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院子里满满当当的收成,她突然有点明白村里人对于土地的迷恋。一年又一年,劳累然后收获,人们从土地中有获得感,幸福感随之而来,一年的辛苦落到了眼前堆得满满的粮食上。
晚上的大餐,她负责择菜,周山管洗菜,王慧最后切菜,三口有条不紊,一片洗刷和叮叮当当的动静中,家里来了客。田东一进门就看到院子中忙忙碌碌的景象,他觉得这家人生活气息浓厚,家庭氛围很和谐。
他没再穿工装,换了衣服,还是白衬衫黑裤子,让人感觉他很适合这样穿,穿出来有他自己的风格,让人不觉得闷或者单调。
田东问需不需要帮忙,王慧赶紧说不用,菜备得差不多了,周山放下洗菜的水盆,带他去正屋喝茶。
茶是时下流行的茉莉花茶,价格不贵,味道厚重,喝起来久久回甘。周云赶紧洗了一些水果,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时令水果,自己院里结的,鲜枣,山楂,柿子和苹果,还有一些她晒的干货,地瓜干和杏干之类的,客人很喜欢她的果干,吃了好几片。
王慧和周云都是利索人,炒菜做饭做惯了的,烧起土灶,不一会炒菜的香气弥漫整个院子。
晚饭很丰盛,粉皮拌黄瓜,芹菜花生米,酸菜排骨,红烧肉罐头炖白菜豆腐,炸鲫鱼片,还有其他几个时令蔬菜,满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周山开了一封黄酒,说是周云买的,他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趁这个丰收的好日子尝尝,田东尝了尝味道,连忙说好酒。
周云年纪最小,专心负责斟茶倒酒,这次的差事倒是不让人讨厌,没人说家长里短和各种小道消息,觥筹交错中,宾主尽欢。
吃完饭喝了一会茶,田东看天色不早,起身要告辞。起来的时候可能是有点起猛了,他感觉自己突然很头晕,全身很有困倦感,他没站直,踉跄了一下。
周山正好在他旁边,上前赶忙扶住他,说可能是黄酒后劲大,有点醉了,扶他到沙发上坐下,田东揉着眉头,挣扎着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
意识朦胧中,他看见有人端来一杯水,让他喝下,他接过把杯子抓在手里,喝了两口,他纳闷,里面加了什么,有点甜,味道不错。
这次他手都有点发颤,他连忙放下杯子,背紧紧靠在沙发上,双眼紧闭。
全身不适中他心想,之前在大学的时候偶尔也醉过酒,没有一次跟这次一样难受。他觉得困极了,在混沌中,眼前越来越黑,他睡了过去。
周云看见他蜂蜜水喝了没几口,竟然在沙发上睡过去了,还是睡得很沉那种,心里感觉有点好笑,这人酒量这么差,明明没喝多少,有二两吗。
周山一看人睡过去了,跟王慧使眼色,王慧连忙说:“我看他长腿长脚的,躺在这睡觉有点难受,不然先抬到床上去吧。”
周云有点震惊得看着王慧,刚想说把人搬床上不太好,抬头发现嫂子人有点紧张,她正疑惑中,周山让她赶紧搭把手,她迟疑地走上前去。
田东人看着瘦,但是人真的是很重,周山和他个头差不多,自己都弄不动他。王慧和周云搭把手,三个人气喘吁吁得把人抬到床上。
抬完周云傻眼,现在人在她床上,要是他一直不醒的话她怎么睡觉。
她到客厅喝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完,她脑子有点清明起来,她抬头看看正在抽烟的周山,还有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又看了看王慧,她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没说话,表情还是有点紧张,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她直接问周山:“哥,到底怎么回事,田东怎么突然就睡过去了?”
周山看着她:“他的酒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
周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堂屋里的另外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只剩下兄妹俩和一只发着暗光的灯泡。这都深秋了,还有小蛾子围着灯泡不停地扑来扑去。
周云想起小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家家还是煤油灯,她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夏天经常有很大的蛾子,不停地扑到煤油灯上。
她常常听见滋啦一声,空气中有焦糊的味道,那蛾子突然飞不动了,在空中旋转着飘到地上,然后继续在地上扑棱不停。
刚开始她不忍心看到它继续挣扎,一脚踩上去,安静了。后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手隔着塑料袋捡起来,攒多了一块去喂鸡。
周山看着周云,他说:“云云,你自己拿主意吧,他家里过得不错,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家里没什么负担,他自己工资也很高,人也没得挑。我觉得他确实很不错,比之前相的那些都要好。”
“我自己出了这个主意,也没提前跟你说,本来想着为你好,但这会儿觉得对你很不公平,也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不管你怎么决定,不管明天发生什么事情,结果都由我来承担。”
周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剩她自己,突然发生的一切,她有点承受不来,她出门去了院子。
她心里乱糟糟,抬头看天,这会儿乌云散去,天空舒朗,一刀弯月牙挂在空中,周围点缀许多星星。她一直盯着弯月牙看,看到眼里快要有泪,那弯月牙在她朦胧的眼中忽大忽小,她拿手擦了擦眼角,一切亮堂起来,暮色清明,月光如水。
她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久到她感觉自己要变成院子角落里的石滚,久到她感觉自己要和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化风而去。孤坐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各种思绪来来回回,纷纷扰扰中,她想到自己想要什么了。
一切想通之后,她心里有点悲伤,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聪明,她甚至对自己有点失望。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起身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天,转身回屋去了。
深夜里,屋门合上的声音传来,窗帘拉动的声音响起,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5章 Chapter 5
周山和周云从少年时期就开始相依为命。周云高中毕业后没再考大学,她自己很向往大学,但她没钱任性。
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她父母出门拉货跑活计的时候,半路上下起了雪,返程路滑难行,三马车翻到沟里,两人当场殒命。
当时周云十五岁,她哥周山也才十九岁。他本来是父母眼中的问题少年,整天不务正业,每天梳着奇怪的发型游手好闲。
父母去世之后,他一夜之间长大了,除了压抑自己的悲伤之外,他还要养活自己和妹妹。
最重要的是周云学习很不错,在班里名列前茅,他自己学习不行,进入社会高不成低不就之后才知道做文化人的好处,但他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儿。
现在,他决定砸锅卖铁也要继续供妹妹读书。
他去理发店剪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齐秦杀马特发型,留着小寸头,开始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到处出卖劳动力,就是干苦力活。
小半年下来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体格健壮,经常夜里很晚回家,有时候周云做完作业他还没回来。
周云做好饭菜,给温到锅里,他回家掀开锅呼啦哗啦吃完,再洗把脸,有时候衣服都没脱就累得睡过去了。
窗台上还摆着一小瓶他之前攒钱买的发油,彻底派不上用场了,里面的膏体已经变干。
周云文静中带点阴郁,是个给人距离感的女生,在学校平时只知道闷头学习,很少和同学交流。
她在镇上的中学读书,学校没有宿舍,有她也住不起,每年的学杂费就已经让她哥为难,她每天走读,放学后骑车回家。
夏天的一天晚上,天气很热,屋里有点闷,她在脸盆里兑了一些温水,拿了毛巾在院子里擦身体,洗完神清气爽,抬头冷不丁看见自家院子墙头好像有个人头冒出来。
她当场被吓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墙外哎呦一声,有人倒地惨叫。
周云快速回到屋里,把门关上,插销合紧,蒙着被子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这天晚上她一直在等周山回家,后来自己在惶恐中不知不觉睡过去。
第二天是周末,周云起来在院子里看见周山从外面回来,脸色有点不太好,一问才知道是因为昨晚有人偷窥她的事情。
昨天晚上幸好有人经过,一把把那个瘪三从墙头薅下来,还把人揍了一顿。
周云后怕中还有点好奇,问:“是谁路过?”
周山说:“是我一个初中同学,就咱们村的,叫田东,去年考上大学那个。”
周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不爱说话,长得像个城里人。
现在的她只知道学习,男女之事还未开窍,没觉得他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只感觉他很厉害,竟然考上了大学。
经过这件事,周山顿时有一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同时有一种危机感。
他专门请假一天,当天去镇上买了一些砖头和水泥,他是行动派,回家就开干,让周云给他打下手,兄妹俩忙活了一天,个个灰头土脸,把院墙砌了一圈,最后上面还扎了碎玻璃。
又在周云窗外安了几条钢筋,装完之后周山来回摇晃试试牢靠程度,周云感觉自己成了小小城堡里的公主。
父母还在的时候,周云是家里最小的,一家人都很疼爱她,她也在上学,所以基本上不让她干农活。
现在父母不在,她和周山相依为命,看着周山每天这么辛苦,她越来越懂事,学习之余,力所能及地和哥哥一起做农活。
她长得有点白,但是怕晒,一晒就黑,农忙时在地里干活,整天汗流浃背,累得灰头土脸。
一个暑假下来,她又黑又瘦,越来越村,用她当时那个刻薄同桌的话来说就是放假回来秒变村姑。
周云心里有时候也羡慕镇上的同学,家里条件好,父母有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工资,既不用在土里刨食吃,也不用干苦力活。
她少女的心里有几分压抑和不平,她为此阴郁的同时还有点庆幸,学校里每年一到交学杂费的时候就有人因为凑不齐而退学。
对比之下,她意识到自己继续有书读,还是很不错的,她很感谢她哥。
初中毕业后她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兄妹俩都很高兴,周山觉得自己胜利在望,也就是苦这几年,高中毕业后周云就能上班挣钱,开销少收入多,到时候家里会好过很多。
周山年纪不小了,那时候大家都很早结婚,村里和他同龄的男生要么已婚,要么孩子已经会跑了。
有一个例外,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田东,但人家以后是要吃国粮的人,自己跟他没有可比性。
周家父母基因好,周山高大健壮,五官端正,用周围人的话来说,就是小伙长得很精神,他自己也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说不想娶媳妇是假的,但乡里乡亲都知道他家的情况,父母双亡,没车没房,还有一个拖油瓶需要上学的妹妹。
父母结婚时盖的几间土坯房不算房,现在结婚都需要另外盖一个砖房的小院,很是洋气。家里之前重要的挣钱工具三马车车祸中已经报废了,平时用来收庄稼的人力平板车也不算车,其余的只有两个骑起来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洋车子。
他和周云一人一辆,他夜里骑车都不用担心撞到人,老远就听见链条和铁盒嘎吱嘎吱的动静,不知道的很有点恐怖片气氛,声音很大,他是个大男生,车子破成这样,自己也有点爱面子,私底下上了不少菜油都不管用,后来就随便它响,权当喇叭用了。
因此,家里穷得坦坦荡汤,虽然他一表人才,但几乎没人给他介绍对象。
最近周云晚上睡觉,有时候半夜醒来喝水,听见隔壁屋里有人哼哼唧唧,她支着耳朵听了一阵,好像又没动静了,她不明白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看见她哥有点萎靡不振地从屋里走出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周山像是想起了什么,发黑的脸庞有点发红,有点看不真切。
上天像是眷顾,周云读高二的时候,一天晚上,周山晚上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在路上碰到一个流氓欺负妇女。
他想起自己妹妹,火气直往头上窜,上去三拳两脚把流氓打了个鼻青脸肿,不省人事。
开始天有点黑没看仔细受害人,后来一看被欺负的还称不上妇女,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长得还不错,就是人被吓得不轻。
身上衣服凌乱,全身上下全是土,幸好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这会儿这个姑娘把他当做救世主,紧紧抓住不放,大声嚎哭起来,周山被哭得头大:“你不要哭了好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最后实在没办法,在人抽抽噎噎中问清楚是哪个村的,骑车把人送回家,到了别人家门口还差点被揍,问清楚后千恩万谢被留下喝了茶,周山挂念家里的妹妹,天色不早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周山整天家里家外忙来忙去,转头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过了几天,家门口来了个打扮利落的姑娘,手里拎着一篮子新鲜的水果和点心,在门口找人。
这会周山正赤着上身在做木工活,周云书本越来越多,需要一个书架,他听后没事去镇上商店看了看样式,周末在家自由发挥。
这个姑娘是那天被英雄救美的王慧,她一进门看见周山这个架势,先是有点震撼,接着就是胸口小鹿乱撞,有点不好意思。
她说明来意,周山大大咧咧地让她不要客气,两人先是说了几句话,最后无话可说,但王慧明显有点舍不得走。
院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艳,她想找借口多逗留一会,就在那开始欣赏红红的胖花朵,层层叠叠的,还低头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她还是觉得有点眩晕。
接着抬头看了看正在刨着木头满身大汗的周山,看他还是自己忙自己的,过了好大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打个招呼回家了。
王慧一副倚门回首,却把石榴嗅的样子没被周山看见,却被在屋里做作业的周云记在心里。
对于别的女人觊觎自己的兄长,周云自然心里会有点不舒服,但同时也有点得意。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没人喜欢,找不到老婆。自己拖累哥哥她是这两年从村里妇女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的。
她走在大街上,有时候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一方面用有点怜悯的眼光看着她,一方面又说她哥对她真不错,宁可自己没钱结婚,也要供妹妹读书,让她以后出息了好好孝顺她哥。
她现在不小了,听话也知道听言外之音了,听完心里有点难受,同时又很火大,恨不得上去撕烂那些长舌妇的脸,她按耐住火气,做了个乖巧听话的表情笑着走过去了。
她看不惯那些对他们家里指手画脚的老妇女,暗地里跟她们单方面有点结仇。
从那以后,她培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就是那些妇女吵架骂街的时候,她听见动静没事就喜欢去偷偷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