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巧合过多,便是刻意。”成语道。
  季沧亭道:“最曲折的是,一个杀手,任务失败之后既不自杀也不吐实,他之前的同伙一一自尽,就是为了搞得王矩这个傻子心神不宁,非把他这最后一个活口送到你面前让你处理,如此一来这个杀手的话便有了十足的可信。明君如我,若非看你态度怪怪的觉出些端倪,也难免受些蒙蔽。”
  成钰从她袖里取出一面帕子,慢慢地擦着她手上被溅到的血迹,道:“芸芸众生,皆逃不过情理二字。他知晓欲置我于死地,‘动之以情’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利害。此人棋路之灵巧,确有值得嘉许之处。”
  季沧亭皱着眉道:“别文绉绉的,就是说,他们要你相信他们的布局,你也要他们相信你相信了他们的布局……呸,怎么这么绕得慌,就是说你们在互相下套是吧。”
  “然也。”
  季沧亭一脸疲倦:“我放弃了,搞这些弯弯绕的确实不是我的长处,你直接说吧,什么时候动手,我想和我那皇叔真真正正过个招。”
  “在此之前,我得让他一先,让他知晓我只剩下他一个选择了。”成钰意有所指,对着逐渐震惊的季沧亭深情款款道,“我仍是觉得,瑾儿体验民情体验得不够彻底。恰好南城那些旧塾也该翻修了,依我看便放一把火,让他假死后拐到乡下种一段时间的地,卿卿觉得可好?”
  季沧亭听得后背冒冷汗,这等中宫正房,谈笑间尽搞地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倘若当年听信了佞臣的批话,纳他个三宫四侍的,那这后宫还不得血流漂杵。
  为小侄子掬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季沧亭道:“那你得记得,要赔婉婉一套更好的私塾……”
  “不止如此,之后,我会给她一间更好的。”
  ……
  寅时。
  向婉婉猛地从梦中惊醒,后颈被接连不断的噩梦吓出了一层冷汗。
  梦里她不断地回忆起,先太子被逼死的那天,还有季沧亭被刺杀伤重不治的那天……都是这样清寒的凌晨。
  “小姐,可是魇着了吗?”屏风外传来丫鬟惺忪的声音。
  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向婉婉想起还在学塾小住的卫瑾,索性坐起身,道:“今日怕是要倒春寒了,我要洗漱,你去拿些温腹的吃食,带套厚被衾来,一会儿我要去学塾里。”
  丫鬟道:“这才卯时不到呢,小姐这样宵衣旰食的,累坏了如何是好……”
  学塾里还住着个天潢贵胄,向婉婉自然不敢轻忽,道:“去吧,莫惊扰了我爹娘。”
  不一会儿的功夫,向婉婉挽好了长发,刚将斗篷取在手里,便听见贴身丫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小姐!学塾那边失火了!好大的火,听说烧死个人!!”
  向婉婉眼前猛然一黑,跌坐在绣凳上,呆了片刻,猛地一咬下唇,让疼痛拉回一些理智,便匆匆披上斗篷出了门。
  向府离学塾不远,向婉婉到时,整座学塾已经只剩下一片焦土,大批人马将附近重重包围,在人群里,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师!”向婉婉疾步走向成钰,“他……”
  她说到一半,话便哽住了,因为她看见成钰正将一面白布盖回到焦尸上。
  熟悉的苦痛再一次在心头重演,向婉婉掐紧了手指,颤声道:“我以为老师回来了,这些……这些事,都会过去的,终于,有了个盼头。”
  成钰侧对着她,道:“终究会结束的,你脸色不佳,去郊外的庄子上休养一段时日吧。”
  向婉婉执拗道:“他们已经从我这里,夺走第三个至为重要的人了,我想留下来。”
  “……这里留下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筹码的疯子,想想父母亲人,报仇不适合你。”成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身影逐渐消融在一片深蓝的夜色里。
  这一日过后,向婉婉是真的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彻夜咳嗽,让向家的父母十分担忧,听大夫说这是风寒,需要静养,加上据说是向婉婉新认识的手帕交,徐府的千金也建议她去郊外的庄子上养病,便很快送走了向婉婉。
  京城的贵胄人家多有土地产业,向家也不例外,出京七十余里,便是连绵数十里粮油茶棉的田地,只是路上所见,本该是准备春种的季节,田地里却无一青壮耕作。
  向婉婉抱着书本想了想,总觉得需要点闲事来分散一些自己心里想郁苦,便差仆从去问。
  不一会儿,仆从带着庄子的管事来了,管事擦着汗道:“……回禀大小姐,是这样的,这一个月京里来人征兵了,说是当年刺杀先帝的乱党可能在京中起事,地里这些一二十岁的青壮,都是遭过匈奴之乱的,那兵曹一来,便纷纷撂下农活要去入伍。”
  向婉婉皱眉道:“胡闹,我在京中多时,何曾见过有什么乱党?先帝南北布武,京中禁军三卫自不必说,潞州更是兵力充足,又何必征调农户……你快带路,我去见见那兵曹。”
  马车辘辘行至庄上,不一会儿便见庄头的槐树下,一片人山人海,粗粗看去,连附近其他家的庄子上也来了不少农户,竟有上千人。
  而在最中央,一群捂着肚子仿佛犯了痢疾的兵士里,一个少年人目光明亮,被上千双眼睛看着,丝毫不怯场,用百姓能听得懂的话大声道——
  “……是,先帝是救了大越,也为诸位报了家破人亡的血仇。可在那之后呢?莫说我们自己,我们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儿是要吃饱饭活下去的,吃穿从哪儿来?是从土地里来。大家都去参军了,家里的人何来吃穿?今日一时冲动,听信了这兵曹煽动仇恨的话,那明天呢?若饿死了更多的人,岂不是更辜负了先帝拼死救下的这许多人命?!”
  慷慨激昂的话语中,不时传来妇孺的哭泣声,本来聚集在此的青壮面露羞愧。而地上仍在腹痛不止的兵曹恶狠狠道——
  “兀那小儿!你滋扰军务,按例是要下狱流放的,你有本事……有本事就报上名来!”
  少年不卑不亢道:“世间公理,不在强权!不在盖世功勋!不在声名巨万!错了就是错了。我穆瑾今日若能以此身警醒天下百姓,莫说下狱,就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也敢直面先帝,力陈她穷兵黩武之过!”
  “别的不说,这少年好胆量啊……”“李家媳妇难产,也是他带着他家那医术了得的穆姥姥治好的。”“人俊心也善,这些话早该有人说了。”
  围观的年长者和妇孺们纷纷低声赞叹,而在人群之外,向婉婉从掀起车帘开始,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眼里……波澜起伏。
  管事道:“就是这个小子,杠得很。今早李家媳妇难产,李家汉子却要丢下妻儿去参军,要不是他到得巧,怕不是要闹出人命,跑来为妇孺讨公道,闹得鸡飞狗跳的。”
  向婉婉:“……”
  向婉婉:“管事,这少年是何时来的?”
  “哦,前几天庄子上来了有对姓穆的母子盘下了几块地,听我那口子说,这是他们家侄子,孩子长得倒是俊俏,就是有点傻,喜欢挨家挨户地视察农桑,还帮人干活下地。见到兵曹来征兵就冲上去和人理论,也不是第一次了。”
  向婉婉的口气逐渐冷漠:“没人管过他?”
  管事:“是啊,怪得很。他舅舅一直跟在他身后,也不管管他……不过他也挺走运的,这两天想抓他的兵曹总是刚想动手就肚子疼,这才一直无法无天的。”
  说话间,附近的庄头又来了不少兵士,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把穆瑾和他那一脸无聊的舅舅绑上就走,不少有良知的村民想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绑走了。
  “小姐,那些军士看着像是马侍郎辖下的,马侍郎和咱们家大人交情不错,咱们……就干看着?”管事试探着问道。
  向婉婉冷着脸道:“倒是难得见你心善。”
  管事腆着脸道:“那小子的死活不关咱的事,就是他那舅舅,配得一手苗疆好秘方,我那口子天天赞不绝口的,比之前温柔贤惠了不知多少。就这么平白被治罪了,太可惜了……”
  “很好。”向婉婉放下帘子,声如腊月三尺冰,“不是体察民情吗……牢狱之灾也该好生体察体察才是!”
 
 
第九十九章 杀!
  炀陵郊外, 南巡防营地牢。
  卫瑾站在木床上,全神贯注地趴在地牢的铁窗下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此时火光幽微,数不清有多少新兵聚集在校场上。
  “……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不让人消停。”
  “将军说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告诉我们, 说是让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哦?咱们这么快就能上阵杀敌?就能像隔壁村老郑一样,砍个人就能有官当?!”
  这些士卒在前几天还大多是些农户, 至少在卫瑾被抓进牢房之后,就未曾见过这些士卒哪怕练过一次兵, 倒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养着, 每日营寨里多的是些来路不明的读书人,高声宣扬着如今朝中有贼子作乱, 意图颠覆先帝打下来的江山云云。
  卫瑾观察了许久, 在今夜已经察觉到了不祥的苗头。
  被征来的农户已经有了千余人,拿到武器之后也只会新奇地瞎比划,连个教官都没有, 倒是群情激奋, 摩拳擦掌地想建功立业。
  心里已有猜测,果然很快,校场上来了一张熟面孔。
  “……诸位将士。”似是很嫌弃广场上这些农户的所谓军容,本不该漏夜在此的于统领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但仍是继续道, “本将乃先帝身侧禁军统领, 总摄炀陵宫禁内外防卫, 当年,也曾亲眼目睹乱贼闯宫!”
  此言一出,下面的新兵们立马骚动起来:“大家听说过!是平叛有功的于大人啊!去年在东市口看您砍了那些反贼狗官的头,真是痛快!”
  待呼声稍歇,于统领继续道:“将大家召集在此,实属无奈,当下虽无外忧,却有内患。大家都晓得,先帝功勋卓著,人所共见,但偏有那些庸碌的旧臣,不知感恩,意图灭尽卫氏嫡系。这大越盛世,乃是先帝和将士们以血换得的,岂能容那些旧贵权阀摘了果子去?”
  新兵们听到这儿却是有些不解,于统领继续道——
  “近日市井中有些许传闻,称太尉大人想辅佐通王登基,而成国公却是支持皇孙,两方争夺不休,在此我便直言了——此乃谣传,无论皇孙还是通王,只要是卫氏皇朝血脉,为臣者皆当扶持。只是问题在于,卫氏皇族血脉凋零,而当即世家权贵,又以某几家为首,倘若这三条血脉为阴谋所绝嗣,那……前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世家夺国之事!”
  一片喧闹之中,地牢里的卫瑾听得脑子一片空白,继而所有的真相,一时间都宛如拨云见日般展现在眼前。
  “难怪他一直按兵不动……难怪他们从来不在夺位之事上正面争斗……难怪……”卫瑾跳下木床,道,“舅舅!我们不能等了,这是个陷阱!通王和石太尉从头到尾都是个局,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老师!”
  卫瑾走到牢门口观察环境,外面的狱卒正不耐烦地往里嚷嚷着让他们安静,尤其在听见外面隐约有行军的势头,心里更是担忧。
  “舅舅,咱们得马上回炀陵告诉老师这个消息,要是晚了让他们取得大义之名,不止师父要中计,外面这些农户们可能就是他们开战的祭品……舅舅?”
  穆赦此刻正缩在墙角,道:“有……个问题。”
  卫瑾:“对,这里面确实有问题,舅舅的意思我懂,我们现在无兵力在手,需得想法子阻止这些农户进京。”
  穆赦:“我不是、不是指这个……”
  卫瑾转念一想,恍然道:“哎呀,多亏舅舅提醒,我真笨!王大人带来的北方部队就驻扎在城外梅山大营,何必舍近求远?!”
  穆赦:“什么玩意儿,我说的是老、老鼠——”
  “老师?”卫瑾皱眉道,“是啊,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想办法通知到老师才是……”
  刚说到这儿,忽然牢门外烛光窜动,狱卒嫌弃的声音传过来。
  “嘘,外面大人们在讲正事,今天本不该放你们进来探监,这里面有闹事的刁民,明早是要押出去受审的,送完饭赶紧走!”
  狱卒不耐烦的话语和掂铜钱串的声音逐渐远去,两个仆妇身后,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提着食篮走过来,环顾了一圈,径直往卫瑾这边走来。
  向婉婉抬起头,在卫瑾诧异的目光里,道:“长话短说,包子里是配好的牢门钥匙,外面的狱卒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你们可以从伙房小门出去,那伙夫以前是我家的忠仆。炀陵天亮前要彻底封锁,只有我这个官眷可以出入,把你要说的话告诉我,快。”
  她动作极为利索,卫瑾在她递过食篮的瞬间,握住她的手腕,极为认真道:“炀陵现在进去便是九死一生,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谁都不去送死,才会有人死。”向婉婉搭在他手上,一点点掰开,“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心,至少,给我一次报仇的机会。”
  卫瑾一咬牙,将身上一只绢袋放在她手心里:“这是东宫正玺,如果你有危险,就把它交出去,没有它我就是庶民一个,而他们若敢杀持玺之人,便是天下诸侯共诛之。”
  “你……”向婉婉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厢无言间,穆赦终于颤抖出声——
  “有好心人……来帮、帮帮我,赶走墙角的老鼠吗?”
  ……
  “我从不喜这样的雨天。”
  “为何?”
  “因为你曾经也是在这样的雨天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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