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穆赦打了好呵欠,暴躁道:“你们中原人屁事怎么那么多,吹灯上炕的就能了结的事,磨磨唧唧这么久?不去就把我的酒还给我。”
  最后季沧亭还是拎着一壶草药酿制的酒慢悠悠上了楼,果不其然成钰房外一个人都没有,也是知道她会来,连门都是虚掩着的。
  季沧亭就着冰凉的夜风在门外喝了好几口,直到夜风捎来些许沁凉的雨丝,她才轻咳了一声,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寂然,映着雾蓝色的月光,安神香袅袅自博山炉中逸散而出,散落在帐内的烟丝亦渐渐融入暖光莹然的炭炉里。
  季沧亭走入室内,发现之前放置着她的旧枪的沉木架上,多了一张长弓依偎着,那张弓尾端有竹叶纹饰盘刻,上点银亮的雪色,看上去十分特别。
  “雪、归。”她抚过弓身上篆刻的两个古字。
  礼乐射御书数,比起他在外的文名,季沧亭知道成钰的弓术亦是当世无匹,她曾多次问询这张弓为何叫“雪归”,成钰却从不告诉她,只要她猜。
  季沧亭叹了口气,转而绕过屏风,撩开帘子一看,却发现穆赦没骗她,还真把人给药倒了。
  她放下拐杖,缓步挪到床前,只见成钰早已和衣而眠,手中还压着一叠修订成册的文卷。
  季沧亭瞧着那文卷眼熟,小心抽出来一看,正是她年少时交上去的策论课业,上面批红的字字句句,大多是当时代行太傅管教学子的成钰批给她的。
  “你呀……”季沧亭拉过一边的被衾轻轻给他盖上,随后靠着床榻边坐在地上,借着炭炉里的微光徐徐翻看着当年的课业。
  他批改她的课业时总是格外严厉,一词一句一用典,错了就十遍百遍地重来,满京城谁家管教儿子的老父亲都没有这般苛刻。
  季沧亭知道他睡沉了,放下文卷,靠着榻边坐下来,撑着脸瞧了他许久,直到自己都有些犯睏了,方喃喃道:“这老妖精,要不是你病着,这会儿早把你拱下去了。”
  她小时候便是个极其无法无天的性子,好翻墙去拱他的床睡,稍大点之后依然死心不改,逼得成钰每每得去外间过夜。
  “你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总喜欢抢你的床睡吗?”
  季沧亭一边想着往昔,一边喝着酒自言自语。
  “别的地方,总有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看着我,只有你这儿我才睡得安稳……”
  带着药香的酒气逸散在空气里,季沧亭微微眯起眼,把手虚虚扣在他指背外。
  “……你恐怕不知,我这些年未曾有一夜安眠。你说若还是小时候多好,你搬去的新家只比原来远了一条街,我都哭得好像生离死别。”
  细碎的念叨渐渐消失,继而伴着翻涌上来的酒意,室内便只余她均匀的呼吸声。
  成钰自黑暗中徐徐睁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犹豫了许久,才握上她的手。
  便是寻常的农家女子,也应不至于从掌心到指尖都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茧,这必是练武所致。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尤其是在碰到她手腕处一线细细的断筋切口时,薄唇便抿成一线,反复确认后,高悬于深渊之上的心才渐渐找到了落处。
  “几辜梦别,你又焉知我经历的不是生离死别?”
  ……
  季沧亭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身处一片血海,血海下面的炀陵,四处都是骨骸,她不停地跑,跑到一处熟悉的大门前,梦境便忽然放晴。
  她的青梅竹马对她说:鸳盟有信,必不失期。
  待到天光照眼,季沧亭醒过来,记忆回笼后,发觉昨夜竟在成钰房中睡了一宿。
  “娘哎……”
  略略感叹后,季沧亭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心情反倒是轻盈了许多,她拢了拢睡乱的长发,起身绕过一面好似新搬来的屏风,远远便听见书房外一群人在谈论皇孙回京之事。
  她在屏风后无声无息地听了一会儿,便知道了近期有圣旨发至建昌,要求皇孙卫瑾回京为病重的太后侍疾。
  显然这是个陷阱,而成钰的应对方式,则是亲自陪皇孙回京。
  “……若是告诉使者,两个月才到京城,会不会被人拿住话柄?”
  “他人有心构陷污名,去得再早也会为人诟病,先应下那使者,待他们离开建昌百里后,再追上去告知他们,皇孙要沿途寻访名胜灵山为太后祈福,炀陵那边便无话可说。”
  ……想以孝礼逼人,也不看看大越朝的礼制是谁制定的。
  季沧亭在屏风后感慨若久,等到他们商谈完毕,只剩下成钰一人在书案前随手翻看公文时,她便清了清嗓子,冒出半个头。
  “炀陵山长路远,刁民遍地,冒昧一问,国公可需要人陪同?”
  成钰本来在写什么文书,闻言放下笔,看了她好一会儿,道——
  “既是自荐,当有所长。”
  季沧亭:“季某身长六尺,形貌昳丽,人不挑食,不怕颠簸,给钱就干。”
  成钰同她对视了良久,做了个请的手势:“钰门下不乏文武双全之人,阁下有何才华?”
  季沧亭:“宜文宜武。”
  成钰:“文如何?”
  季沧亭:“耳聪目明,十尺之内,但有贼人,一逮就准,贼人若现,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刺客闻之,立时悔悟。”
  成钰笑问:“若贼人执迷不悟?”
  季沧亭:“骂他全家,激而怒之。”
  成钰:“激而怒之,继而以武服之?”
  季沧亭:“不,若气不死他,你背我跑,我们必全身而退。”
  那年也是如此,乱军之中,她杀至最后一人,一言激怒敌将,生死交关时,还真是成钰带着她全身而退。
  对方也似乎想起旧事,将余下文字添补上,随后将纸张转过去,莞尔道。
  “你可以签了。”
  “这是?”
  “聘书。”
  季沧亭不由得想歪了,欢欢喜喜地拿起来一看,却见是个规规整整的聘用谋士的文书,只是书中给她安排了个真身份——岐山郡太守徐鸣山的外孙女。
  她自来熟地往他书案上一坐,拿着聘书反复察看,回忆了一下,记得徐公确实有个女婿也姓季,摩挲着下巴道:“……我这个年纪当徐公的外孙女?别折腾他老人家了吧。”
  “恰好而已,左右此次回炀陵给你出气,是要先去一趟岐山郡的。”
  他这么一说,季沧亭便立时通窍了。
  大越王室风雨飘零多年,一连三代暴君,蚕食同胞,在她之前上一代皇帝宣帝卫权,年幼时亲眼看到生母被宫妃虐打致死,后来机缘巧合登基之后,迷恋丹药方士,其弟通王年幼时误食丹药以致痴愚,终日疯癫,当时皇帝虽笃信奸佞,但清流重臣权势亦不小,徐鸣山看不下,亲自为通王教习数年,后来通王虽不改痴愚,但却一向对徐鸣山又敬又怕。
  季沧亭恍然:“相传汉帝欲废长立幼,王后为保全长子储位,特意邀请四位名宿为长子造势,在去炀陵之前,四处拜访那些朝中有名望的重臣,回京之后,先夺其势,可最大限度避免战乱……”
  “你不愿回到那个位置上吗?”成钰忽然出声问道。
  季沧亭一时哑然,目光一敛,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十年前,这个问题我都不会去考虑,现在……瑾儿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我会全力助他,他若仍扛不起这个江山……抱歉,我会再抛下你一次。”
  “这是你的坚持?”
  “对,故人已远,现在我独独不愿你如那些人一般跪我。”
  这句话说得极其坚决,以至于带上了些许旧时征战时的杀伐之气。
  三年前他自请离京,她将他远封至南国,自那之后只能通过他人口述,知晓她已在九霄为王。中间不知有多少臣子奏请将他调回辅政,她却一概不理,宵衣旰食,未曾有一日懈怠,三年耕耘,证明没有他自己也能坐稳江山,终现越武中兴之世。
  欣慰有之,惆怅亦有之。
  “……你或许可以争取一下,我没有你想得那般高傲。”成钰抬手抚触着她的脸侧,欺近了身子,在她耳畔轻柔道,“也没有你想得那般能忍。”
  ……
  两日后,穆赦看着被打包上马车的行李,对换了一身利落的文士装的季沧亭一脸苦大仇深。
  “这才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咱们就得跟着他走?”
  季沧亭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炀陵吗?”
  穆赦:“我想的是自己驾车去游炀陵,这一团团人一道走是非多,我新买的那一筐蛇都没来得及取毒。”
  季沧亭四处打望:“怎么哪儿都能让你找到卖蛇人?你买蛇的时候就不能让老板把蛇处理好只带蛇肉回来?”
  穆赦:“卖蛇的人取毒的手艺太差了,还是新鲜的好,左边杀右边入药,再右边炖蛇羹,再再右的右边烤蛇尾……”
  季沧亭在药房里兜了一圈没闻着蛇腥味,疑惑:“难怪你都胖了一圈,话说你把蛇放哪儿了?”
  “你不是在你老相好哪儿彻夜未归嘛,我琢磨着你的房间也用不着了,就塞你屋里去了。”
  季沧亭:“……”
  季沧亭拖起他往外拽:“你失去选择的权利了,马上收拾包袱跟我走。”
  穆赦挣扎道:“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干嘛非要跟人上路?不给那国公治,给那庾大节度使治不行吗,咱吃他的饭,赚他的钱,这不就够了?”
  季沧亭:“不够,没干到他的人,我死不瞑目。”
  穆赦:“……”
  作者有话要说:  穆奶爸:自驾游永远好过跟团游。
  ……
  成钰和亭亭这对我叫他们【批话组】
  珍惜这会儿还是个人的残废亭︿( ̄︶ ̄)︿
 
 
第七章 岐山郡
  按大越朝旧例,入朝为官之人,外放做地方官时,为免受乡里旧识滋扰,不得在故乡为官。岐山郡太守徐鸣山是个特例,当年以年迈之身为不平事直言进谏,遭宣帝杖责重伤,一直在家中休养,直至北方大捷后,心情大好之下,身体也渐渐康复。越武帝登基后,念及徐公年事已高,便特准他于故里岐山郡做太守颐养天年。
  一路自建昌行来,山明水秀,梯田云集,颇有桃源之状。
  穆赦最不喜欢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走,路边瞧见喜人的小食摊子,也没能停下来吃两口,遂从建昌出来便蔫了一路,直到来了岐山郡,见满目喜人的翠绿,情绪这才好了一点,又习惯性地向同车的季沧亭问这问那起来。
  “……老七,那些坡子上的高塔是做什么的?”
  四匹同色雪骢齐拉的一辆沉香木大车上,季沧亭正一页页翻看着成钰给她的文书,闻言正想开口,一边刚服了安神药闭目养神的成钰在她回答前开口道——
  “岐山郡乃鱼米之乡,匈奴南下践踏建昌时,欲到此劫掠,然此地多山,匈奴马匹难以施为,几百骑士一入山,便被这些木石堡垒上的弓箭手射杀,此地也得以保全。”
  穆赦惊奇道:“看来你们汉人的官儿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成钰却道:“此言也无错,渺渺宦海,多是尸位素餐之辈。”
  季沧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总还觉得成钰是那种绝不会让人看到他的锋芒的人,多日相处下来,也不得不承认,几经世事,他如今的棱角反倒是锐利了许多。
  “当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徐公预见匈奴有南下之危,多次奏请被无视后,便擅自使用职权命各州府组织乡勇建筑工事以抵御匈奴,反倒被石老贼在宣帝面前告了黑状,连建昌已建好的工事也被石贼派监察使拆除……”说到这儿,季沧亭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当年她打开了建昌的城门时,入目所见的人间炼狱。
  这些小郡县听了徐公的话保下了平安,而仅仅百里之遥的建昌,繁花似锦的一国南都却陷落了。
  “石莽!我小时候就听村头的毒姥姥说过这个人!”穆赦想起小时候的旧事,骂道,“就是这个狗贼,到处抓小姑娘,要求属国每年要上贡一百个美女,要不是这老畜生,我姐姐——”
  此时马车一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国公,徐公府里来人,请国公过府一叙。”
  岐山郡的郡城中正是繁忙时,他们这一行,一个皇孙,一个国公,数百人的队伍一进城,便引起不少百姓惊呼。
  百姓们议论纷纷,沿街酒楼上正在谈论科举之事的学子听见楼下骚动,纷纷面露不满之色。
  “……躲到这岐山郡来,都能遇到官宦扰民,自先帝崩殂后,这世道怕是过不下去了。”
  这些借酒浇愁的俱都是准备明年进京赶考的举人,只是自先帝崩殂以来,帝位空悬,朝政大权被太尉石梁玉牢牢握在手中,近日又传出其借着办官学的名义将朝中大臣的儿女押在官学中不允父母相见,已隐有其父当年之风。
  “难得在此相聚,下次相见只怕就要等到贡院之前了,少说些糟心事,饮酒,饮酒?”
  有人一脸苦楚道:“赶什么考?连去年的状元徐翰林都挂印南投了,我们空有报国之志,又何必北上入那虎狼之地?”
  此言一出,酒楼里的举人们面笼愁云,甚至有人掩面痛哭。
  有人道:“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啊,就此放弃功名,如何回报父母?”
  有人亦道:“若让父母知晓我们便是考上了,也不过是石贼门下鹰犬,更无颜相见!”
  还有人道:“我是仰慕先帝才读书,呜呜呜先帝……”
  举人们满腔愁绪一止,纷纷看向那有志于加入先帝后宫的最后一人,正要义正词严地教训一番,窗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举人忽然啪一下摔碎了手里的酒杯,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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