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黎青燃
时间:2020-06-09 08:58:22

  他看着面前那个无知无觉的病人,仿佛积攒了很久情绪终于泄露出来,眼神变得很复杂。姬玉哼笑一声说道:“你只喜欢阿夭,你这么惜命的人,既然阿夭已经死了你干嘛还为我做这些事情?”
  “你们这些人啊,顾零也好沈白梧也好你也好,从前我不被信任受苦受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如今我变了却一个个排着队来怀念以前的我了,不觉得可笑吗?”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唯有烛火月光虫鸣鸟叫,和一个听不见话的病人的时刻,我第一次看到姬玉流露出隐秘的近乎于委屈的情绪。
  他从来不让身边的人提阿夭,似乎对此深恶痛绝。可或许他才是最怀念阿夭的人。
  我便觉得难过,轻声说道:“对不起。”
  很多时候我只顾着保护自己,害怕从他那里受到伤害。却没有认真想过我在他面前说只喜欢阿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姬玉自然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撩我额前垂落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尖绕着,轻声说道:“遇见你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可不就是教你唱歌,不就是给你讲了一些故事吗?你怎么能一下子记十几年呢?该不会是……便是这么一点善意,在这十几年里你也再没有感受过了吧?”
  “宋长均说你从小就非常安静,除了跟在姜期期身后就是看书,窝在宫里的书库里,看一天,看一年。总是问太史令大人很奇怪的问题,待太史令想要深究的时候又不说话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觉得你一定很孤独。”
  姬玉的话顿了顿,手指在我的鼻尖上刮了刮,轻声道:“我也这么觉得。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太聪明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你表现出来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我想起来姬玉最喜欢问我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在想什么?我从来都把这当做一种探究,自然而然地建立起防御从不说真话。
  我从没想过,他其实也很想了解我。
  姬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扯了扯我的头发,有些孩子气地说:“说什么‘天下最有名的公子就该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相配’,你这是想给我做媒?谁与我相配,辛然,永昌,苏琤,嫦乐?”
  “啊,说到嫦乐。我知道我把她送给赵王你一定又觉得我无情了,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可信。是,我是和赵王做了交易,那是为了救你的性命。赵王看出来沈白梧对你青眼相加,他想要你给沈白梧殉葬,若不是这交易你现在就在沈白梧的墓穴里了。”
  顿了顿,姬玉低下眼眸,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领我的情。”
  “你对所有人都疏离又友善,唯独对我最怀疑最冷漠。从前喜欢我的姑娘们总是对我有诸多设想要求,我只要配合便好,到了你这里反而完全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比较坦诚,会拉住我不放手。”姬玉枕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低声笑起来捏捏病床上我的脸颊,说道:“就算你叫的是阿夭,我也原谅你了。”
  “我之前说能被你喜欢上的人是三生有幸,我是认真的。刚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想,像你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不喜欢人,要是喜欢上了谁就是一辈子。可是如果你喜欢以前的我,怎么会喜欢现在的我呢?”
  “就连我自己,都很讨厌现在的我。”
  我看着灯火摇曳下说个不停的姬玉,他或许是疲惫到没有力气再去维持平日那个骄傲完美的外壳,仿佛在壳上打了一个小口,那脆弱的内里就稀里哗啦地流出来。这些话可能他从没有对谁说过,若我醒过来他也不会对我说的。
  这十一年他都这么过来了,以后大约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你还不快点醒过来?你听好了,我这里不养闲人,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了喂狗……”
  他就这么低低地说着说着,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十指相扣,安静地和我共枕一个枕头。
  这个人嘴里说着要丢了我,却又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坐在床尾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酸楚又温暖,如果不是现在我已经是魂魄,我应该会流泪吧。因为我想要的其实就是这样,确信自己被他爱着,然后平凡地说说心里话,相拥而卧。
  虽然不知道姬玉的喜欢能不能称得上爱,但他好像确实是很喜欢我的。
  如果我现在能说话,能站在他的面前,我肯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要喜欢我。这世上什么样的姑娘他得不到,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如果像他这样被万千宠爱的人都会喜欢我,那为什么之前漫长的年月里,不曾有人在意我喜欢我。便是沈白梧的喜欢,也是因为病弱中那一点孤独和惶惑,才慌不择路地抓住我。
  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我的问题,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被爱的。
  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么这是为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么?
  但是这些我已然问不出口,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一时不知道我经历的这些是神明的馈赠还是惩罚。
  第二天早上夏菀有些急匆匆地推开了这间房间的房门,看来是刚刚去隔壁发现姬玉不见了,着急忙慌地跑来看的。看到姬玉身上都没有盖被子,只是拉着我的手睡着了的时候,夏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
  然后她的眼睛就红了,跑去隔壁抱了一条被子来虚虚地盖在姬玉身上,她的手脚很轻而姬玉睡得很沉,并没有醒过来。之后她就守在房门口,不让别人来打扰。
  近巳时姬玉才醒过来,他看了面前的我一会儿,第一反应还是去摸我的脉搏。见我的脉搏还算正常他才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看到夏菀站在外面也不惊讶,嘱咐她叫大夫来为我看诊。
  这样好好地睡了一觉之后姬玉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上午处理好情报之后便坐不住,特别是夏菀来他房间里通报过之后。
  夏菀说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我的情况不太好,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没有醒来的迹象。要是今晚之前还不醒,大概就不行了。
  当时姬玉的拳头在袖子底下握紧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这一天他在推掉了所有的拜访和事务,可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在清宁君府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待到晚上我还是没有醒过来,姬玉有些焦躁地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却似乎没有一本书能入眼,目光最后落在一个捆好的画轴上。
  我认出来那画轴是他为我画的画像,他已经画了三天,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画像完成得怎么样。他的手指在那画像上抚摸了几下却并没有拆开,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而去,推开门到隔壁我的房间。
  夏菀聆裳还在那房间里守着,见他来了都行礼。姬玉便要她们都先出去,两人退下之后房间里就又只剩了他和我两个人。
  姬玉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迷茫。他的手指捻搓着,沉默半晌才把目光转向我,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你又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救辛然。”
  我走到他身边想要抱抱他。我回答道:“你不是知道的吗?我爱你,因为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多久了,我还能这样看着他多久。跳下山崖前因为自尊心没能说出的喜欢他,我还是很想在死之前亲口对他说一次。
  姬玉的目光慢慢凝起来,像是愤怒一般嘲笑道:“你打算带着这个谜底离开我吗?真有你的,不愧是你姜酒卿。”
  说到最后他几乎咬牙切齿了,他狠狠地拉住那无声无息的我的手腕,目光涌动着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骂我。
  那琥珀似的眸子颤了又颤,却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极其悲哀的一个笑容,我看着他慢慢俯身到我耳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话。
  “好吧,你赢了,我输了。”
  “我输给你了,我丢盔卸甲,我五体投地。我非常喜欢你,我爱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是你的。”
  他第一次折了他的骄傲,这般做小伏低地说道:“我求你醒过来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世界快速地旋转离开我的视野。
  失去意识前我想着,或许神明知道我真正的贪念是什么,那并非仅仅是看到他知道我“死讯”时的反应。
  我想要听到他说爱我,想他也输给我一次。
  ※※※※※※※※※※※※※※※※※※※※
  傲娇如姬玉也终于认输。
  内心:(他终于表白了!!!哭泣!但是姬玉同学专挑人家晕倒的时候表,这不是表了也白表!)
 
 
第64章 自由
  秋日的九月,我所在的镇子开了满镇子的木芙蓉花,像是天上的晚霞降落在人间。卖菜的大娘见我看着她的芙蓉花茶发呆,便在卖菜之余给我捎带了一把芙蓉花茶,笑着说不要钱。
  我拿着那包花茶愣了愣,然后便道谢。
  其实我是在想辛夫人家的木芙蓉花应该开了,姬玉想来不会留在她府上了吧。毕竟他讨厌花讨厌得要死,而辛夫人家的花开起来可真要开成一片花海。
  此时距离我从清宁君府逃出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那日我从悬崖跳下去之后居然挂在树上没有死,得救之后昏迷三天然后醒了过来。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梦的内容模模糊糊完全记不清楚了。
  刚刚睁眼的时候我便看见姬玉坐在床头看着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他却突然站起来,神情有些惊慌,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似的。
  然后姬玉突然笑起来,是那种我一直想看到的真心实意喜上眉梢的开心,他一边喊着大夫一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才迟迟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明明是抱着必死之心跳下去的,如今却活下来了。
  而后急忙赶来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们围住了我,一阵忙活之后大夫说我能醒过来后面就好办了,只要认真休养身体便能恢复。后来就是连日里的汤药疗养,辛然也抱着蓉蓉来看望我,我一时之间受到了盛宠,各种悉心照料以及补药源源不断。
  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夏菀跟我说起姬玉听说我坠崖如何心急,我昏迷时他担心以至于无法入眠。
  她说得很认真,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毕竟刚刚醒来时我看到了姬玉的惊喜。我喜欢姬玉到愿意为他而死,这肯定大大出乎姬玉的意料,他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怎么舍得我就这么死了呢?
  我精神稍好之后便向夏菀询问子蔻的事情。
  夏菀就怔了怔,眼里有了悲伤。她叹息着说我们被劫走当晚她们就发现了莫澜和子蔻的尸体,莫澜被秘密埋葬而子蔻则停棺在济源寺,待高僧超度之后安葬于山中。
  “子蔻是为了救我死的,而我救了辛夫人和蓉蓉。请帮我转达给辛夫人,希望辛夫人能常去祭拜她,别让她太孤独了。”我这样对夏菀说道,夏菀叹息着答应了我。
  没过几天我喝完了那三月一次的解药之后,便逃离了清宁君府。
  说起来大概也不算逃,我刚刚养好伤谁也没有想过我会逃,我只是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去。然后一路当了身上姬玉给我的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盘缠之后随意地买船票搭便车,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是买到什么票搭到什么车就去哪里。
  幸而卫国多年没有战争民风又淳朴,我才能在辗转一个多月之后来到这个小镇上。幸而姬玉从不吝啬送给我好东西,我才能当了它们换这么多钱,可以支撑我剩下的生命。
  手里芙蓉花茶的香味让我回过神来,我拿着花茶颠了颠,想着回去泡了试试看。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我挎着菜篮路过他们,听见他们谈论着今天的天气,谈论着收成,谈论着家长里短,仿佛撞破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我笑着抬起头来看太阳,阳光很温暖,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原来这就是自由,真是新奇又轻松啊。
  从崖上跳下去的时候我才发觉,放弃生命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现在相比于活着我更想要自由,反正也没有剩多少日子,不用想以后怎么活,也不用担心钱。我活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目的。
  我带着早上买的菜回到了我租住的小院子,对门家的几个男孩子正在玩竹蜻蜓,大声叫嚷着吵得不行。我把菜放下了便去喂院子里的猫,见我去喂猫孩子们便凑上来看着,个头最高的那个孩子胳膊腿十分结实,一看就是天天撒丫子奔跑嬉闹锻炼出来的。他奇道:“为什么姐姐你喂它们就都不怕你,我一去它们就都跑了。”
  我还没出声,他旁边那个微胖的小子就说:“那还不是三子你总是欺负它们,它们见你肯定跑呀。”
  被称为“三子”的高个男孩追着胖男孩,喊道:“我才没有呢!谁欺负它们了!”
  “你给它们喝酒,还给它们套铁鞋子!”胖男孩一边躲一边叫。
  “笨蛋!你没看那马一套上铁鞋子就跑得那么快,还有我爹说酒是最好喝的东西!”
  两个小孩子在院子里你追我赶跟风一样,小猫们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去吃东西,似乎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了。
  我在这里两个月,三子和阿土——就是那个微胖的男孩,几乎天天吵嘴打架,总要证明自己比对方更聪明更能耐。他们俩的母亲也是一个样子,虽然说两家住在同个院子里,表面上和和气气的但暗中什么都要比。
  连早上谁买的菜叶子更新鲜更便宜都要比。
  杀人不见血口蜜腹剑的日子过多了,竟然觉得这样的鸡毛蒜皮都是可爱的。
  阿土被他母亲叫回去帮忙之后,我招招手把三子喊来,告诉他马脚上那个叫马掌,猫是不用穿“铁鞋子”也不喝酒的。三子有些委屈地蹲下来,我便教他如何和小猫相处,见猫乖乖地躺在我怀里不逃也不挠我,三子眼里就有了艳羡。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一只猫罢了。
  我和三子正说着话,他母亲就走过来了。三子的母亲是位三十岁上的妇人,娇小丰腴,长相在平民百姓里应该是出类拔萃的。她笑呵呵地直奔我说:“姑娘,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我抱着猫站起来,应道:“怎么了?”
  “听说姑娘你是寡妇,年纪轻轻的又没有孩子,下半辈子也不能这么虚耗着啊。我有一个远房的弟弟,人挺周正也肯干,他过几天要来探望我,不如你们见个面看看?”妇人说得十分直白,带着卫国人惯有的随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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