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和子蔻坐在项少涯府内那棵老槐树下,谈论着槐树,椿,神明,广大而浩渺的世界。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斑斑点点地落在她的身上和脸颊上,她用纤细的手腕撑着身体抬头仰望树梢,就像只纤细的白瓷瓶子。
或许是因为过于单薄,轻巧得就像是这个世界上随风飘荡的柳絮,谁也不依靠不相信,永远也不会生根发芽。抽离于人世毫无关心地飘荡着。
可真是个寂寞的人啊,他这么想着。
所以在她说她曾经有深爱之人时,其实他比表现出的还要惊讶得多。
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动心,谁让她动心了呢?她动心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借着假扮夫妻的身份屡屡试探,但是她见招拆招从不上当。便是他如何温柔缱绻,她的眼里都是一丝不变的冷静。这确实是只冷淡不亲人的有趣的猫,他虽然花费了诸多心思,但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胜负欲作祟。
他们彼此防备相互试探,怎么也算不上亲近。所以姬玉也不明白,为何只要在她的身边他就能一夜好眠。
那些血淋淋的狰狞的噩梦纠缠他不知多少年了,他甚至已经习惯于和这些噩梦的搏斗,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魔。可是那心魔居然惧怕姜酒卿。
他暗自思索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在地震时塌陷的楼板之下,她在如噩梦一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拉住他的手,平静地戳破他的恐惧,再将自己孤独的往事轻松地诉说直到声音沙哑么?
就算他伪装得再好,如何言笑晏晏,她总是能一眼看透他。无论是他的冷漠卑劣,还是他的恐惧痛苦,她都轻而易举地一一看破,直到最后他也懒得在她面前伪装那么许多。
——反正她都会看出来,反正她都能接受。就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她都会平静地接受。
这个聪明冷漠的姜酒卿,他却唯独在她面前最轻松。
他毫无自觉地放任了自己的依赖,直到姜酒卿差点被徐子涣杀死的时候。她捂着脖子鲜血喷涌地倒下去,他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惶恐和愤怒一并袭来。他罕见地大发脾气,甚至责罚了没有什么过错的墨潇。
直到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害怕失去她。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穿过那完美的面具,触摸到他愤怒痛苦污浊的真心的人吗?因为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理解他的人吗?
他认真地伪装了十一年,面具都快要长成身体的一部分。所有人都说他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阿夭的死去在别人眼里只是“成长”,他就如自己期望的那样骗过了所有人。可是冥冥之中,他似乎期望着有一个人能够不被他所骗。
所以姜酒卿出现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从年少时期开始就有无数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他习惯于接受喜爱。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上谁,更别说喜欢一个并不喜欢他的女人。
这样的软弱是不被允许的。
他甚至放弃了顾零和辛然,这个姑娘也不会例外。
贰
在她的利用价值消失之后,他就把她送给了沈白梧。他自认为这个决定还算是仁慈,沈白梧是个君子自然会善待她,她之后可以好好的生活——当然他还是留了一手瞒下了解药的事情。
对于留一手,他心里的解释是有备无患。他没有想到的是,沈白梧会喜欢上姜酒卿。
姜酒卿对沈白梧显然也非同寻常地温柔,甚至让沈白梧叫她九九。南怀君的宴席上沈白梧便烦人地一声一声九九地喊着,她明明笨手笨脚却很用心在照顾沈白梧,甚至温言软语地编出大段生动的描绘劝沈白梧吃饭。
他有些不快地想,原来她也可以这么温柔,不过这温柔不是对他。
沈白梧有什么稀奇的能得她这样青眼相加?
烦透了。
直到姜酒卿喝醉那天姬玉才鲜明地察觉到姜酒卿其实喜欢他,他开心了不过一晚,第二天醒来她人早已回去沈白梧身边。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姜酒卿的爱恨向来极其淡漠,说放弃就干干脆脆地放弃。不过他也是同样的人,便是知道她对于自己的特殊意义仍然放弃了她。
便如她所说,他们太过相似,无法相互信任。
何必执着,何必强求。
可是他偏要执着,既然不能相互信任不可深交,那便也不会成为所谓软肋。他毕竟拿捏着她的弱点,为什么要让自己不痛快?沈白梧喜欢她又如何?就算她喜欢沈白梧又如何?她还不是最惜命,只要拿她的性命相要挟她就一定会乖乖回来。
但是她大概会很讨厌他。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没法离开他。
其实他很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沈白梧青眼相加,这个正直温和又骄傲的人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当沈白梧在燕国王宫墙上收回手转身消失的时候,他们之间便有了无法跨越的沟壑。那些生不如死的岁月和反复折磨他十一年的噩梦,有一半拜沈白梧所赐。
所谓恐惧,一念之间,悔恨,这些他都在沈白梧身上看到了,并且都能够理解。
但是不能原谅。
多年来唯有沈白梧在他的复仇名单上来来去去,他想反正沈白梧已经是引颈受戮不用着急。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沈白梧病死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参与燕国事件的每一个人,但是最终他还是原谅了沈白梧。
他还记得当年在洛邑他第一次见到前来接受授礼的沈白梧,沈白梧白衣翩翩沉稳骄傲,下起棋来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地笑着,一步步把人逼到死局。能让他姬玉甘心拜师学艺的人,那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
沈白梧去世了,这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对他怀有愧疚之心的仇人,他去世之后参与燕国事件里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全都亡故。
但是姬玉并没有觉得开心,他早知道复仇这件事并不会让他开心了。活着是为了复仇,复仇并不能开心,活着便不能开心——倒不如去死。
在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姜酒卿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她说喜欢的那个人,她记了十四年的人便是他,是还不曾历经磨难少年意气的阿夭。
姬玉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已经有无数人来怀念从前的他,喜欢从前的他,那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清楚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他向来对此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但是她明明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过去,看破他的伪装知晓他的真实的人,是他面具下的一丝喘息之地。既然她已经知道今天这个姬玉是怎么来的,就不应该在他面前缅怀阿夭。
这世上谁都可以,她姜酒卿不可以。
但是这样的话语,这样荒谬的理由,这样可笑的期盼,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后来当她为了救辛然跳下悬崖时他才慢慢察觉到,就如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一样,九九也有太多埋在心底里的深情。她一贯以冷漠疏离为武器,不能承认自己的脆弱和孤独,不能承认自己将一点点温暖记了十四年,不能承认凭着这温暖的余热再次爱上了这个已经变了的人。
总要有人先开口的。
——我输了,我爱你,你醒过来吧。
他这辈子,终于第一次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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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不知道她对于姬玉的意义啊
下一章还是姬玉的视角,有我超喜欢的独白,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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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姬玉番外二
叁
九九醒来之后姬玉原本想要找时间和她好好聊聊,可她突然逃走了。
她明明知道没有解药就只能活三个月,她还是逃走了。
姬玉生气地立刻就要去寻找她,却被辛然死死拉住。辛然以过来人的态度教训了他一番,她说道——阿止姑娘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应当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你不能执意找她回来又负了她。
辛然掰着指头细数了他的各种毛病,一旦卸去伪装之后他这个人说话带刺叫人看不透,疑心重,骄傲不肯低头……除此之外他还在走一条无法回头的复仇之路。
辛然说着要如何爱人,就说到她和清宁君的爱情故事,原本皱着的眉头全都打开了,像是回到了那些美好岁月里笑得很开心,语气里都是幸福的意味。
那时他突然想,若是能看到九九这么幸福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他甚至不具备爱人的资格。他已经深陷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泥潭中,拒绝了所有试图救他的手,一门心思地走到同归于尽。
但是那天,他对辛然说——我知道了。
——我会改变的。
辛然惊讶道——这么多,所有?
——所有。
因为他想象着那个纤瘦冷静的姑娘脸上出现幸福的神情,突然也觉得幸福。从他十四岁开始绵延不绝的愤怒仇恨和不幸中,他第一次感觉到幸福。
他希望这个一路走来战战兢兢着,孤单到连温暖都会将她刺痛的姑娘幸福。如果她不肯来,那么他就向她走去。
得知天子意外去世消息的那天,他整个人如坠深渊愤怒又惶然。他这十一年,满腔的恨意亲手将仇人一个个结算,从燕王,燕世子,燕国,蔡国到裴牧,沈白梧。天子是最后一个,他恨他仅次于燕王和燕世子。
为此他周旋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将自己变成和天子一样的恶人,只为了有一天让天子痛不欲生。他已经折磨了天子许多年,离最后的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
天子居然就这么死了,这么轻巧的,突然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凭什么?他这些痛苦这些愤怒该如何着落?他恨不得能让天子活过来再死一次。
在他崩溃的时刻,那个姑娘抱住了他。她抚摸着他的背,以一种不熟练的安慰的姿态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姬玉。
就像是在不断下坠的深渊里,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有个人托住了他将他抬出水面。
他抱住她哭了。他被挚友背叛的时候,姐姐哥哥母亲死去的时候,与从小相伴的朋友决裂的时候他都没有流一滴眼泪,任凭满腔的愤怒仇恨碾压悲伤。但是他现在却哭了,在这个姑娘柔弱的怀里哭得不可自制。
这个人世疯狂而荒唐,恶毒的人得以善终,残忍的人受人追捧。他本无心留恋,可是唯有这个人世里他能遇见九九。
他突然想若是他真的走到那一步,灭亡了周逼死他的父亲。那样的他还能继续爱人么?九九还能相信这个疯子嘴里的话吗?他还能像他想象的那样,让九九幸福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便是天子死得如此突然,他也可以试着去接受了。
他对九九说谢谢。但是九九不知道,他感谢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九九生辰那天,她在漫天烟花下抱着他说相信他,他心下一片柔软。当他学着释怀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们以后的生活时却渐渐觉得害怕。其实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复仇的结束就是他毁了天子然后他死。
这其实是养蛊。
他的兄长姐姐母亲被父亲所害,而他为了复仇再去利用伤害他人,仇恨如同瘟疫般滋生蔓延,循环往复不能断绝。梓宸,秦禹,莫澜,聆裳每个人都双目赤红满手鲜血。
这一切该结束在他的身上,在他复仇完之后他便是那最毒的蛊,该死的怪物。当他死了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便干干净净。所以他曾与最亲近的人决裂,独自承担起一切,他从没有设想过别的结局。
直到这个姑娘的出现。
他实在是非常喜欢她,以至于心怀侥幸,以至于希望能重新开始。
在不归山的山洞里,九九安静地在他怀里躺着睡着了。他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她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会微微嘟起嘴,就像个傻气的小孩子一样,和她平时的冷静敏锐截然不同。
她骗他说吃过解药,这姑娘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还是不信的。她总说自己不适合他,总觉得他会轻易地喜欢上别人。
他确实总是和她开玩笑,说她离了他不行。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了他九九难过之余还是会好好生活,可是对他来说没有九九就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
姬玉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弯下腰去亲吻她的额头。九九能明白她对他的意义吗?
从前他的心愿是报仇,现在是她。
九九说她没法救他,她确实没有伸手救他于洪流之中。但是只要她站在彼岸,他便淌过洪流,斩杀心魔,除去满身尖刺以走到她的面前。
她不必救他,他愿自救以爱她。
肆
姬玉时常觉得,天子的血脉里可能自带着疯狂的因子,所以他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儿子。
比如说他,和他面前的姬央。
他经历了一番极其严密的押送被送到了洛邑,关押在王宫里的水牢之内。他的身上缠着各种锁链细致地牵扯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只能动弹不得地淹没在半腰深的水里。这段时间姬央的乐趣就是放水欣赏他因为窒息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再悠然地把水抽掉。
果然姬央疯了似的砸下一半国力抓他回来,仅仅杀他便太可惜,已经准备好好折磨他一阵。
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华服个子不高却很魁梧的男人,其实比起天子长得更像是蔡夫人。他已经不记得姬央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但他确信那时候的姬央不像现在这样满脸阴鸷,眼底清楚地翻涌着疯狂。
“第一说客,九州第一公子,姬泊言你也有今天啊?”
姬央的语气十分怨毒。
姬玉抬起头懒懒地看了姬央一眼,并不搭理姬央。这些天从姬央讽刺的话语里他渐渐明白了姬央为何痛恨他至此,大约是在姬礼死后姬央被扶为太子的这些年里,姬央不断被天子拿来和他比较。
这些年里姬玉周游各国翻云覆雨,谁都知道他手段厉害,他的名声已经在任何一位储君之上。天子虽然视他为眼中钉,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
“这里也比不上姬玉,那里也比不上姬玉,无论我做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所有人都是,明里暗里谈论起周的这些公子,都在可惜你姬玉为什么叛逃了。”
“我才是储君!我才是下任天子!可是只要你活着,我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耍耍阴谋诡计,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看得起你?我偏要把你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