么希望期期活下来,逃命的时候为何不肯带她走?”
  城破那日姜散之乔装独自奔逃,期期是如何喊着他的名字追到宫门求他带她一起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他如何装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很明白他的心思,期期太过美丽若是带着她便很容易暴露身份。但是我想他也很明白,宫城陷落之后逃不掉的期期可能沦为将军们的玩物,也许还会有更悲惨的命运。
  现如今看起来他和我预料中的一样,丝毫没有把这过错怪罪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姜散之闻言眼里燃起恼怒的火焰,他提高声音说道:“你这庶女还敢怪起我来了?我能和你们一样吗?我是齐国的世子,只要我还活着就是齐国的象征,齐国就有复国的可能。你们呢,你们能做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这般口气我还以为齐国的仇是他报的呢。只是我此刻真是没有耐心同他鸡同鸭讲地翻旧账,便捧起手中的衣服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我要去送衣服了,贵人可不可以让让?”
  姜散之看了看我手里的衣服,傲慢地笑笑:“你果然还是适合干这些事,就像你那出身卑贱的母亲怎么努力也还是卑贱。你若是求我认了你的身份,那南怀君一直于心有愧说不定能娶你做侧室……”
  “阿止。”
  姬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姜散之转头看去便看到姬玉站在长廊的尽头,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对我说:“我还说你衣服怎么送得这么慢,看来是遇到了贵人。”
  他向姜散之行礼道:“在下姬玉,这是我的奴婢阿止。她有什么地方冲撞您了吗?”
  我于是走到姬玉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姜散之。姜散之有几分惊讶,他看看姬玉又看看我,摆了摆手道:“不碍事。”
  然后他又向姬玉行礼,自我介绍是先齐世子姜散之。姬玉自然是好好地把姜散之捧了捧,捧得姜散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又顺道提醒姜散之沈白梧在找他,姜散之急忙告辞离去了。
  姬玉看着姜散之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他转过身走向他的房间,我捧着衣服跟在他身后。
  “你这位兄长从头到尾都没关心过你一句话,连承认你的身份都要条件,也真是薄情。”
  我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是对他还有什么指望,为齐国策划复仇的时候也不至于完全把他排除在外。”
  “你很瞧不起他?”
  “其实他除了蠢和贪婪之外,也没什么大的错处。”
  姬玉回头与我对视一眼,他笑起来摇摇头说道:“我的婢女真是好大的口气。”
  “那是公子教的好。”我对答如流。
  连复仇都是我和期期加上姬玉的推波助澜完成的,这位兄长一无所知还想着为齐国复国。事实上父王立姜散之做世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位世子若不早日死去,齐国早晚会亡在他手上。这一点他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想和他讲明白。
  这世间唯有蠢与恶疾不可救。
  姑娘们的奏乐水平可以称之为九州第一,宴席之间一连奏曲九首得到了最多的赞赏。这场宴席十分热烈一直持续到晚间,期间宾客们投壶射箭对弈,晚上更是大肆宴饮灯火通明。
  第二天醒过来便得了两个消息,沈白梧因为宴饮时受了风凉,咳出血来卧病在床了。不过听说他每隔几个月都会有这么一次,倒也不稀奇。
  赵王听说之后十分生气,将负责照顾沈白梧的几个仆人处鞭刑,听说打得皮开肉绽十分惨烈。这种事情也不在少数,做沈白梧的仆人是最胆战心惊的,他为人挑剔又体弱多病,一旦出了什么事赵王便轻则鞭刑重则处死。
  沈白梧已经有十几个奴仆因此而死了。
  第二个消息是,姜散之公子喝醉了离席去呕吐,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怎么就栽进了池塘里。这池塘连着外面的水路里面时常有蛇,待人们找到姜散之的时候他正被几条水蛇缠着,人已经吓晕了。
  这可真是大大的丑事,仆人们边传边改编,乐不可支。待子蔻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故事的版本已经变成了姜散之吓得失禁了。
  这实在是有些凄惨,我八岁被他关进蛇笼的时候都没这样。
  我听着子蔻讲着忍不住就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看向前方亭子里正悠然看书的姬玉,他似有感召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一笑放下书本招我去和他下棋,我坐在他面前摆好棋盘放好棋盒。
  “多谢。”我这么跟他说道。
  姜散之落在他手上也是够惨的。
  虽然我早已不因姜散之欺侮我而怨愤,但姬玉帮我报复回来我还是很愉悦,我甚至有点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报复了。
  姬玉轻轻一笑,微微扬起下巴:“不必。我的人怎么能白白被他欺负?倒是你这么多年收敛锋芒如履薄冰还要忍受蠢货的欺负,居然也能忍下来。”
  真要说起来的话,姜散之对我恶言相向百般捉弄的那些年月里,我是靠着阿夭坚持下来的。凭着阿夭给过我三天的温柔善意,凭阿夭教给我的珍爱自己的信条。
  凭着或许可以再见阿夭一次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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