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同其他主子们一起,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喝着热茶,吃着消夜果子,一块和笑盈盈的守岁吧......
顾庭垂下眼,任寒风凛冽似刀割一般落在身上,仍岿然不动。
忽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最是警觉,立刻回眸望去,竟然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
她穿着件雪白的披风,顾庭叫不出这是什么料子做的,用的什么手艺,但只是觉得极好看。
衬得她小脸精致嫩白,巴掌儿大小,漂亮得不像话,如易碎清澈的雪花,可望,却不可及。
他颔首行礼,转回了身子,依旧屹立在风雪中,不敢再抬头打量她,怕亵.渎了她。
其实他本是可以站在檐下值守的,可是管家不让,理由也是莫须有,他都快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林余娇站在他身后的屋檐下,寒风凛冽呼啸,他开始担心,她吹不得这样的风雪。
只听得她身边的丫鬟,好像是叫香葶的,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细声说道:“姑娘,这样大的风雪,还是快些回屋吧。”
林余娇乌髻如云,雪腮微露,声音轻淡温雅,揉碎在飘雪的晚风里,竟让顾庭觉得狂风暴雪都温和了不少。
她说:“屋里待得闷了,出来走走。”
可她没有走几步,依旧待在檐下,又淡声说道,“这年糕太粘牙,我吃不下了,你拿去赏给他吃吧。”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年糕年年高,也算讨个吉祥。除夕,总得有个除夕的样子。”
她在可怜他,孤苦无依,过得完全不像除夕。
香葶应了一声,走过来,塞了两个玲珑剔透的年糕放到顾庭怀里,不冷不淡地说道:“姑娘赏你的,拿着吃吧。”
主仆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这雪色辉映的夜色里,不过须臾,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寂静,只有簌簌雪落和狂风呼啸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独顾庭手里那两块雪白方正的年糕,证明她来过。
他捧着还热乎的年糕,竟一时舍不得吃,揣进了怀里,心头轻轻颤着,满是触动与感怀。
第一次觉得,过除夕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后来,雪好像停了,风也止了,顾庭不记得那晚是怎样在冰天雪地中熬过来了。
竟没有生病。
或许因为,那一整晚,他的心都是热的。
再后来,他的人生际遇承了她的吉言,高升成了太子。
只是那两块年糕,他一直舍不得吃。
放到起了霉点才吃掉,还闹了一场肚子。
但他,心甘情愿。
......
心甘情愿呵。
顾庭掀开马车的帘子,吩咐车夫改道。
去地牢中看林余逸。
林余娇心头微颤,隐隐期待了起来。
她今日刻意来接他,就是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所以对他使的怀柔战术。
难不成......真的奏效了?
顾庭喝了酒,难免有些混沌,不似往常坐得那样直,反而有些懒懒的倚着马车车壁,哑声道:“孤知道,你来接孤,对孤好,不过都是为了林余逸而已。”
“......”林余娇被他戳穿了心思,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好垂下潋滟的杏眸,指尖暗戳戳抚着袖口。
她这副心虚的样子,让顾庭心口钝痛,忍不住捂着胸膛,捶了几下。
可那又如何呢?
即便知道她的曲意逢迎,知道她的惺惺作态。
可他还是......
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对她好。
心甘情愿的陷进去。
第15章
京华的地牢中,关了不少人。
许多人沾亲带故的,也认识些权贵官宦,能时常使些银子进来通融通融,好使地牢的日子也不至于那般难过。
今夜是除夕,地牢里也比平日里热闹不少。
买通了狱卒进来走动走动,为了给家里人送些年夜饭,盼着同亲人说上几句话的人不在少数。
林余逸站在自己的牢房里,透过那扇门上的小孔瞧着外头的走廊。
阴暗漆黑,只有微弱的光照着,但仍能瞧到不断有人影匆匆一晃而过。
他清隽狭长的眸子落寞的垂下来,修长的手指贴着有些发潮的木门,眸光明暗,嗓音涩哑,对着空气唤了一声,“阿姐......”
他也盼着在除夕见到所惦念之人。
而他所惦念的,在这世上,也只剩下林余娇而已。
以往的每年除夕,他都是和阿姐一起过的。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爹娘尚在,除夕夜是最快乐的日子。
有沉甸甸的压岁钱,有绚烂响亮的爆竹烟火,有娘亲烧的最美味的年夜饭,有爹爹教他写春联,一家人和乐融融围坐在火炉子旁吃瓜果点心。
最重要的是,有阿姐。
后来,爹爹在赴任途中病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娘亲与爹爹感情甚笃,一时缓不过来,很快也跟着去了。
在这世上,林余逸就只剩下了阿姐。
阿姐带着他,千里跋涉,为年幼的他遮风挡雨,到了袁府。
在袁府的处境越来越好,林余逸知道,都是阿姐煞费苦心才让他俩有了立足之地。
在袁府的除夕,他也都是和阿姐一块过的。
虽然袁府偌大,富贵逼人,除夕更是聚满了一大家子人,很是热闹。
但满堂堆绣之中,他眼里,仍然只有阿姐一个人在温柔浅笑着,如打磨得上好的璞玉,清雅动人。
再后来,他们在袁府也出了事。
他们又不得不狼狈离开,恰往京华赶考。
那一路,他无比庆幸他长大了,终于可以为阿姐遮风挡雨了。
在京华,他与阿姐也过过除夕。
被阿姐打点得温馨干净的小院,一桌子普通却年味十足的饭菜。
头顶是重重夜幕坠着偶尔炸开的绚烂烟花,耳旁亦有不绝于耳的爆竹声,天边月色皎皎映着雪色皑皑,而眼前......是他的心上人。
林余逸承认,他对阿姐,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是他的阿姐,可他却喜欢她,想娶她。
饱读圣贤书的林余逸对自己的想法不齿,可胸腔里因阿姐起的每一份悸动,又让他不得不认清自己。
或许,一切都是因爹娘去世时,告诉他俩,阿姐是他们在邯州捡到的而起。
明明爹娘是吩咐他若有机会,要让阿姐找到亲生爹娘。
可却给了后来情窦初开的他,一个绝好的理由。
可以亲近肖想阿姐的理由。
林余逸万千思绪戛然而止,掐住掌心轻嗤自己一声。
他已锒铛入狱,是个将死之人,还想这些做什么。
从前还一心盼着金榜题名,让阿姐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阿姐于他,已是天边那不可触及的清风明月,遥遥相隔。
他如今唯一所望的,就是阿姐以后能嫁个好人家,幸福安乐,一生顺遂。
只是为何想到阿姐要嫁于他人,他的心就那样痛呢?
林余逸捂住胸口,眸色翻涌,清俊的脸上浮现出几丝挣扎哀戚。
若以后阿姐所嫁之人对她不好,那他宁愿不入轮回,做个恶鬼,也不会放过那人......
“逸儿?”极轻的声音在逼仄的牢房中传开。
林余逸抿住唇,他这是太过思念阿姐,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竟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逸儿。”又一道唤他的声音传进来,温柔轻糯,是林余逸听了那么多年再熟悉不过的语气。
他心惊,真是阿姐!
她......她怎么会来这里。
林余逸跌跌撞撞趴在木门上,果然透过那扇门上的小孔,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外头有些黑,她半边娇美的面庞隐在黑暗中,忧色却难掩。
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担心他。
“啪嗒”一声,那道锁着他不见天日的门,竟然被打开了。
林余娇提起裙摆,想要走进去,却被一道低沉的男声拦住,“里面脏,就在门口说。”
林余娇脚步顿住,站在牢房门口,与林余逸隔了一道低低的门槛,总算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
他清减了许多,许久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到冷淡,但那双像极了爹爹的修长俊眸,倒还是明亮。
林余娇从小就对这个弟弟好,什么最好的都紧着他,也最心疼他。
长姐如母,见他这般落魄可怜的模样,长睫轻颤,登时就滚落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来。
林余逸慌了神,想要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又知年岁渐长,这样亲密接触实为不妥,只好低低劝她,“阿姐,别哭......”
只有几个字,如此苍白无力。
可黑暗之中,忽而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一层厚茧,却不破坏这手的美感,反而更添了几分男人气魄。
那手指毫不避讳,落在林余娇雪白娇嫩的脸颊上,一下一下,动作轻缓,替她揩着泪。
林余逸双瞳放大,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冷得吓人。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在碰他的阿姐。
可他的阿姐却不躲不闪,两人仿佛早已亲昵熟悉的模样。
林余逸拳头捏得死紧,眸光微黯,原来在他待在牢狱中的这段时日,阿姐的生活,已是天翻地覆了。
“再哭,就走了。”那男人低沉的声音传进来,在这漆黑阴暗的地牢中,更显寒意十足。
林余娇长睫轻颤,泪水却生生的止住了。
她很听他的话,琼秀的鼻尖耸了耸,吸着满腔的酸涩,嗓音勾了几分哭腔,“逸儿,你过得可好?”
林余逸的心里化成一滩酸水,眼眶也有些发酸,却藏着艰辛的神色,摇头道:“阿姐,我过得很好。”
听到他这样说,林余娇一颗心总算放松了些,她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又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年糕来,塞到林余逸手里,“来得急,没带旁的什么,只有一块没来得及吃的年糕,你莫要嫌少。”
林余逸眼眶微热,捏着那块小巧的年糕,仿佛有千斤重,“阿姐亲手做的年糕,我很喜欢吃的。”
“你喜欢就好。”林余娇破涕而笑,目光仍一寸都舍不得离开的打量着林余逸,“年糕寓意好,你吃着,明年定能比今年过得更好。”
顾庭站在黑暗里,望着说话的姐弟二人,尽管在地牢中,两人亦目光含泪的说笑着,不让对方伤心。
这一幕,又深深的刺痛了他。
林余娇的眼睛和心,果然都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
而关于她的风景,他也很难融进去。
“阿姐,他是谁?”林余逸手里拿着年糕,却不想吃,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忽略站在林余娇身后那片黑暗中的那个男人。
林余娇语气罕见的一顿,垂下眼去,不敢再与林余逸对视,“逸儿,这与你无关。”
林余逸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林余娇无权无势,身家微薄,想凭她自己的力量进地牢来看他,还能打开门与他说话送吃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林余逸拧紧眉,很不放心的问道:“阿姐,你是求了这人,才带你进来的么?”
“......”林余娇含糊地应了一声,敷衍道,“逸儿,你莫要操心这些,只管好生待着,不要让自个儿的身体出什么岔子便行了。”
“阿姐。”林余逸急急的唤了她一声,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现在很怕。
阿姐人太过单纯,更不懂许多的盘盘绕绕,他不在,她若轻易被人骗了去,那该如何是好?
林余逸之前还不后悔,杀了那登徒子,将他碰过阿姐的手一寸寸打断。
可是现在,他却后悔极了,甚至急红了眼。
当时太过冲动,未曾想过,阿姐没了他,又会怎样。
“逸儿,你莫急。”林余娇见他困兽般现出些许急躁的神情,忙小声宽慰道:“阿姐会救你出来的。”
林余逸愣住,傻眼似的看着林余娇。
救?
如何救?
他犯的是杀人的大罪,而且杀害的还是大理寺丞的儿子,好歹在京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他与阿姐呢?
一穷二白,无权无势。
如何能让他逃脱得了这样的大罪。
若要说他阿姐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那就是她的容貌和身子了。
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
想将他救出来,那需要阿姐付出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林余逸目眦欲裂,慌不择路地扯住林余娇的袖子,“阿姐,你莫要做傻事!”
这个动作,让顾庭眉头皱得死紧,立刻伸手过来,将林余逸的手掰开。
他的人,这小子也敢碰?
即便是衣袖,也绝不能让旁人动一下。
顾庭不悦地牵着林余娇,带她离开。
姐弟俩说了这么久话,也够了。
唯剩下林余逸还在后面拼命大喊着,“阿姐,我就算身死,也不愿你为了救我去求人!”
林余娇垂下眸,长睫敛住难堪的神色,没脸再回应林余逸。
她怎么敢告诉他。
她不是求人。
而是委身于人。
第16章
走出地牢,外头凛冽冰冷的寒风吹散了方才在里头积攒的许多郁气。
虽冰冷,却让人脑子清明不少。
顾庭的酒已经全醒了,眸色清然,盛着满满的不悦之色。
方才一时不备,让林余逸染指了一下她的衣袖,实在是亏大了。
林余娇不知顾庭在想什么,仍垂眸盯着脚尖的方向,耳尖发热,还未挣脱掉那份丢脸难堪的心情。
虽然是为了救林余逸,但她这样委身于顾庭,无名无分,不清不白的,说出去是要被人看笑话,戳脊梁骨的。
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贞节和名声。
可她似乎......都已经没了。
“还有吗?”顾庭冷淡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惹得林余娇身子一个激灵,杏眸潋滟迎向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