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錝一声弦音响,遥遥散入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季沧亭一边听着久违的琴声,一边将旧甲系在身上,这一身轻甲,艳烈得一如当年的鲜衣怒马。
那时季沧亭年轻,心里模模糊糊地装着边关,装着百姓,他不愿让她为难,便从未说过任何挽留她的话,或是拿终身去绊她。
救国救民之道,他未能分神去做的,她想学便倾囊相授。总想着,女儿家很快便大了,等一等也无妨,只是没想到流年使转,一至于今日。
随着弦声渐起,门外亦是整装待发,成钰看着她戴好面甲,将剑器倒提在手,声音沉静地回道——
“那你要从今日起喜欢上雨天,因为我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回来的。”
像是落进土壤里的春种,心里忽然便定了下来。
成钰单手抱琴,牵起她的手:“这一回,莫再走远了。”
……
“太尉大人,成国公的人马开拔了。”
“他可是亲自来?”
“尚未可知,我们只看见他的车驾确实在队伍中。”
半杯温茶在掌怀里逐渐变冷,石梁玉阖目若久,对着尚有些不安的下臣们淡淡道——
“他到底是上钩了。”
新被召来的巡城校尉乃是头一次上了石梁玉这条船,掌握五千兵马的他,此刻有些慌乱,不由直言道:“太尉大人,恕末将直言,成国公既已坐视皇孙葬身火海,那便表示他已经同意与通王联手,那我们岂不应立即先下手为强?”
“放肆,大人的安排,你这莽夫懂什么?”
“嘘——”石梁玉放下茶杯,示意幕僚们安静,“皇孙没死。”
那校尉大惊:“什么?!”
石梁玉道:“本官一开始就知道,他答应支持通王,乃是为了控制住他背后那些不安分的世家。一旦世家尽落他掌握,无论今晚我和通王谁死,他都是赢家。而如果我是他,确定利益大于对先帝的挂念时,无论如何就不会先选杀我。”
“成钰敢杀通王?”
“当然,通王是个痴愚之人,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希望大越不可因一个傻子而误国,死便死了,至多嘴上骂两年。而先动我就不同了……我是先帝最信重的旧臣,在座的诸位,也因为先帝雪仇而洗脱了当年追随先父的污名,无缘无故杀我,他师出无名。”
校尉听得心焦,半跪下来道:“太尉大人,末将虽见识浅,也深知成家乃三代辅臣,其能为不可轻忽。末将身家性命皆托付于大人,还请尽快下令,一一破去您说的这两个赢面啊。”
“破?”石梁玉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一抹阴郁与癫狂的味道,“我不止不会破他的局,还要给他第三个赢面……”
这一夜的炀陵,风雨凄号,雨幕里,街头出现了无数提着灯的人影,细一看,竟都是朝中数得上的权贵,他们并未像是要血洗朝纲一般,而是各个朝服加身,穿过雨幕,齐齐涌向成国公府。
“请成国公携皇孙一见!”
这几百人,宛若惯行夜路的鬼魅一般,齐声高喊。
片刻后,国公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驻守在国公府的徐翰林冷着脸走出。
“诸位上官,若下官记得不错,诸位皆是石党中坚,何以冒雨前来?”
“我等,奉太尉大人之令,恳请国公即刻带皇孙卫瑾,入宫继位称帝!!”
徐翰林脸色一沉,这些老家伙嘴上说着好话,语调里的恶意却满得快要漏出来了……他们明知道,皇孙刚刚被“烧死了”。
徐翰林冷冷道:“今日实非吉日,诸位大人若有心,明日朝堂上——”
“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孙!还是当真如传言一般,成国公刻意将皇孙逐出国公府,换取世家支持!而皇孙,已经被尔等杀了!”
雨水小了,这诛心的声音,已是惊醒了不知多少百姓人家的好梦。
徐翰林道:“尔等休要胡言!国公为国为民——”
“倘若真的为国为民,何不出来一见?!还是说,已率领府兵前去围杀大越皇室最后的血脉!”
徐翰林沉默不语,因为此时此刻,成钰的确不在府中,而他们的兵马,也的确去了通王府。
沉默便是默认,于是攻讦的声音无限扩大——
“自成国公回京,交结权臣,勒令世家归顺,以红衣王驾之名威吓百官,更是谋害皇嗣,妄图断绝卫氏血脉!证据便是成国公欲使通王与皇孙鹬蚌相争,待两败俱亡之后,便顺理成章由你成氏窃据江山!你成家枉担三世忠名,而今落在你成钰手中,竟想杀尽皇族自己称帝!尔何敢有此虎狼之心!”
“大越卫氏,岂能亡于逆贼之手!”
“杀反贼,振皇纲!杀反贼,振皇纲!!杀!!!”
潮水般的杀声从街巷那头传来,马车里的石梁玉深吸一口气。
“成钰,我不杀你,皇位代我杀你……这一局,你可想到了?”
第一百章 最后的谋算
纵观大越百年国祚,岭南成氏在其中始终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开国越帝三请成门贤士出山, 并立下规矩, 成家世代为大越卫氏之帝师。即便卫氏后代子孙不肖, 屡出昏暴之主, 令得朝政千疮百孔, 却始终不倒, 其中也确实得益于成氏的辅佐。
上至乾纲国政, 下锱铢民生,皆能看得到成氏的影子。以前从无人质疑成氏的首辅忠心,直至上一代……成晖为阻先帝□□,让宣帝将包括其父皇在内的的皇族几乎鸩杀殆尽。
一个世家, 为了将太子推上皇位,弑君杀皇族, 之后仍然稳坐首辅之位, 并且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过成晖的不是。
“成氏一族, 但凡出了一个有野心的,顷刻间便能让天下落在掌中。”所有世家大族的人都这么想。
成晖当年放权于石莽,更多的是为了稳固黄泉,以灭有心人不臣之想。但如今情状又有所不同——成钰丝毫没有掩饰夺权的动作, 一入京便勒令诸世家低头称臣,而与此同时, 又不让卫瑾去交结大臣, 一副要将卫瑾架空的态势。
至少在外人看来, 卫氏皇族剩下的这点单薄血脉已经可有可无, 成钰的作为就是要篡位的兆头。
“从通王向老师求结盟……不,从通王妃遇袭开始,这就是个局。”送走向婉婉后,卫瑾找到个时机,一边用她送来的钥匙解着门锁一边分析道,“通王一党假意造成与石太尉的不和,甚至赌上通王妃的母子安危,就是为了取信于老师。”
“他们知道老师不可能真的相信通王一党的表态,但只要老师做出回应,牵扯到针对卫氏皇族的事里……这样,至少那些因先帝之死饱受石梁玉打压的世家就会认为成家已下定决心篡越!”
之前如坠云雾,走一步算一步,到此时刚窥见一斑,之后的推断就让卫瑾脊背发冷。
这是个什么妖物才能想出来的算计,怕不是从逼得季沧亭死遁时就想到成钰必会清算此账,索性便以天下作赌,一旦那些世家认为成钰想谋反,必会群起而拥护之,到时岂止炀陵,只消一个月,那些坐拥着封地、兵权、钱粮的世家大族便会撕开效忠卫氏的伪装,将成氏彻底拱上皇族的对立面!
“舅舅,我们不能等了,这件事的引子必然会从那一千个农户开始,这些百姓识字不多,只会以为要对付的是乱党,可他们岂能和炀陵的精锐比?一旦动起手来,便是彻彻底底的祭品,我们必须想办法——”
锁头刚一落地,正欲推开牢门逃出去的卫瑾便听见通道那头传来缓慢的抚掌声,随后于统领那张讨人厌的脸出现在光亮处。
“不愧是成国公一手教出来的高徒,假以时日,殿下的智计必会超过太尉大人。”
卫瑾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一阵,但声音仍是沉着:“于统领,你早就知道是本宫。”
于统领冷笑一声,身后出现几个面容冰冷的军士,缓缓逼近牢房。
“是太尉大人料到成国公护徒,一旦时辰到了,那一千愚民死伤殆尽,成国公又交不出来活生生的皇孙以证清白,那场面就精彩了。哦对了,那向家小姐手上的东宫玺印,正好可以拿来佐证成氏叛乱的罪行,倒是多谢皇孙周全了。”
那些军士很快便将卫瑾和默不作声的穆赦捆在木架子上,随后便开始准备一些细小的刀具,不知要做什么。
卫瑾紧紧盯着于统领:“要对成国公动手,则当先对付剑宗,你于统领也算是一流高手,你不在场,何人是剑宗之敌?”
石莽之乱,独孤楼一夫当关,一夜千军破,当时也恰好是这位于统领率军应对,他可是吓得在死尸堆里装了一夜的死,才苟活了下来。因此一听卫瑾提起独孤楼,于统领便不由得满腹恼恨。
“这倒不需要皇孙操烦了,真要说的话,成国公爱徒心切,今夜必会让剑宗前来护你,而半路上,我们也准备了另一个宗师等着他。”
卫瑾冷静道:“世上已无宗师是剑宗前辈之敌。”
“加上你这个杀招,便够了。”于统领背过身去,对那些黑衣人道,“动作要快,面皮剥下来后,以黄烟为号,立即赶赴交战处。”
其中一个和卫瑾身量差不多的黑衣人咧开嘴笑道:“将军放心,咱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取人面皮只消片刻即可,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断认不出来真假,淬的毒也是上好的,任他剑宗刀宗,必叫他难逃一死……”
于统领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卫瑾,便快步离去。
卫瑾心思电转之际,忽地被一双粗糙的手扳过脸去,随即额角贴上一口锋利的小弯刀。
那黑衣人露出一口黄牙:“皇族就是皇族,若是那些乡绅,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小殿下别怕,我人皮梁的手艺好得很,管教殿下没那么痛……嗯?什么声音?”
其他两个正在忙活配药膏的黑衣人疑惑地抬起头,只听寂静的牢房里,忽然响起了“嘶嘶”的怪声,一听源头,便凑到低着头的穆赦面前。
“这人疯了?嘴里嘶什么呢。”
穆赦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小白小青,咬他们。”
黑衣人们正不明所以时,忽地感觉到小腿贴上了什么细长条的冰冷东西,那东西直接缠住腿一下子钻进了衣服的下摆里。
他们低头一看,只见身后牢房的稻草堆里,几十条幽灵般的蛇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在他们看过去的一瞬间,立时密密麻麻地游了过来。
“蛇啊啊啊啊!!!”
一盏茶的时辰后,卫瑾手脚有些发软地从地牢里出去,跨上马出了已经差不多走空的军营后门。
“舅舅,”卫瑾一边快马加鞭往向婉婉的方向追去,一边不免又对这个平日里只会赚小钱钱的舅舅起了敬畏之心,“妲己之虿盆,不过如此,舅舅你有这手绝活,为什么还会怕老鼠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穆赦:“放屁,蛇很老实的,老鼠吓人多了好吗!”
卫瑾:“……”
打马往炀陵方向纵驰了二十余里,卫瑾二人正拐过一道山坡时,蓦然见得前方火光通明,于统领正将一处丛林团团围住,而就在卫瑾看过去的瞬间,一株杉木轰然倒下。
那不是人为砍伐,而是被功力极深厚者一掌拍断的。
独孤楼正一手拎着向婉婉,一手倒提长剑,立于高处俯视着那掌力雄厚的宗师——
“吾三十三岁入京,乃为讨教卫氏皇族之绝学,朱鸣玄水式。然宣帝沉湎寒食散,荒废武学,本以为今生无从得见,未想到竟让一个装疯卖傻之辈练成了。”
一道并不高大的人影纵身越上树梢,与独孤楼遥相对立,杀机一触即发。
在卫瑾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火光照见了那人的真面目。
“古有越王十年卧薪尝胆,后世之越朝,出本王一个异类,也不意外。”通王脸上已毫无痴愚之相,眸如鹰隼,道,“成钰小儿无你相护,今夜必死无疑,本王敬你独孤楼一代宗师,只要你愿收手退隐,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护?”独孤楼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忽地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却也没多言什么,提剑起手道,“进招吧。”
……
农户们挨挨挤挤地走进夜幕里的炀陵城。
脚下的青石板不同于乡间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土地,平整而冰凉,每隔十数步,便能踩上瑞兽的地砖。这里是炀陵城的官道,平日里乃是仅供朝臣权贵上下朝所用,平民百姓很难有机会走上这条道。
兴奋的讨论声此起彼伏,直至被带到写着“通王府”的亲王宅邸之前。
带他们来此的将军正对着通王府前那些精悍将士中,一个年轻的官吏道——
“王大人,你们今夜袭击通王府,意图断我大越皇室血脉之事,已被太尉大人料中。三天前,成国公一党欲谋反篡位的文书便已经上了八百里加急,各地驻军的统领诸侯,此时已到炀陵之外,你等毫无胜算,末将还是劝你束手就擒吧。”
“胡言乱语!”将士后的王矩大怒,“这是污蔑!”
“王大人,别白费力气了,谁也不是瞎子,驱赶皇孙致其被活活烧死的是成国公,现在派兵包围通王府的也是成国公,这都不能算谋逆,那到底什么才算?”
王矩道:“成国公孤身入厄兰朵,为大越之边境立下汗马功劳,若非有他,今日岂有尔等狂吠的机会?!”
石党的将官冷笑道:“成国公虽有功劳,但他辅佐乌云可汗,谁晓得是不是勾结外敌?开口闭口汗马功劳,和先帝又如何想比?天底下的好名声都让你们世家占去了,尔等是从未把流血的平民百姓当人看啊。”
兵器还没用熟练的这些农户纷纷怒目而视,高声道:“江山是先帝救回来的!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流血的时候你们这些世家装死,现在倒是出来想摘桃子,呸!”
“杀!就当把这条命还给先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