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没有喜欢的人是挺好的,不然少不得伤心又左右为难,就像梓宸似的。”
我笑起来,子蔻兀自叹息了一会儿,转眼看着我:“阿止姐姐,你从前的心上人,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继而轻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小时候遇到他,他给我讲了三天的故事,教我唱了一支曲子。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生母去世的时候适逢父王生辰大宴宾客,宫里忙做一团,并没有人关心我的去处。我随处游荡之时遇见他,他叫阿夭,是宾客带来的琴童,抱着个比人还高的古琴在后院迷路了。
我没有说我的身份,只是告诉他我的生母去世了,他很为我伤心。他问我为什么不难过,我说因为不可以。
一国之主的寿宴大吉,最忌晦气,所以嬷嬷不许我哭。
他就把琴放下来问我想不想听曲子。我母亲生前很喜欢《桃夭》这首歌,我请他教我唱。
我生来五音不全,这么简单的歌还连着学了三天,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竟然只会了这么一首歌。
或许也是,再没有人像他那般耐心细致,一个音一个音反反复复地纠正,不嫌弃我的愚笨。
子蔻看着我,放佛在等我那个“很久很久之前”的后续。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在他之前,没有谁对我这么温柔,也没有谁夸我好。”
即便是我生母也不曾夸过我,她原是伶人,出身低微却也有些才艺,偏偏我是怎么教也不会的木头。她是乐观不拘的性子,倒也不会骂我只是常常笑话我。
日久天长,我回想起来她真的是很不错的人,也是爱我的。大约是第一次做母亲,也不太会知道如何做得好。不知道即便是迟钝如我,也希望被夸赞。
子蔻的眼睛亮了,也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一脸憧憬:“啊,温柔,我也喜欢温柔的男子。他对你这么温柔,该是喜欢你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有些大声。她撇着嘴看着我。我说道:“他是个温柔的人,对谁也都会温柔,并非我有什么特别。”
我有什么特别呢?
大概就是特别愚钝又怪异,一首歌学了整整三天,母亲死了都没有哭,却在终于学会了《桃夭》的时候哭了。
第8章 收网
子蔻没有听到她想听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有些不满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很多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来来往往。
其实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旧事。
那三天里白日他都会来陪我,晚上他要去宴会上帮忙奏乐,我就坐在庭院里,一边看烟花一边等他。
不弹琴的时候他就给我讲故事,许许多多的故事,宫城之外那个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诸侯国,神话里的南冥北冥,世界尽头。
我遇见他,才知这世界偌大。
至于那首《桃夭》,我会唱之后阿夭笑着夸我唱得好,看着他的明媚笑眼我却突然哭了。
母亲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我甚至没有多少难过,最多是茫然无措。
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点学会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她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给她听。她特别喜欢这曲子,肯定很开心。
或许她还会笑着弯了眼睛,夸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这般温柔地笑着,夸我做得好。
我突然觉得非常难受,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明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爱我了。
阿夭安抚我道:“你好好爱自己,这世上不就有人爱你了吗?对你来说,你就是世上最可贵的人。”
我抬头看着他,他笑意明亮温柔。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对我说我是可贵的。
后来我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在这世上最爱自己,只爱自己地活着。在我年幼时无数次孤寂恐惧,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刻,我总是想起他的话,想着若我死了这世上便没人记得我了,居然就这么坚持下来。
这个人我只见了他三天,却记了他十四年。
他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吗,他过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见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失望吧。他曾经出于善意温柔相待的姑娘,并没有成为像他一样善良的人。
不过,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转过脸来趴在我枕边,看着我说:“姐姐你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是不一样的。你一定很喜欢他,有个心上人真好。”
我笑着揉揉她的头,轻声道:“睡吧。”
樊国国君年事已高,沉迷于求仙问道对国事并不上心,丞相引荐了一位“仙人”给国君,国君每每身体有恙便听从仙人之语治疗。在姬玉来前国君身体不适,仙人言说国君命格属火病中不可与命格相冲之人相见。
姬玉生辰属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国君的宾客之外。苏琤倒是常常去见樊君的,没过多久那“仙人”就因为冒犯苏琤惹樊君发怒,此时又浮出他平日里贪污献银及言语不敬国君的证据,樊君怒不可遏斩了那仙人的头连带着还迁怒了丞相。
我并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胁了梓宸之后我便把他交给了姬玉。想来他给姬玉提供了许多不利于那仙人的证据,姬玉精心挑选了几个,以苏琤为触发裂隙的点,一个个排布好,让他们被触发后达到最好的效果。
由此姬玉终于可以面见樊君。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为姬玉整理要面见国君的衣冠,夏菀从箱子里抱出一件件的衣裳,在桌上铺平,聆裳便拿着装了开水的铜壶熨平衣服上的褶皱。
我对于此类事情一向是手忙脚乱笨拙至极,不毁坏衣冠已是大幸。还好夏菀嘱咐我烧水,并不让我再做更细致的活。
聆裳性子有些风风火火,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她手脚很快,做事却是极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谓是无微不至。
“公子面见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边收拾一边问我。
我给小火炉扇着风,闻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公子游说最为精彩,之前有人当堂与公子辩驳,愣是八个人没说过公子一个人,还有被噎得背过气去的。真是笑死我了……总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衣柜里拿衣服,话音刚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惊呼:“哎呀,这里还有几件小衣服。”
“你开错箱子了,是另一边的。”夏菀走过去,指着旁边的一个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衣服半天,笑得乐不可支:“这是公子小时候的衣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夏菀也不否认,她偏过头笑笑:“他一年年地长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聆裳啧啧感叹了两声,笑道:“可惜我来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来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受那些事,你这脾气哪里忍得住。”
夏菀说着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她们便专心給小火炉扇风。夏菀把那些小衣服放好合上箱盖,叹息一声:“他这些年真是变了很多。”
聆裳和夏菀又说了几句,她便拿了衣服走过来,经过我的时候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阿止,你身体不舒服么?怎么在发抖?”
我直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蹲久了,身子麻了。”
这天明明没有干什么活,我却觉得很疲惫。便是如此疲惫晚上也没有能早早睡着,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听着子蔻安稳的呼吸声直到东方渐白。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迷迷糊糊入梦,梦里我看到了阿夭。
我已经多年没有梦到他了。
他还像十四年前那样,穿着件鹅黄色的衣服,抱着比他还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有一双琥珀色的澄澈眼睛。
他离我有两步之遥,我上前一步他却后退一步。
他对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只是看着我,温暖又凄伤地看着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梦在此处戛然而止,醒来的时候子蔻在旁边喊我的名字,她说我在发抖,她有点担心我。
“你做噩梦了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想了想却突然笑了出来。我拍拍子蔻的肩,说道:“这么多年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梦只是梦,你别怕。”子蔻很笃定地说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笑笑:“嗯。”
这日我和嫦乐墨潇南素陪同姬玉面见樊君,他穿得优雅笑得妥帖,既谦和又不失贵族的威严。
樊君有些懒洋洋的,传闻中他对政事颇不上心,看来确实如此。双方寒暄落座之后,樊君倚在那金丝椅背上,慢悠悠地说:“久闻公子有奇策,说来孤听听。”
姬玉行礼,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条长生之方,献于君上。”
一听到“长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来,正襟危坐不复慵懒姿态,急切地说:“公子请讲。”
我看见姬玉眼里的笑意,樊君上钩了。能被誉为天下第一说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说余国立国之时曾捕获一只千年神龟,供奉至今,是以余国国主历来长寿。强夺神物怕是对神不敬,但若是樊国能救余国于水火,便可顺理成章要他们献上此神物。
丞相主张今年樊国有水灾收成不佳。此时开战劳民伤财,应该养精蓄锐。姬玉道吴国正是气势嚣张,哪里会给樊国养精蓄锐的时间,彼时他攻下余国得了余国粮仓,难免不会攻击邻近的樊国,那时再交战为时已晚。如同渡河,敌方在河中之时正是最薄弱,出击轻易便可取胜,敌方已经渡河而来陈兵列阵,最是气势高昂,再出兵已经晚了。
丞相又说那吴赵大军人多势众,即便樊国帮余国也不能获胜。
姬玉反驳道吴赵大军虽然是来势汹汹,可也是同床异梦,若可使两国联盟破裂,取胜易如反掌。
我见他三言两语陈情利弊,轻描淡写地蛊惑人心,那些计策和形势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层蜜,酿成诱人的蜜饯。樊君的情绪变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里,每次皱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应对。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着樊君被他一步步说动。
游说者,攻心为上。
他那些精巧的语句从我的脑海中飘过,并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细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颌线,听着他说话时时而上扬时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无比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细节。
或许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变得艰涩迟缓。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纠缠,我如同在一条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穷途末路。
接近两个时辰的对辩之后姬玉大获全胜,樊君答应出兵又给了大笔赏赐,他微笑着应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礼告退。
樊君求仙问道这么些年里,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药仙术上花了不知多少银子,直到丞相举荐“仙人”给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敛。
丞相虽然说是独断了些,却也是尽心尽力。他与候府虽有不睦,但在出兵这件事上却不是针对项少涯。今年樊国水患严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国就像是押上国运的豪赌。他不愿赌罢了。
我们随姬玉一起出门时苏琤已经等在门口,她同姬玉说了几句话,眼里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怜的姑娘,我这么想着。
回到侯府的时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从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谈话后我们少有谋面,此番我们在花园的回廊上打了个照面。他愣了愣之后便笑起来,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干净阳光的少年模样。
我于是也点头应下。
我们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后,他突然看向我:“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他的语调很轻松。我也转眼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人畜无害,项侯爷怀疑内鬼是常驻府上的人,也为他脱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么怀疑也不到他头上。
我想了想,答道:“从一开始,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尘宴席?”
“是的。”
“为何?”
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动与我攀谈且对我很好奇,我便觉得你不普通。”
在寻常人眼里,我是再平凡庸常不过的女子,见了我许多面都不记得我长相的不少,和我说了很多次话也不记得我是谁的更多,没有谁会主动放心思在我身上。
在我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类。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头,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继而问:“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点点头:“你说。”
我在花园之中站定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喜欢项侯爷?”
他有些吃惊,脸色先是白了,又渐渐有些泛红。在一片火烧红的枫叶背景里十分青涩好看。
我欣赏着他的脸色变化,原先觉得他善于伪装心思深沉,但却忘记了他也是仅仅十七岁的少年。原来爱意是这样藏不住的东西,即便是对于一个细作。
想来项少涯也是因为知道梓宸是爱慕他的,所以未曾有过怀疑。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见他面有犹豫,于是说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轻轻一笑:“阿止姑娘,我六岁入府,十岁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有些悲戚又有些无奈。
“我在他身边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为人如何,这么优秀的人属意于我,对我好,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我沉默了。
项少涯为人疏朗豪迈,又相貌堂堂,其刚正不阿在我见过的贵族里面确实少有。这样的人愿意为梓宸破例,为梓宸辜负爱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动。
我问道:“即便你与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