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昏昏欲睡的穆赦立时惊醒,心中十分警觉地看着那黄老大夫,十分担心他的财神爷看上了别人家的大夫要把他换掉,侧头靠近季沧亭唧唧歪歪起来。
“……黄老是他家的客卿,因为实在年长,没精力了才召新的大夫来,不会换掉你的。”
季沧亭小声安慰着,却忽然感到帘后一道极为强烈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一侧,黄老收起脉枕,捋须道:“这苗疆神蛊确有独到之处,却不知是何妙方,竟令国公多年未解的心症这么快便为之舒缓?”
“确是一记良方。”成钰的目光穿过薄薄的琉璃帐,借着清晨的曙光,细细看着这张昨夜未看清的面容,待目光定在她额上那条欲盖弥彰的额带时,眼底沉敛的光徐徐明亮起来。
黄老见他心情愉快,笑了笑便告退而去,等到穆赦提着药匣开始看诊时,门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渊微!我听说你总算肯受诊了,你这药可真不容易喂进去,比皇孙还难啊。”
季沧亭一抬头,便瞧见一个英武的紫衣男人带着两男一女三名文士走了进来,很是感谢了一通穆赦后,坐下来便开始说正事。
“既然人好了,那就一边治病一边谈事吧,我军中新来了一些策士,你身边亦需要,这三位皆是个中名家,十分仰慕你大名,特地托了我来自荐,你选一个吧。”
备的位置不多,这些人一来,季沧亭便不得不站了起来。
成钰看了一眼,道:“庾光,你很闲?”
庾光没有察觉到气氛有哪里不对,道:“谁说我闲,我马上还得去操练兵马呢,你就一边治病一边听我谈事吧。宣帝还在的时候,虽然说过你成渊微是大越首智,但这么多年下来,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早就不如当年了?我这是为了维护你的名声,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介绍这些聪明人——”
季沧亭捕捉到“策士”、“操练兵马”等几个字眼,心想她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要起事。
“这是诸葛茂先生,听说是孔明九代传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这位是闽郡梁夫人,腹有韬略,在纵横学派极有盛名。”
“还有这位连中三元的徐翰林,你也听说过,先帝驾崩后,听说您强令炀陵那边下旨同意你承袭国公之位,便知道你要干件大事,连夜挂印逃出京城来投奔。”
成钰一一颔首致意,道:“成钰身有恶疾,诸位见笑,今日既非明堂,索性便随意些,我出个题,请在场诸位解答一二可好?”
这三位名士自然无人反对,尤其是那位徐翰林,神情异常激动。
“十年寒窗,幸得君之著作方有今日,能得座师指点,徐某死无憾矣,请座师出题。”
季沧亭记得这个人,写得一手好文章,那一届科举无人能出其右,可虽是文采风流,但为人年轻冲动,又是先代成氏大儒的狂热拥趸,对官场之事过于耿直,她便先把他调去翰林院历练两年磨磨性子。
没想到她一驾崩,这人看朝中无人可制奸佞,就直接辞官跑来投奔成钰。
先帝心好凉,先帝死不瞑目。
季沧亭幽幽地瞄了这徐翰林一眼,便听成钰缓缓说道——
“自武帝崩殂,君位之争已有半载,太尉石梁玉据帝都炀陵,欲扶通王卫渑,然通王先天心智有缺,如是登基,朝政必落权宦之手。”
所有人面色肃然起来,庾光看了一眼穆赦这些外人还在场,讶异道:“喂……这么直接吗?”
成钰未理会他,继续道:“欲北伐者,必师出有名。请诸位想个由头,合意者,成钰当取之。”
他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季沧亭就知道,就算他不拦着,庾光也不会让他们走的。
季沧亭此来本也是想隐于幕后,借助庾光的军力回攻炀陵,只是没料到主导此事的是成钰,她又因那些陈年旧事不敢主动相认,便落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场面……
“……妾身日前在建昌大营中见过皇孙卫瑾一面,皇孙不愧是在国公身边教养过的,虽然年少,却已有明君之资。国公何不将皇孙美名在炀陵中散播,那通王痴愚多年,百姓心中自有公论。”谋士梁夫人道。
徐翰林道:“国公何必为此心忧?当年奸臣石莽祸国,险教我朝纲倾覆,他的儿子又岂是良善之辈?我愿写一封讨贼檄文,届时必有万众响应……”
“徐翰林文采风流,可还是太过激进,老夫以为……”
三个谋士侃侃其谈,成钰皆不置可否,转眸见季沧亭听得出神,便慢悠悠地问道——
“那你呢?你觉得如何破题,当是合宜?”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档案】
成钰,字渊微,序章时年岁二十九,大儒世家之后,与季沧亭是青梅竹马,小时候翻个墙就能见面的那种。
年少便负盛名,给人的感觉如清风拂面,徐然如拥,是一个就算呷醋也要保持优雅的君子。
他和季沧亭一者性情如水,一者性烈如火,曾经是剑和盾的关系,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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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谋士
庾光诧异地看向怔立在一侧的季沧亭,挑眉道:“这姑娘不过寻常百姓,你难为她做什么?”
成钰温声道:“天下之事,天下人论,寻常百姓所想,恰恰是至为精要之处。”
随着其他人的目光好奇地转过来,季沧亭心里五味杂陈。
成钰的心思她太了解了,装的再像,便是毫无马脚他也能勾出些蛛丝马迹来。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是想找个机会和庾光单独接触,而不是现在这般直接被抬到明面上来。
季沧亭斟酌了一下言辞,压低了嗓音道:“国公说笑了,草民斗大的字不识——”
穆赦忽然出声道:“哎呀那你可真有眼光了,我们家老季要不是瘸了,那就是文成留侯转世!我们家门口那些小娃儿从她那儿学了排兵布阵之后,出去打群架那是从来没输过……”
季沧亭:我踏马&¥%*&%……
气氛一时尴尬,等穆赦一通海吹完,季沧亭感到屋内空气都冷了几分。
“没、没想到看个病也能误打误撞出个民间军师……”庾光又打量了一下季沧亭,想起穆赦所言,问道,“刚刚未听清,姑娘贵姓?”
季沧亭硬着头皮道:“免贵姓季。”
庾光忽然神色凝重道:“哪个季?可是禾子季?”
“……”
“子习。”成钰出声打断道,“三位名家光阴宝贵,何必穷究于她。”
庾光撇撇嘴道:“我这不都是为了你……罢了,确实不像,算我多嘴。”
季沧亭本来以为可以混过去了,成钰却又再次向她发问道:“继续先前的话题,若是你,觉得师出何名为宜?”
“……草民以为,”季沧亭轻咬了一下舌尖,抬眸对上成钰的双眼,道,“,若将论点放于储君之事上,局势势必为分化为两派。自古从龙者为王,从蛟龙者为寇,朝中亦有被迫支持通王之臣,倘若打着拥立皇孙的旗号,只会让炀陵更为凝聚,更有甚者……恐会造成南北双朝并立之局面。”
此言一出,庾光与那些谋士皆是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唯有成钰一脸平静地看着她,道:“继续。”
“储君之争不可取,不妨且自奸佞乱朝论,适才徐翰林所言欲清君之侧,固然师出有名,可古来辅佐幼主之人,必受万人所疑。今日能以清君侧之名诛杀石太尉,他日皇孙继位后,是否会令有心人同样以此之名,谋害成国公?”
成钰素来平静的眼中,终于浮现一抹久违的笑。
“……我等可宣扬建昌得一密告,石梁玉谋害先帝,自立为辅政大臣,党同伐异,祸乱朝纲,弃暗投明者有功,为虎作伥者同罪。此招风声一出,先破其根本,退可动摇人心,进可占据大义。”说到这儿,季沧亭顿了顿,垂眸道,“一人愚见,见笑。”
良久,成钰打破这片寂静道:“……我还以为,世上唯有故人知我心。”
世上也唯有那么一人,能与他这般纵论江山事。
“好!”庾光刷一下站起来,道,“我早就觉得先帝死得蹊跷,莫说是炀陵的官员,便是我都觉得个中必有内情,徐翰林,你文采过人,撰写檄文之事交你,梁夫人,你人脉遍布九州,散播之事……”
庾光如今办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番交代下去后,目光发亮地看着季沧亭道:“姑娘胸有丘壑,竟是庾某看走眼了,这般谈吐,必非池中物,不知可愿来我帐下做一名谋士?”
“不愿。”
季沧亭一扭头,这一声“不愿”却是成钰代她答的。
庾光:“……你怎么了?”
成钰垂眸道:“我有言在先,合意者,成钰当取之。”
庾光:“……”
庾光把季沧亭拉到一边咬起了耳朵:“季姑娘,我同你说道说道,这人可难伺候了,自从他老相好凉了,这人就要死要活的——”
“子习。”成钰道,“你应该不是很闲吧。”
庾光面色古怪道:“我是很忙,可再忙也得先把你这边的事了结了。你心当真这么大?都不问问人家身家来历吗?”
说话间,忽然外面来人禀告。
“……炀陵那边派了人以通王的名义来宣旨要修文武庙,追封当年石莽之乱受害的功臣,请国公和庾大人进京受封。”
来者不善,庾光听了脸色一青,回头看向成钰。
成钰示意穆赦暂时停止诊疗,眸光掠过季沧亭的侧脸,道:“我同子习有事商议,且回去吧。”
季沧亭没有多言,和其余众人一起离开,出门不远,还隐隐听见庾光恼火的骂声。
梁夫人和那名诸葛谋士先就离开,徐翰林稍稍落后半步,对季沧亭好奇道——
“姑娘学识不凡,为何会是杏林学徒?”
季沧亭随口编道:“家父曾是军伍之人,我于父亲处学得些许兵法皮毛,不值一提。”
徐翰林道:“或许是徐某见识浅薄,姓季的武官……当年唯有枉死的冀川侯季蒙先,莫非姑娘是季侯的族人?”
季沧亭道:“徐翰林说笑了,家父不过一寻常武官,因当年石莽之乱得罪上官,被贬至边陲永不录用,如今时过境迁,国公问及,我才诳言一二。”
徐翰林道:“也是,不过眼下建昌正在用人之际,姑娘有此才华眼光,当投效明主,闯出一番事业。”
徐翰林说完这些便匆匆告辞,同样跟着他们出来的穆赦凑过来道:“我刚刚偷偷问了一下门口的小童,他们给谋士的俸禄是这个价呢,要不是我刚刚机灵,你要找机会自卖自夸就难了。”
“穆赦。”
“咋?”穆赦见她神色有异,一边往远处躲一边警惕道,“我这不都是按你想的说的吗?哪里做的不对?”
一片雪花从远空上不期然地飘落在季沧亭鼻尖,她缓缓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点感叹,即便我这般藏头露尾……到头来我最想瞒着的人,还是第一个发觉我的形迹。”
“啥?”穆赦道,“不可能啊,我的易容的手艺没道理比你差吧……”
穆赦边说边走,打算回去再研究些新疗法,刚到了一处宽阔的院落,忽听远处一声愤怒的马鸣,那匹眉心生赤焰纹的骏马直直朝穆赦奔来。
一个半大的小孩儿正紧紧抱着马脖子,高声怒喝道:“快让开!!!”
这马奔来得突然,穆赦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反应过来扔下药匣想跑时,那匹马已经闪电般奔到五丈开外,眼见得下一刻要踩他个骨折筋碎时,旁边传来一声口哨声。
赤焰白马听见这声,猛然一刹,前蹄高高扬起,背上那小孩倒也敏捷,见势不妙主动从马上跳下来,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定下来。
一群大惊失色的仆役从后面慌忙围上来,好在地上是草地,小孩儿除了些皮外伤并无大恙。
“本宫无事,让开让开,可有人被‘袭光’踩着了?”
小孩拨开人群,看见那匹叫“袭光”的马焦躁地围着季沧亭转了几圈,慢慢低下头,整个人便是一愣,随后瞧见一边恼火地想揪马尾巴的穆赦,不禁啊了一声,皱起眉来——
“你就是那个给袭光喂了毒草的苗疆蛊师?”
穆赦惊魂未定,怒道:“说什么呢,你这小屁孩放疯马踩人,栽赃谁呢?”
那小孩罕有遇到别人顶撞他,恼道:“本宫……我是看在你医治国公有功,才忠告于你,那日你喂了那沾了狼血的草后,袭光才焦躁不安,若它有个什么好歹,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穆赦翻了个白眼道:“这马双眼清澈,泪槽康健,哪里有中毒之象?小娃娃骑术不精就该学,怪到别人头上算什么意思?”
小孩语塞,气得脸瞬间红了,旁边的奴仆见状,大声道:“区区贱民,敢对殿下大呼小叫,简直目无尊卑!来人,把他拖下去杖责百棍!”
小孩:“等等!”
他说话的同时,奴仆们已经围上去想把穆赦按住,就在这时,季沧亭摸了摸袭光的耳朵,在它耳边说了什么,袭光登时转身绕到穆赦前面,在众人惊呼中一蹄子撂翻了三个人,然后又拐回到季沧亭身边拿头不停地蹭着她的手。
穆赦:“你泡马子的功夫真是越来越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