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拆招牌的人坐上货车,那辆车驶离了贝克街。
“夏洛克,悲伤也要有限度,你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了。”
夏洛克拉上了窗帘,坐到了迈克罗夫特的对面。
他虽然坐得笔直,精神看起来却不好,蓝色的眼睛里一派冰天雪地,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但谢天谢地,他终于肯说话了。
夏洛克:“这就是我正常生活的轨迹。”
“这不是,夏洛克,你很清楚你正常生活的轨迹应该是四处去寻找案件,而不是待在这间房子里。”
说起来,苏格兰场的警探也很久没有见到夏洛克了,他们都在说怪胎有了女朋友以后终于不再盯着谋杀嫌疑人了,雷斯垂德每次的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会暗叹一口气。
这间屋子对夏洛克而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囚笼,温斯蒂的气息成为了一个封条,将他锁住了。
“是吗?”夏洛克淡淡地开口。
“你该记得温斯蒂留给你的那一封信,你这个样子是她乐意见到的吗?”
夏洛克咧嘴,一个笑都扯不出来,轻轻哼了一声。
她如果不可以见到他这个样子,应该自己过来跟他说,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听的。
迈克罗夫特本来想陪夏洛克吃完晚饭再走,可是临时接到了一个公务电话,他不得不离开,只能嘱托哈德森太太一定要盯着夏洛克吃晚饭。
离开之前,面对身在光亮处,心却落入深渊的夏洛克,迈克罗夫特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夏洛克,你有办法忘记这一切的,我知道。”
黑色的小轿车载着迈克罗夫特离开时,他从车窗外看贝克街的景色,没了招牌的甜品店看着真的很奇怪,店门口的树木发出了几片新叶,春天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夏洛克能不能走出来迎接春天?
夏洛克很快用亲身行动回答了迈克罗夫特的问题——他无心思欣赏什么春色,他的心里只有案件。
“噢,安德森。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一个七岁的儿童如果智力发育正常也能够一眼看出来这个人不是凶手。”
流利的语速,嘲讽的语气,冰凉的神情。
夏洛克回来了。
雷斯垂德打电话告知他,夏洛克再次出现在苏格兰场门口时,迈克罗夫特脸上写满了震惊,当时他正开完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这样的神情被报纸媒体拍了下来,登上头版头条,政治届纷纷讨论:是什么让迈克罗夫特如此惊讶?
有人猜测是他受到了弹劾,有人猜测是他要被授予荣誉爵位,还有人猜测他一不小心知道了王室不得了的秘密……
那些人如果知道大英政(府)如此震惊只是因为他的弟弟终于愿意骂人了,一定会感到非常失落。
但是谁管他们失不失落。
迈克罗夫特带着他的黑色小雨伞出现在苏格兰场,接夏洛克一起回家看望福尔摩斯夫妇,全程两个人都在开着无关大雅的玩笑,他不敢提及“温斯蒂·亚当斯”这个名字。
福尔摩斯先生信守诺言,为温斯蒂做了一把木藤椅,将其与剩下四个木藤椅放在了一起。
他十分高兴地对夏洛克说:“这是我给温斯蒂做的木藤椅。”
迈克罗夫特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惊,去看夏洛克的神情,他却没什么反应,道了一句:“专门为一个日期做一把木藤椅,您还真是有心。”
老先生没太明白夏洛克的意思,还想问温斯蒂去哪了,却瞥见迈克罗夫特的手势,默默走开。
福尔摩斯先生没明白的意思,迈克罗夫特明白了。
和“红胡子”一样,“温斯蒂”成为了夏洛克生命中的一个普通星期三。
夏洛克有办法忘记一切。
“父亲会不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给星期三这个日子做一把木藤椅,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老人的行为。
“谁知道呢?”
迈克罗夫特没着急反驳夏洛克,他摸着自己父亲给温斯蒂做的木藤椅,突然生出一阵怅然,他们的父母也是很期待家里能够多一个女性成员的吧。
他的父母似乎很喜欢她。
温斯蒂第一次来这里,福尔摩斯夫妇都认为不久以后,就会有一场隆重的婚礼,可惜现在一切都落了空。
迈克罗夫特看了一眼夏洛克,无奈地笑了,时间会冲刷记忆,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
倒不竟然,那只是一直都不听话的夏洛克在春天来临之前做的一个妥协。
在迈克罗夫特离开以后,他将温斯蒂留下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封信上是她最后留给他的话。
看到她的信,他都能想象她说话时的神情。
她希望由他来保管亡灵书;
烈火焚烧了山洞中的一切,亡灵书却丝毫无损,上面的六芒星和带有烈火的双眼都在提醒着这里发生了一件怎样的惨案。
这本书被夏洛克混到了其他的书里,保管它最好的办法就是消解它的神奇性,没有什么封印和咒语,这只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书。
没有人会去找一本普通的书。
她希望他能去做最喜欢的事;
所以苏格兰场的金鱼们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岁月,怪胎最热衷的依旧是谋杀嫌疑人,这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尝试去交一个朋友;
所以他的身边有了约翰,他如她所言一般,诚实、正直,能陪着他一起冒险,会夸赞他的推理,只是做不出一份滋润甘甜的蜜桃派。
时间的齿轮被调回了初始位置,一切都重新开始。
被摘了招牌的甜品店还在那里,但是没有人觉得它再突兀了,习惯了,也就好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个做甜品的小姑娘也会如其他关闭商铺的店家一样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包括迈克罗夫特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夏洛克已经恢复了正常,约翰甚至连“温斯蒂”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温斯蒂”不就是星期三嘛,只是每到星期三,夏洛克都会拉一晚上的小提琴,他站在夜色中,凭空让人生出些“为谁独立寒宵中”的惆怅。
夏洛克几乎去哪里都带着约翰,除了每年春天他会花三天到一个星期不等的时间去一个叫布鲁姆的小镇,风雨不改,再悬疑难解的谋杀案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他是去参加降临会的。
莫提西亚是一个女巫,每年春天她就会坐在亚当斯庄园中的一个凉亭里,与一只黑色的乌鸦相伴,用水晶球召唤亚当斯一族故去的人的灵魂。
她念了咒语,亚当斯一族的先辈的灵魂都出现在不同的水晶球里,不同的水晶球中充斥着各种颜色,唯独不见代表温斯蒂的那个有任何动静。
于是她的外祖母、父母、弟弟还有管家和玩意儿都认为她没有死去。
“这真是太遗憾了,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莫提西亚欢快地说,她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热泪,纵然他们认为死亡并不可怕,也想让女儿在这个“邪恶”的世间多待一段时日。
夏洛克凝视着那一个透明的水晶球,一直沉默着。
每次离开亚当斯庄园,他都会想起第一次离开亚当斯庄园时,他是被一群会在黑夜中发出微微光芒的蝴蝶送下山的。
那个如绿色的雀儿一样的身影从他的脑海中又跃了出来。
湛蓝色的蝴蝶并不罕见,他每次见到都会多看两眼,约翰问他一直盯着蝴蝶做什么,他说觉得它们是来寻他的。
约翰终于有了嘲笑他的机会:“夏洛克,你以为自己是花吗?受到蝴蝶的喜欢。”
夏洛克摇了摇头,约翰不知道,曾经真的有一群蝴蝶飞越整个伦敦也要寻到他。
不过,后来约翰明白夏洛克真的很受蝴蝶的喜爱,一只白色的小蝴蝶一直都跟着他。它出现在一个平安夜,那个冬天格外冷,呼出一口气都可能会结冰,他们两人办完了一场大案,心满意足从苏格兰场走出来,它就飞到了夏洛克的肩膀上停住。
“这么冷怎么可能会有蝴蝶?”
“约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夏洛克伸出手,蝴蝶就从他的肩膀上,飞到了他的手心,夏洛克两手轻轻合拢,挡住了冬日的寒气。
这个对自己的哥哥都毫不客气的人对一只蝴蝶竟然极尽温柔,真是不可思议。
“约翰,我觉得它是来特意寻我的。”夏洛克如是说。
蝴蝶肯定是来寻他的,从那日以后,它就一直待在贝克街,夏洛克还特意买了几只白玫瑰放在窗台上,让它有一个停留的地方,他们办案的时候,它也跟着,它们吃饭时,它也在……夏洛克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蝴蝶既然这么喜欢你,你以后去养蝴蝶好了。”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我会有一片玫瑰花田,然后吸引来各式各样的蝴蝶。”
他说这句话时很笃定的模样,约翰有理由相信他以后真的会成为蝴蝶大户。
但是以后的梦想建立在能有以后的基础上,莫里亚蒂的出现让夏洛克的这个计划推迟了几年。
约翰形容莫里亚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夏洛克说莫里亚蒂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疯子。
“在这件事情上你也要争第一?”约翰问。
温斯蒂以死亡终结了上一个疯子的妄念,他以纵身一跃结束了这一个疯子的企图。
但是他没有死去,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他还没有拔出莫里亚蒂埋伏在伦敦的暗网,还没有恢复自身的名誉,怎么会轻易死去?
这个世界上除了约翰,有许多人知道他是假死,但陪伴他度过那段假死的岁月的,只有一只白色的小蝴蝶。
几个花店老板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一个看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清贫人家却愿意花钱买最贵的白玫瑰,一只白色小小的蝴蝶一直都跟着他。
他还会赶走追逐那只蝴蝶的小孩:“都走开,你们这群愚蠢的小金鱼,很显然这只蝴蝶是跟随我的!”
街上看到的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
这个“疯子”的脸上平和安详,他手捧玫瑰,蝴蝶停在他的玫瑰上,在繁闹的街道中,倒也成了一幅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迈克罗夫特挺着越发圆滚的小肚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你可以回去了,一个人的旅途孤单吗?”
他终于刮掉了胡子,穿上了新的衬衫,挑着眉反问他:“孤单?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可是有一只小蝴蝶在一直陪着他呢!
迈克罗夫特抿唇一笑:“我没有想到你能够这么快恢复名誉。”
“看来你低估了我。”
“我的确低估了你,我也没料到你对恢复名誉的事这么上心。”
“看来你不但低估了我,你还不了解我。我难道会让我自己臭名昭着吗?”
“我以为你不在乎。”
“我在乎,”夏洛克说,“就算我不在乎,有人也在乎。”
“约翰吗?差一点忘记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不过才两年的时间,约翰已经从单身汉成为了准新郎。
夏洛克重新见他的那一天,被揍得鼻青脸肿,被三家餐厅赶了出去。
在见到约翰和他的未婚妻玛丽乘坐出租车离开的时候,夏洛克心想,如果那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他,她并没有死去,只是到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了。
他才不会像约翰那样生气,他会张开手臂,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
白色的小蝴蝶停在了他的肩头,它似乎很喜欢这个位置。
夏洛克看着出租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缓缓转身,低头看见肩膀上的小蝴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要是蓝色的该多好啊!”
那样,他就会以为她又派了蝴蝶来找他,这个世界还留有她的气息。
可蝴蝶偏偏是白色的,还白得那样纯粹。
心里话说出来的代价就是,第二天他起床,没有在昨日新买的玫瑰上看到小白蝴蝶的身影,整个屋子里都没有它,它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它听懂了他的话,然后离开了,怎么蝴蝶也那么记仇?
约翰要结婚了,蝴蝶也飞走了,贝克街221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过往的文件夹被一一打开,那股茫然的情绪又涌现了出来。
夏洛克突然想要去尝一尝约翰婚礼上的小蛋糕,他想知道小蛋糕的味道怎么样?
可是那里一样会让他感到茫然,他在那里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对了,约翰说婚礼上的蛋糕师是哈德森太太介绍的,哈德森太太的口味被养刁了以后就对甜品格外苛刻,既然是她推荐的蛋糕师想必手艺应该还算过得去,他可以从哈德森太太那里要来电话号码,让蛋糕师给他做一份一模一样的小蛋糕送到贝克街来。
许是他一直站在那里太过显眼,搬运工人在浓雾中仔细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继续搬运货物。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从他来之前就一直在搬运,到了现在居然还没有搬完,到底是运来了多少东西?
他可记得前任老板搬来的时候可是轻装简行,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所有行李。
她曾经根本就没有想多待。
东西终于搬运完了,工人们吆喝着上了车,男人的吆喝声压过了轻柔的致谢声,货车载着工人缓缓开离。
对面的店铺装上了新的招牌,随着车子的开走,被遮挡住的招牌上的字逐渐显露出来。
第一个字母是S,
第二个字母是O,
第三个字母是M,
第四个字母是E,
……
车子已经离开了贝克街,招牌上的全部字母显现了出来。
Somewhere in time,在时光某处
夏洛克的呼吸一窒,他的心极速跳跃着,过往如同浪潮一阵一阵往海滩上涌。
万籁俱寂。
对面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店里的灯亮着,两条街道间隔着蒙蒙的雾,那道光芒就如同海岸边的哨站。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看着却如同隔了千里。
夏洛克害怕跨越这道距离,他害怕走到对面时,往里望见一张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