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那他父亲后来是战死的?”
“不不不,说是连匈奴的面都没见到,就病死在路上了。”
卫瑾哑然。
莫看季沧亭成日里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旦坐上主将位便是天底下最苛刻的统帅,且她出身崤关,一旦军队开拔,往往便是百里疾行,连最夯实的庄稼汉也难以忍受这样的行军强度。
对已经知事的孩子而言,越武帝既是为他们全家报仇的恩人,也是夺走了唯一亲人的仇人。
转思几度,学堂里的孩子已三三两两地散去,不一会儿,私塾外传来向婉婉和一对夫妇的对话声。
“是我这侄儿不懂事,他爹死在南征路上,没人管教,脾气向来倔的很,再怎么教也就这个样子。要不……女先生行个好,这学我家螺儿就不上了,折合成钱粮,等他长大之后给他买个一亩三分地,还是回老家种田去……”
向婉婉罕有地严肃起来:“军中遗孤,朝廷素有资助,即便先帝已去,此制却是保留下来。往年巧立名目夺占遗孤钱粮者,按律均判以重刑,王家娘子,好生思量。”
一句话吓退心怀鬼祟的亲戚后,向婉婉叹了一声,本想再开解开解李螺儿,待提裙入了学堂,却只见卫瑾坐在那孩子对面,像是已深谈了许久。
“……所以因为你父亲是因南征而死的,你便觉得参军不是一件好事?”
李螺儿狠狠抹了一把发红的鼻尖,道:“……我跟婶母回过潞洲乡下,乡里的男人都想当兵,地里不是阿翁阿婆,就是带着娃儿的阿母,地已经没人种了。算了,看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又要说先帝乃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我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卫瑾心里忽然一片明朗,“先帝固然盖世武功,可一力吹捧,便是过犹不及。毕竟百般赞誉,不能当饭吃,人要活下去,便要吃饭,要老老实实耕织生产,如果家国在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仍然奉行穷兵黩武之政,那积贫积弱也近在眼前了。”
卫瑾说完这席话,忽闻身后一声轻咳,连忙回头,见向婉婉看着他笑,立时心头好似被暖阳熨烫了一下似的,起身结结巴巴道:“向姐姐,你……你聊完了?”
“没想到小穆先生竟已有这番见解了,老师若听见,必是欣慰不已。”
向婉婉说罢,坐下来对着一脸茫然的李螺儿温声道:“你可知晓,适才你婶母说,想把你往后一年在私塾里的补贴换成钱粮,回乡下种地去。”
李螺儿咬牙道:“……我知道这座学塾名气大,是因为向先生下了无数心血,那蒋学督想夺这学塾才来找麻烦。我这次闯了祸,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先生!”
“你跑出城去,原是为了这个?”向婉婉叹了口气,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李螺儿的脸,“你家先生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父亲也是三品大员,师从的是成国公府,区区一个学督,至多仗着太尉府那位颁行的政令耍耍威风,要治他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瑾磕磕巴巴道:“礼部管民间教化的侍郎是、是东宫的旧部,其……其实实我倒是可以……”
“近来京中风云莫测,殿……小穆先生的安危为上,这点小事,无需劳烦。”向婉婉道。
——你自幼便生于长辈庇护之下,是以素来看轻权位……不过也无妨,终有一日,你会发现,当皇族之人没有权力在手时,性命便比草芥更轻贱。
成钰那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卫瑾本是抛在脑后的,此时却不由得回想起来,轻言一句,越品越是苦涩,越品,越是……不甘心。
向婉婉自是未发觉卫瑾的沉思,对李螺儿循循善诱道。
“你自幼颠沛流离,难得知世故而不世故,在学塾中求学,不因亡父迁怒先帝,是为忠;不愿因强权而有愧亡父,是为孝;不愿牵累他人,是为义。读书,是为了让你知晓你仍有这样难得的品性,为了让你今后的命途中,能有多一份机……你向来善于自省,不必现在就回答,回去思虑再三,明日给我答复吧。”
李螺儿眼眶微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弟子礼。
“学生回去后,会好好想想的。”
向婉婉目送李螺儿离开,回头见卫瑾若有所思,便道:“殿下今日有所心得?”
“我……”卫瑾心里装着事儿,垂眸看着地板,倒也不是很结巴了,道,“我来时,总在想老师想让我参悟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民生疾苦,那我的确是看到了。石太尉固然在内政上是一把好手,能在帝位空悬之下让大越运转如常,就此点而言,我便远远不及。”
向婉婉略略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可来了炀陵之后,却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石太尉之所以镇伏四方,让南北军镇不敢妄动,靠的乃是大肆宣扬先帝的声名功业,将其本人塑造得宛如先帝托孤之忠臣。而先帝之旧部,碍于大义,碍于天下万民之非议,便决计不敢妄动。”卫瑾沉声道。
能说出这番见解,向婉婉心中暗自赞叹,道:“所以究其根本,石太尉实则是利用了先帝的声名,为的便是制衡四方,巩固自己的权位……如此一想,真相竟是如此令人齿冷。”
卫瑾道:“先帝的声名就是他最坚固的战甲,所以你看,连这小小的学堂,都会有学督来抽检垂髫幼童对先帝的忠诚……长此以往,如李螺儿所言,人人欲学先帝,想在战场上取功名,那还有何人耕作?”
与他的父亲那种总是笼着一层忧色的神情相比,许是因为眉眼多似母亲的缘故,这孩子谈起家国大事,眸光清亮,像是盛着一轮朝阳一样。
向婉婉微微晃神,道:“殿下已有救国之腹案?”
“我……”卫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未敢说出口,朝着向婉婉深深一揖,道,“向姐姐,我想去市井走走。”
“毕竟是在民间,万事小心为上。殿下稍等片刻,待我处理些杂务,稍后与你同道吧。”向婉婉言罢,不待卫瑾反应,便先起身出门去了。
此时斜阳已深,卫瑾独自在廊下徘徊,心里半是迷茫,半是感怀,看着空荡荡的学堂,想起向婉婉的问话,自言自语道——
“救国之腹案么?生民之多艰,要如何让天下人知晓呢……或者,明日去太尉府一行,晓以大义让石太尉自白于天下?”
卫瑾是随口一说,岂料这句话一说出口,房檐上哗啦一声碎瓦响,像是有人脚一滑踩了个空。接着一条矫健的身影从房顶上顺势滑下来,旋身一落地,便忍无可忍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卫瑾的领子,戳着他的脑门道。
“老娘在房顶上听你长篇大论唧唧歪歪了半天,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杀伐果断之言?!结果就这?就这?!!”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熊,卫瑾连声叫痛,捂着脑门道:“七姑姑,你怎么来了?”
季沧亭暴躁道:“你这干的都是些什么好活,跑过来讲了一下午千字文,是心也没定下来,是妹儿也没捞到!再想想,成钰让你来听听民间的声音,是为了让你知道,若要夺权,你!卫瑾,到底要对付谁!”
卫瑾目光飘忽了一下,呆坐了片刻,道:“要对付的,是石太尉。”
季沧亭长吸一口气放下双手,道:“你已经知晓石梁玉立身之本乃是越武之霸业名望,但他是朝臣,要在不发动战争的情形下扳倒他,唯有以臣对臣,而作为君王的目光,不能单单被一介臣子所牵制。”
卫瑾道:“那我岂能坐视他继续败坏先帝的声名!”
“已经败坏的声名除了草菅人命屁用都没有!你早有结论了不是吗?再说一遍,今时今日,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
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石梁玉有着天下最坚固的盾,这面盾为他遮挡了太多阴霾……即便如此,这面盾同他一样,也是有罪的。
“可你是大越的英雄,我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一个帝位,就去让你的荣耀同恶徒共沉沦?”卫瑾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看着后人骂你?”
空气凝滞在这一刻,季沧亭逆着光的轮廓终于出现了一丝放松的弧度。
“铁睿自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死了。他一死,就再也没人能阻止那个人……那些以死捍卫我这一声戎马声名的人,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得那般荒唐。”
卫瑾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墙边,道:“崤关十万人命,关中千万生民,还有那些每一次出征死掉的人……姑姑,你后悔过担下这一切吗?”
“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再死成千上万个李螺儿父亲那样的人,我也还是要南下,军人上战场,便是刀剑无眼。主帅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们每一条人命葬送在最有价值的地方。”季沧亭漠然道。
“……那是人命,我可能扛不下来。”
“扛不下来,就先拿我这个死人开刀。权势征伐不是说说而已,为君者兵不血刃根本就是笑话。”季沧亭俯身看着卫瑾的眼睛,“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要杀的谁?”
卫瑾狠狠一抹将要冲出眼眶的泪水,直视季沧亭:“我要杀的,是季沧亭,是先帝那……已经给大越造成隐患的身后声名。”
季沧亭笑了:“那你要怎么杀?”
“我要……以皇族之身,痛斥先帝穷兵黩武之弊端,开新朝之气象,一扫举国尚武之风。以百姓为本,重农桑,削军支,我要对付的……”卫瑾抬起通红的双眼,发颤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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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第九十八章 战声前夕
地牢。
杀手老七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架子上, 他被这样捆着已经很久了, 与他一同被捉来的同伙已经在昨夜找了个机会吞瓷片自杀了, 捉他来的王矩很怕他这个剩下的活口也没了, 便一直差人看着他。
今日第三次被水泼醒,老七琢磨着这些世家子到底还是书生气, 手软,没敢对他下死手,正酝酿着今天的狡赖言辞, 便忽觉审他的换了个人。
往常看顾他的人也不在地牢里了,斜对面的灯烛暗处, 有个跷腿坐着的人影,看不清容貌几何,只觉得自己宛如被一头冷静的野兽盯上一样。
“……数个月前, 大批杀手在寒山道伏击乌云可汗派使节押送谢铁弑君案的要犯,若非节度使王矩率部救援,谢允早已成汝等刀下之鬼。我原想着这是石太尉斩草除根的决断,后来想想, 以他的功利, 若想把世家彻底得罪死, 又何必答应厄兰朵要人的提议,所以我猜想,你们这些杀手背后另有其人。”
原来是个女人。
老七沉默了一会儿, 道:“阁下不必试探, 杀手只管取命, 其余的我等一概不知。”
季沧亭轻嗤一声,取过桌上的匕首把玩着:“杀手只管取命是没错,但头领却不一定,听王大人说,在所有的刺客中,只有你是不使刀剑的。刚刚我瞧了一眼你的手,掌根有重重厚茧,指节壮实。当时被你杀的谢氏族人,颅骨碎得像是摔烂的鸡蛋一般,像这种火候的掌功,没有二三十年不可能功成。而恰巧日前我刚刚见过一个同你一般……不,犹胜你许多的人。”
老七低着头道:“姑娘眼光敏锐,敢问是江湖上何方名宿?”
季沧亭口吻随意道:“名宿谈不上,无非是个想在成国公面前讨些前途的草莽客而已。”
老七的表情一时难以言喻:“……原来外界传闻都是真的,成国公都是要成婚之人了,还是这般一身风流债。”
季沧亭:“……”
什么炀陵名伶,厄兰朵女郎,匈奴美人……成钰的的风流谣言够多了,也不欠这江湖女侠一个,季沧亭也放弃解释了,端着架子继续道:“那你也该知道,国公门下能人异士甚多,为夺青眼,你背后那人,我势在必得。”
老七那一直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二流武者,若遇吾主,你便知何为蚍蜉撼树……”
老七刚说完,忽闻隐藏在暗处的季沧亭发出一声轻笑,随即脸色大变:“你套我话!”
“石梁玉不会武功,而能被你称作你主人的,绝非江湖人,必是一方权位掌舵者。”季沧亭伸了个懒腰,起身,倒提着匕首走到老七面前,“通王府的泥猪瓦狗整日里忙着勾心斗角,断没有这般宗师的本事。卫氏皇族血统武骨都不差,只是宣帝被寒食散腐坏了经脉,不得习武,符合条件又有那么多闲工夫练功的,那就只有通王了。”
“你——”
季沧亭晃着匕首道:“这就能说得通了,狡兔死走狗烹,乃是有心帝位者的必修之术。通王若能成功靠石梁玉获得权位,必会忌惮他的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得势的时候,借着他的名头将谢氏族人赶尽杀绝,那些世家必恨他入骨,到时朝中便不至于让石党一门独大,装了那么多年傻子,通王想得够远啊。”
老七瞪视着她,最后一腔怒意只能化作怨愤的讥嘲:“便是你知道又如何?宗师不是尔等草芥可轻易降服的——”
他话没说完,便见季沧亭随手一挥,一把匕首精准地插在他喉间,血液顺着匕首蜿蜒留下,断绝了一切声响。
“早这么老实不就省事了。”轻描淡写地一句,季沧亭头也不回地离开地牢,出了月门时,便见成钰像是在特意等她。
一个照面,他便心有灵犀地问道:“杀了?”
季沧亭道:“当然要杀,不杀他,怎么让他背后的人相信我们采纳了他的说辞?前脚刺杀通王妃,暴露出太尉府和通王府不和,后脚就派人来想表诚心想和你联手灭石,加上就这么刚巧的时机,俘获的杀手透露出通王确实也有心想搞石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