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虽说得圆融了些, 但背后的意思到底是让他们听懂了。
宣帝并不信任他们这些守关的将士, 竟要拿主帅的家眷来牵制他们。
将领们闻言皆是一腔经年愤恨难抒,几乎是只消季蒙先一声令下,便会即刻拔剑斩了苟正业。
季蒙先闭目沉默了两息,撑在沙盘边缘的手收紧后复又放开,道:“军中不论亲眷之事,苟督军,你领京畿卫援兵,若非要尽一份心力,便去驻守西城门,无需亲自督战,跟着守门的副将侯景做便是。其余点到的将领,随我北出厄兰朵……”
西城门一侧倚靠悬崖峭壁,另一侧工事完善,只消百人的□□手和辎重兵便可轻松守住,比之之前派给季沧亭的西北门还要更牢固一些。
这在崤关已算得上是闲差中的闲差,众将虽不满但也不便多言,领了命便去准备点兵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劳烦于老将军坐镇指挥守城,切记,见红烟示警,则需闭城不出,任谁叩关也不可开城门,见黄烟则需立即出城包夹敌军,此役关乎我大越千万黎民安危,乃重中之重,无论谁人干扰,即斩之。”
留到最后的铁睿听着季蒙先交代事情,不免多问了一句:“季侯,可郡主还在关外,难道她回来也不开城门吗?”
季蒙先摇了摇头道:“无妨,她的马快,便是兰登苏邪亲自带人去追堵也追不上她——”
作为崤关二把手的于老将军捋着胡须道:“话是这么说,可毕竟郡主和成家那小子情投意合的,难免互相顾念误事,依老夫看,不如就让铁将军领了郡主的那一千嘲风军随中军出关,待出关后,若战事都在意料之内,便令嘲风军沿着王庭方向抄小路追索,他们熟知郡主好行的那些捷径,或能接应上。”
季蒙先皱眉道:“岂能为她一人误事?”
于老将军道:“崤关披甲上阵者,只有军人,无分男女老幼。便是郡主不是冀川侯的女儿,那也是军中几十年难遇的将帅之才,但凡领军出征,你几时见她败过?侯爷舍得,老夫可舍不得如此将才陨落塞外。”
终于得了季蒙先点头,铁睿高高兴兴地领了命去点季沧亭旗下的精锐,他以前成日里跟着京畿卫那些二世祖推杯换盏,心下鄙视已久,好不容易来了崤关这种聚集了整个天下的精锐的所在地,便觉得到了乐土一般。
嘲风军是打着亲卫的名头建立的,几乎每个人都被季沧亭收拾过,一个个戴着漆黑的面甲,浑身都带着一股凶悍无匹的气场。
铁睿觉得很合他的胃口,正要摸摸季沧亭那杆让匈奴各个小部落闻风丧胆的嘲风大旗时,身后一个讨人厌的声音叫住了他。
“铁将军留步。”苟正业阴阳怪气地凑过来,“季侯已打算只让崤关留五万守军了,将军带着这些精锐去哪儿?”
铁睿脸色一僵,回头道:“苟大人说笑了,所谓骑兵,在平原冲杀无往不利,在关内便施展不开了。再说季侯已布置周全,五万守军已经足够守住崤关。”
苟正业一脸忧心忡忡道:“本官虽不通军务,但也晓得兰登苏邪率领的是三十万大军,若是到时一旦攻起城来,便是死尸也堆上城墙了,多一些人多一分力,依本官看,将军不如还是留下来守城吧,也许拖过今年冬天,匈奴便退兵了也未可知。”
铁睿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苟大人,您以为咱们崤关下那条五丈宽的护城河是做什么用的,无非就是用来填尸体用的。再者说,匈奴虽人多势众,但法纪不严,一场仗杀他们五千人,余下二十九万五都得偃旗息鼓了去。”
苟正业哪听他讲理,道:“本官身为督军,需得为崤关考虑,这一千精锐看着便勇悍胜于旁人,不如便调到西城门去做本官的亲卫,这才稳妥。”
……这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铁睿是憋着没骂出声,与他对接的嘲风军副将却是恼火道:“我等皆是嘲风将军的亲卫,督军若是畏死可回炀陵,何必占我们沙场之士的功夫?”
苟正业道:“嘲风将军是谁?”
铁睿解释道:“正是灞阳郡主……哦不,现在是公主了。”
“什么?”苟正业像是终于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马上寻了旁人要来纸笔,“原来如此,季侯看似两袖清风,原来为了自己的女儿违制蓄下私兵,若不是本官到此,还不知竟有此事……多谢各位告知,来人,去将此事快马回报太尉面呈陛下。”
铁睿眼见那嘲风军副将恨不能马上冲过去给苟正业一刀,连忙拦住他,直至苟正业见势不妙快步离开,方道:“没事没事,让他奏,郡主如今已经被陛下加衔封为公主,还赐了姓氏,亲卫一千本就符合礼制。等她回来后,这家伙没好果子吃,找到郡主为上。”
“……都要出征了,却不知郡主如今在何处。”
……
匈奴王庭,大雪山。
“……匈奴与季侯有血海深仇,兰登苏邪在单于面前立下军令状,说是十日内让单于目睹大越最强的军队死在昆仑神庙之前,所以单于这才暂时住在此。”那匈奴贵族打扮、实则是大越多年派驻在此的眼线指了指眼前的山上,“单于就在上面,守卫并不多,只有三百。再往上便不能跑马了,只能沿着那山道上去。二公子这次带来的人大多文武双全,自不必怕行这一趟险,可这位姑娘——”
那眼线本想说他们带着个姑娘恐怕会拖累于人,便见那姑娘下了马,摘下头上的绒毛风帽三两下攀至一处搞搞的险峻岩石上回望王庭所在的地方,对成钰道。
“你看,这雪山想来是冬天才发生过雪崩,撞坏了一处山岭出口,咱们沙盘上的地图已经过时了,从这儿雪山上一看整个王庭就是个马蹄山谷,进来了就是九死无生,兰登苏邪能以王庭为饵,好大的手笔。”
好身手……
那眼线见季沧亭的动作轻巧而稳,不输他所见的顶级高手,不禁暗自感慨。
“说的对,此役凶险非常,所以必须要拿下单于解开僵局,前面右边就是一条可以向东部下山的小道,姑娘可以先从这里离开,绕回崤关。”
不待成钰开口,季沧亭便翻身而下,道:“可以啊,若是你们谁的身手比得过我,我就放心把我们家督学交给你们去行险。”
“这……”
成钰下了马,将季沧亭的风帽戴好,方道:“不必相劝了,她不会走的。”
那眼线无法,只能待到了岔路口让队伍里救出来的儒生谋士先走后,便继续往雪山上走去。
“我们先去见单于,但必须要等接近单于身前十步后才能动手,他身边有个高手,是草原上的宗师……”
匈奴的昆仑神庙修在半山腰,说是神庙,实则是一片不小的行宫群,想来是这些年接受了不少汉家风物的影响,不多时,季沧亭他们便瞧见一处平缓的山腰处,出现了木石筑就的几十座楼阁。
眼线在王庭里的地位虽高,但也只能为他们争取来一个时辰的时间,如今一刻钟后便要换岗,到时候王庭里的匈奴便会察觉到越使们已经消失了,必然要分出一部分人向山上寻去。
“右骨都侯乌牙带着左贤王推荐的大儒来觐见单于,还请放行。”
那眼线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待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华丽殿宇时,季沧亭便听见了一阵阵丝竹乐声,随着侍女的引导走进去后,发现左右皆是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金银珠宝,除了部分还带着小国的装饰,大多来自于大越。
而在正中央,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倚靠在他的侧妃膝上,他旁边一位头上戴满了宝石的妇人正拨弄着膝头一把二弦琴,琴声略有滞涩,但也勉强能成曲。
“见过单于,这位是左贤王推荐的大儒。”
老者连眼皮都不抬,道:“今日心情不好,不见,推下去杀了。”
左右顿时涌出十余名匈奴甲士,季沧亭正算着距离,堪堪要动手时,成钰忽然出声道——
“单于何以不悦?可是因青牛琴无法奏出合意的祭乐?”
那单于闻言,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打量了一下成钰,摆摆手让左右的甲士退下。
“我王庭一年一度要献祭给昆仑神祭乐,只要是这青牛琴演奏出的曲子,所有的部族都会听得如痴如醉。去年演奏的琴师得了伤寒死了,再无人能拉得出合适的曲子,听说汉人对器乐十分讲究,你若能拉得出好听的祭乐,本王就留你在王帐做琴师。”
季沧亭注意到刚刚那一拨,单于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中年,这个人一边擦着刀一边饮着酒,若不是她特意看过去,根本就没有发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能做到行止无声无息境界的武者,在她的记忆里,她父亲季蒙先做不到,之前被她评价极高的兰登苏邪也做不到,只有剑宗独孤楼才能做到。
难怪这个单于只需要三百护卫,原来是有这样的高手护在身侧,好在刚刚他们没动,不然这会儿早就死了。
“如何?”老单于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风雅的年轻人,见他不卑不亢,道,“还是你只有越人纸上谈兵的本事?”
哎坏了,这青牛琴恐怕天底下只有一把,琴师也是专门研习了多年才会拉出曲子的,见都没见过怎么奏得出来?
季沧亭已经在盘算着打算退而求其次抓了旁边的阏氏时,成钰出声答应了。
“依照我汉家所收集,匈奴祭乐有十二章计二十六曲,青牛琴能奏出的有十七曲,单于想听哪一支?”
老单于旁边的阏氏诧异道:“我王庭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三支祭乐,中原竟保存有这么多?”
老单于也是听得一愣,当真叫人把青牛琴带去给他,道:“你若真的弹得出来,本王给你一个封官拜爵的机会。”
季沧亭见成钰丝毫不慌,接了琴一脸平静地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擦了一下琴弓,还以为他真的就会了,不想拉出的第一个音就歪到了天边去。
季沧亭:“……”
“你——”
老单于正要发作,却见成钰丝毫不慌,起身将青牛琴递过去,煞有介事地皱眉道:“难怪阏氏曲不成调,单于请看,这琴身里被虫蛀坏了。”
是吗?
青牛琴乃是匈奴历代至宝,单于不敢轻忽,起身刚要凑过去一看,便听旁边坐在那里擦刀的独眼男子厉喝道——
“单于莫靠近此人!”
第四十八章 绝处·其一
——这世上的但凡二十岁以前达到顶峰的武者, 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若你不满于此, 那就趁年少时去挑战一些你自认为战之必死的强敌, 活下来, 你就能摸到宗师的门槛, 战而胜之,你十年内必成宗师。
想着独孤楼曾经教给过她的这段话, 季沧亭身形瞬动。单于面前的交手,只在转瞬之间,独眼刀客本已失先机, 但他身法极快,正要直取成钰首级时, 冷不防斜刺里一枪斜挑, 直袭面门, 逼得他不得不后翻躲开。
可此时局势已定,锋利的琴弓将老单于脖颈上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而季沧亭则是夺了旁边卫兵手里的一杆两头开锋的枪, 头端直至那独眼刀客,尾端尖头处正好卡在阏氏喉咙口。
刚刚那一招气势惊人,独眼刀客还以为对方也是宗师级别的高手, 没想到定睛一看,却是个年轻的少女, 沉声道:“刺客求死, 智者求生, 求命还是求财,开出条件吧。”
季沧亭示意让发抖的阏氏站起来,挟制住后,道:“自是求生,七匹快马,出三十里后自会放单于一条生路。”
独眼刀客道:“不可能,十里外必须放了单于。”
季沧亭道:“我们这儿有两个人质,要不要先杀一个让你看看现在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老单于目眦欲裂地怒视着旁边的骨都侯:“你是我厄兰朵的人,竟背叛本王!你对我宣誓的忠心呢?!”
那充作卧底的骨都侯冷冷道:“单于,王庭贵族将我的汉人生母拖去喂狼时,您应该想到会有今日。”
“请移驾吧。”成钰道。
缓缓挪出去时,整个昆仑神庙已经被火把照亮,上百匈奴战士张弓搭箭,持刀备战,但谁都未敢先动。
待他们七人跨上马驰离神庙时,旁边有的卫兵正想吹响牛角号向山下示警,却被独眼刀客夺过旁边的兵器当场掷死。
“冰风就在这附近,想引发雪崩吗?!跟上!”
马匹骑出去两里地后,季沧亭看了一眼身后跟得极紧的匈奴骑兵,骂了一声,回身道:“这马是黑河马,就算走的是下山的主道也跑不快,一旦被王庭那边堵住了,就再逃不出去了。”
成钰抬眸看了一眼天空,在几朵淡云里勉强辨别出方向:“天象所示,三面皆绝路,独向西有逢生之相。”
季沧亭笑了一声:“这时候了,看星星有用吗?!”
“那你敢不敢信一回天命?”
“我不信命,我信你,走!”
马蹄飞溅出银白的雪花,山道一转间,扑面而来的横风如霜刀雪剑,一瞬间彻寒至骨。
季沧亭的马匹隐有畏惧不前的意思,好在她熟知马儿习性,死死勒住马头的动向,勉强通过了这横风区域,但后面的同行者就不行了,其中有两人的马儿被雪花迷了眼,一阵惊叫后,竟把人从背上甩了下来。
骨都侯直接命令其他人下马,道:“二公子,昔日成太傅游学时救我一命,今日还命于你,前面过了吊桥便是一条下山的小路,你们先走,我们在此断后!”
火把的光芒就在山道转弯处,季沧亭甩了一鞭子逼得成钰的马先过了吊桥,回头道:“义士留名!”
“我母亲建昌庾氏,为我取了汉名叫怀乡。”那骨都侯顿了顿,从怀中抛了只瓷瓶给季沧亭,“带我母亲回建昌,勿让战火烧至那里。”
“……谨诺之!”
留下这一句话,季沧亭转头冲入了风雪中,待过了吊桥后,她听见轰然一声响,吊桥被割断了绳子毁坏了半截,只留几根绳索在雪风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