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两道眉,她不信自己画不来。
梅城的风吹得一日比一日猛烈,祈热穿了条加绒的牛仔裤,仍觉得冻脚。迎着冷风她呼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去了教室。
班上的学生大部分喜欢踩点,即便不踩点,也就早那么几分钟来,一个个哆嗦着进门,跟祈热打完招呼,又看着她的脸开起玩笑。
“祈老师,您这眉毛怎么又画歪了啊?之前不是学会了么?”
另一个附和,“对啊祈老师,上次就想问您,那个平眉真的画得特别好看,怎么画的?”
祈热挤出一个笑,语气平淡:“是不是嫌作业布置少了?”
开玩笑的两个立马举手投降,灰溜溜回了座位。
第一堂课上完,底下学生战战兢兢,平常幽默风趣的祈老师,今儿个特别冷酷,一会儿就得抓一个人回答问题,错了还得罚抄。
第二堂课,祈热继续点人,这回甚至叫人上黑板写题。
外头风刮得越来越大,室内静得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隔着窗户能看见光秃秃的枝丫摇摇晃晃。
紧接着,没锁紧的后门被风吹得撞在墙上,“哐”一声,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这一眼,不止看见了被风吹开的门,还有站在风口正要进来的人。
满教室行着注目礼,陆时迦似是浑然不觉,大步进了门,伸手将门迎风关上,再走到最后一排,腿一跨,坐了下来。
他穿得十分单薄,一件秋季校服外套,里面那件蓝色的衣服祈热记得,是短袖。
祈热默默盯着他看,几秒后开了口,一出声有些哑,立刻清了清嗓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拽到了讲台。
她没再点人,课堂氛围却比上一堂更加令人窒息,下课铃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气氛过于压抑,以至于觉得后头那张脸十分眼熟,学生们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压低了声音跟祈热道别。
祈热收拾着东西,在所有人走光之前,背起包往外走。
陆时迦出了门后快步往前追,明明是平地,却产生了一种登山的错觉。
“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而去。”此刻他不是信徒,却胜似信徒。
陆时迦沿着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往前跑,他穿着胡桃里中学的校服,在梅外的校园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开始因为祈热的突然冷漠,陆时迦是生气的,忍着不联系她。后来借着打架那一次,他找去了酒吧,本意是要去求和,但祈热比想象中还要冷漠,甚至在柳佩君出现的时候,彻底地跟他撇清关系。他的怒气更甚,所以知道她要回来吃饭,他第一次反应就是出门。
以前她生气,他耍赖或者站楼下等她,她虽然跟往常一样凶巴巴,但本质是跟他和好了的。
这一次却一而再地对他视而不见。
他往常喜欢抓她的手,这一次却没有,怕她更生气,就只是隔着一定距离走在她身后。
他先开口喊人,“祈老师”,然后紧跟几步,“你到底为什么不理我?如果是因为在云南的时候……”
“云南”两个字显然戳到了祈热的痛处,她立即转了身,一脸的淡漠,“云南?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我甚至都没答应,你就让班堇给我买好了票,”祈热此刻的话与先前的默然接受完全是两副面孔,她自己都十分唾弃自己,但另一道声音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我是说过会对你好,把你当亲弟弟,但这不是你擅自替我做决定的理由。云南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一样,以后都不能再提,不然我跟你没完。”
她说着甩手继续往前走,陆时迦仍旧跟上去,“没有经过你同意就给你买票是我做错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那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
虽说祈热觉得他越界了,但到底是她纵容的,所以错不在他。是她自己不通情达理,对他进行冷暴力,现在他已然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祈热满肚子的愧疚就要溢了出来。
但也只能生生忍住,她再一次停下脚步,“我说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也不会再生气,你赶紧回去。”
见她又要走,陆时迦到底还是没忍住拉了拉她的手,“你真的不生气了么?”他虽然不想惹毛他,还是说出真心话,“你看上去还是不想理我。”
祈热一噎,都忘记将他手甩开,她顿了顿,很快找回话语权,开口的同时将手抽回,“我没有不想理你,我很忙,每天为了出版,为了指标,为了备课已经够头疼了,没时间跟你耗,你不是有那么多的朋友么?看神舟八号,收藏纪念金币,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来找我做什么?不是互相浪费时间么?”
陆时迦没想到她真的看到了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但她的反应却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他有些急了,解释道:“我想过找你一起看直播的,但是我不敢,你不理我我也有点生气。我最怕你不理我,我分得清你是对我真凶还是假凶,但是这一次你明显都不想看见我,我不喜欢这样,如果是因为……我擅自给你订票,那我以后不会了,你能不能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过。”
陆时迦太坦诚了,祈热忽然觉得自己是满口谎言的说谎大王。他说得对,任谁遇上冷暴力,都不会舒服。
但她花了这么多天竖起的一道高墙没那么容易就倒塌,她仍旧一张冷脸拿向他:“我怎么了?”
陆时迦这一刻才觉得冷,那股冷意由对面而来,让他恍如置身于冰窖,他手臂隐隐发抖,声音也同样,“就是现在这样,如果你就是单纯讨厌我,不想看见我,那好,以后我都不会来找你,让你眼不见为净。”
小的时候,因为祈热不小心把钙片暴露在了柳佩君面前,并且撒了谎,陆时迦差不多有大半个月跟她闹别扭。他鲜少这样,所以祈热一直印象深刻。若是平常生气,祈热哄一哄他,或者拿姐姐的身份压他,他马上就能没脾气。
她跟他一样,分得清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陆时迦转身离开的背影十分决绝,祈热看着,心里那道墙如柏林墙倒,轰然倒塌。
柏林墙倒,意味着和平统一。而她这面心墙崩塌,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
祈热没时间细想,她扯着嗓子如往常一样喊:“你给我回来!”
陆时迦没有回头,步子越来越快。
祈热暗骂一句,抬腿跟了上去,她急喘着气,“眼不见为净?你们是都喜欢用这句?祈凉让你把校服扔了眼不见为净,你现在是要跟我玩消失?”
陆时迦只是有片刻的停顿,很快便继续往前走。
祈热伸手抓住他手的动作很是粗暴,直接拽得他一停,“我告诉你,你要是现在走,以后你就别来找我,那就真的是眼不见为净!”
说完一松,又转身往外走,陆时迦确定自己是因为想要理论才追上去的,“是你自己让我回去的,现在又威胁我!”
祈热拿准了他会回来,扯了扯包带没停下,“我让你走你就走了?你这么听话?”
她语气中的变化,陆时迦立即听了出来,是他习惯的凶巴巴的语气,他脸色稍稍缓和,但心里还是有气,明明是她间接要他别走,现在却还是他站下风,他不服气地低吼出声:“你真的就是个无赖!我恨死你了!”
祈热压根不回头,低头从包里翻出什么东西,等他气呼呼跟上来,往后一塞。
毛绒绒一团,是顶帽子。
陆时迦拿在手上,心里各种滋味交织,怒气自然还是占了上风,“不要以为一顶帽子就能收买我。”
祈热脚步停下,看了眼他手里的线帽,又抬头看向他,“爱要不要,有的是人想要。”
陆时迦被她的语气气得作势要甩出去,最终却还是紧捏在手里,“明明就是给祈凉买的时候顺便给我买的。”
祈热昂头往前走,好像这样她的气势就是高于他的,她嘴里纠正他:“是去给你买的时候顺便给祈凉买的。”
陆时迦表情一滞,仍是嘴硬,“我才不信。”
“不信拉倒!” 祈热不习惯低头,这样已经是底线。
陆时迦暂时收了声,跟了她一段路后,忍不住问:“你回公寓吗?”
祈热反问一句:“不然呢?”
陆时迦以为她还要说些什么,等了等没等来,又气又委屈,“那我呢?”
祈热到底还是回了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话式如出一辙,有些刻薄,“你怕冷?我还以为你穿这么少不怕冷呢。”
陆时迦双手揣进兜里,默默地没说话。
祈热心里暗骂一句,转身时幽幽加了一句:“吹会儿空调就给我滚蛋!”
陆时迦终于满意了,跟在她身后忽然说道:“我那天看见你了。”
祈热语气听来有些不耐,“哪天?”
陆时迦已经消了气,声音如常,“你回家那天,我就站在院子外面,看着你下车进院子,你没看到我。”
那天他出门后根本没走远,知道她要回来,就站在树下一直等着她。
祈热愣了愣,开口还是凶:“你不说话我怎么看得见?”
陆时迦手一动,想要去拉她的手,又忍住了,“我说了你就看得见我么?”
一句话在祈热脑袋里来回转着,余音绕梁,绕出几重意味。
她闭了闭眼将猜测往下压,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聋子,你说话我能听不见?”
“好,”陆时迦没受她的情绪影响,说话很是平静,“那以后我说,你不能装作没听见。”
心又猛地一提,祈热抓紧了背包带,“你怎么这么啰嗦?不知道我上了两节课口干舌燥?”
陆时迦立即闭紧嘴巴,不再开口。
到了公寓,祈热进了门没立刻往里走,蹲在鞋柜前伸手往里翻,明明就在眼前,她也装出一副翻了很久才翻出来的模样,然后将一双还未拆包装的鞋扔在地上,“超市送的,穿不下也给我穿!”
陆时迦捡起来,一翻看见鞋底上的数字:42。
他站在原地笑了笑。
往里走了几步的祈热又回过头来,莫名地又生起气,“待会把你上次留在这儿的袜子带回去,把我这当仓库呢?”
陆时迦这会儿只知道点头,拿着新棉拖往里走。
祈热抱臂站着,“啧”一声,“你是不觉得冷是吧?还得我给你接热水?自己去洗手间接!袜子在抽屉,没人给你送!”
陆时迦又点了点头,忍住笑意,经过她进了她房间。
他乖乖照做,在洗手间用热水洗了脸泡了脚,出来时祈热仍冷着一张脸不满意。
室内已经开了空调,陆时迦只觉得暖,见她打开衣柜在里面找着什么,急忙过去,“我不冷了。”
祈热不听,左右翻了翻,最后翻出来一件黑色的宽大毛衣,转身丢给他,“不是我关心你,是怕你感冒了让柳阿姨担心,这么大的人了,衣服都不知道多穿一件?去年也这样,今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陆时迦接住毛衣,默默听她把话说完,紧接着伸手去拉校服外套的拉链。
祈热立刻别开头往另一边去,只听后面窸窸窣窣作响,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一阵“咕噜咕噜”滚圈的声音越来越近,祈热一低头,看见了停在脚边的金币。
她弯腰拾起,金币的主人已经跑了过来,跟她解释:“这个是神八的纪念币,限量的,我有两枚,这枚是要给你的。”
祈热看清上面写的一行字,伸手就塞了回去,“借花献佛,谁要你的?”
陆时迦这会儿只穿一件短袖,也不觉得冷,“什么借花献佛?这是我买来的!还很贵呢。”
祈热冷哼一声,“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发的朋友圈,别人好心好意送给你,你又要转手送人?”
陆时迦将她手一抓,把纪念币放进她掌心,“是虞梦蝶带来的,季桃也想要,后来还是被我买来了,祈凉他开的玩笑。”
听完他的解释,祈热没有再还回去,沉默片刻后,她走到桌子边,将纪念币随手一搁,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上面一行字是:神舟八号成功对接天宫一号纪念币。
祈热默默看了一会儿,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她是漂浮不定的神八,归期未定;现实里,神八与飞行器成功对接,她甚至拥有了一枚纪念币。
梦与现实,她实在不知道相信哪个。
身后有人喊她,将她拉回了现实,“祈老师。”
祈热回头,陆时迦已经穿上了她给的毛衣,看着刚好合身。
他正将校服重新套上去,边套边走到她身边,低着头看她:“好暖啊。”
说的是毛衣,也说的是人。
祈热瞪他一眼,除了狠话说不出别的,“冷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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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2011年的末尾, 梅城没有等来一场雪。喧嚷的城市里,校门口一家火锅店抓住一年的尾巴悄然开了业。
法语课上, 祈热粗略地给学生总结了这一门课的所有内容, 底下学生从没这么认真过,似乎这会儿说的都是考试重点, 在笔记本上勾着祈热提及的内容,一本翻下来发现全是红勾,傻眼了。既是红勾, 也是学生与老师之间的鸿沟,学生很是绝望。
“我总结的是所有的内容,不是——”祈热故意顿了顿,“你们要的考试重点。”
底下更是哀鸿遍野。
祈热笑了笑,“考试重点没有, 问题倒有一个, 你们平常都喜欢吃什么?”
学生有些疑惑, 但还是报着自己心里的菜单。
“喜欢火锅的有么?”祈热一问,底下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