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石梁玉此刻脑中一片混沌,麻木地望向成钰。
  “我手上确实还有底牌,但于你,或许还有转机,可……你会接受这个皇位吗?”
  成钰不言,犹自抚琴。
  他输了,他终究还是败在文人的自持上。或者说,在季沧亭死时,他便不想活下去了。
  “……我与你们本是相同的,可惜你们、你,所有人都为情所制,而我与你们这些败者的分别就在于——只有我逃过了情。”
  永别了,还未曾以命相搏的宿敌。
  石梁玉已是笃定对方只剩下一身文人贵胄的气节,一阵索然的沉默后,微微一躬身,便要离开迎接他的下一个傀儡,回身刹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杀机隔着厚重的红木大门涌入。
  耳畔的雨声戛然而止,古朽的门庭在发出一声不支的吱嘎后,大门缓缓打开,却并不是如他预想中那般对成钰的千夫所指,而是……
  在门后颤抖跪地的人群中,那个穿着红得刺目的衣甲,戴着嘲风面甲的人,用一种他刻进了骨头里的声音,含着深渊般的恨意道——
  “你说你逃过了情,那你……逃过我的恨了吗?”
  作者有话说:终于快完结了。
 
 
第一百零二章 讨命
  炀陵城外。
  “独孤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本是为截杀卫瑾,却没料到反中了石梁玉算计的通王急于回京, 却被独孤楼横剑相阻。
  “临行前成钰说吾来此所遇境地无非有三——若见到的仅仅是石梁玉的人, 便是下签, 若救到的是卫瑾,乃平签,倘若见到的是通王……便要不计代价将通王留在城外。”独孤楼道。
  向婉婉恍然,之前提在悬在喉珠的一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道:“是我多虑了,连我都看得出来的局,老师必也有所预见。古有齐桓公争位, 王不在京,便无法争王, 以皇孙为饵,看似引石出动, 实则意在王爷……老师的气运一向很好, 此计成乃天意, 王爷, 石太尉欲令你亡于炀陵之外,何苦又在此同室操戈?”
  “同室操戈?”通王神色狰狞,“卫家的阴私血账, 本王什么没见过?弑父杀兄灭族, 这便是每一个卫家人的宿命!但凡有一个卫氏同族活在世上, 本王便至死不得安!”
  向婉婉听到这一节, 便知晓通王年幼时目睹宣帝登基后屠杀宫闱的旧事, 卫氏几代昏暴,血债相承,在通王身上看见宣帝的影子,她也并不意外。
  悲怜的神情只存在一瞬,随后便被决绝取代。向婉婉对独孤楼道:“前辈,此贼不除,天下必有后患。”
  “吾便是为此而来的。”独孤楼示意向婉婉从山崖一侧退出战圈,回望通王,“武人失其气度,掌出便弱三分,你死之后,卫家的绝世武脉又少了一个令吾有兴趣的对手。”
  通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今夜卫瑾与本王回不到炀陵城,炀陵世家贪图权位,成钰便是无心帝位,也必被石梁玉栽一个篡位之名,你若不回京,现在那死忠于我那侄女的诸路军阀不可能会让成钰活过今夜!”
  独孤楼抹去剑锋上的雨水,请招道:“那是在此剑饮败之后的事。”
  ……
  炀陵城中,浓云掩月,摇晃的火把伴随着铁甲交击的声响,宛如某种久伏的恶兽,终于嗅见了权位的血腥,趁夜出洞觅食。
  “报!各路北方重镇的大将约领五千精兵包围成国公府,若是石太尉不收手,成国公必死无疑!”
  “我们的人有多少?”
  “石梁玉已将兵马派出城外,我们手上的两万精兵足够了,待成国公死讯一出,立时飞报岭南,成氏断不会坐视宗家族长又被卫氏王朝害死!今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誓要借此时机重振我世家大族,将武帝一党军权灭绝殆尽!”
  与此同时,通王府中,正被那一千农户拖住的王矩骤见北城火光滔天,隐约有喊杀声传来,急道——
  “成国公不是说会发信号吗!怎么什么都没有?”
  “大人放心,成国公身边应有剑宗护持,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反倒是我们这边,真要放任这些愚民挡道?”
  王矩知晓眼前这些人只是普通百姓,因受蒙蔽故而在此,眼下大越的正规军俱是饮血之辈,突围出去不过顷刻之事,只是成钰那边没发信号,真要开杀,后期事态绝难收拾。
  “再等一刻!”王矩稍稍犹豫,便一咬牙道,“兹事体大,一刻后他们再不发信号,便开杀!”
  话音一落,乌压压的通王府外传来一声苍老——
  “不必费事了。”
  同时乱箭如蝗,迅速射倒最后方一大排农户,立时痛呼声,惊逃声纷至沓来。
  王矩迅速命阵型收拢,愕然看向来人,警惕道:“叔父?你……你们哪里来的兵马?”
  来人惋叹一声,召弓箭手瞄向王矩的兵马,道:“你跟着成家人同石梁玉争得死去活来,却忘记了这大越是依靠谁建立的吗?无论是卫氏皇族,还是这些愚民,若无世家庇佑,何能活到今日?卫氏血脉绝于今夜,此乃天命。”
  王矩睁大了眼睛,道:“成氏断无篡位之想!反倒是尔等,莫非是想僭主称帝吗?!”
  “醒醒吧,今夜卫氏絶脉已是定局,石梁玉与成钰已拼至搏命地步,主力皆在城外决战,城内乃是我们说了算。老夫本寄望于你,可惜你上错了船……”
  王矩恼道:“无耻之尤!”
  “……替叔父去黄泉下向先帝谢恩,谢她搏命换来的太平盛世,名门世家笑纳了。”
  弓弦绷紧,寒箭映火光,在场众人的冷汗将落不落时,骤然远空飞起一道烟火,在细雨里炸开一道火花。
  王矩一皱眉:“这不是我们约好的信号,这……”
  他一转头,却见人群那头,王家叔父脸色剧变,向身后人失声道:“这……那些军阀见此乱象必会以为成钰乃谋逆之首,他如何脱险?是谁能救他!不是说独孤楼已离京了吗!”
  ……
  冀川侯府。
  “……那你逃过我的恨了吗?”
  耳边鼓噪着一些风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一股好似比那年的大雪更冷的寒意,顺着宽大的袍袖攀爬入石梁玉的四肢百骸。
  ——没想到你是石莽的儿子啊,哈,别在意外人眼光,只要今后但行好事,你我便是同窗了。
  ——有朝一日,真希望你能真心放下过去,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石!梁!玉!今生若不撕碎你四肢百骸,季沧亭枉活一世!
  这些话无数次在梦中不断回响,此刻却如百鬼出巡一般同时嗡嗡作响。
  “太尉大人!”暗卫们护持在他身前,林立的刃尖朝向红衣的身影,“这是假的,是成氏的诡计!”
  石梁玉混混沌沌地想他应该否认的,可这个声音,这个身形,他连看都不敢细看,余下的理性就告诉他,成钰不可能在逼命之局中弄一个假的季沧亭来断绝后路。
  “……孰真孰假,你们可以问问这个自以为知我们甚深之人。”古朴的弦音被徐徐抚平,成钰的身影自亭台中抱琴而出,缓缓步入细密的冷雨中,一言一语,如剖人心。
  “你的谋算固然有其巧思,但所依凭者,乃是基于越武遗臣的身份,一旦这份依凭不在了,一切将土崩瓦解。”
  “这些将领大多乃越武旧部,他们肯因你的一句栽赃,来此审问于我,也会因越武仍在世的事实,转而将你的势力杀个片甲不留。”
  “石梁玉,汝将自身化作藤萝时,可曾想过,点燃寄主,便注定有朝一日要与火同焚?”
  石梁玉身前的暗卫焦心不已。
  “太尉大人!切莫失了分寸,先帝岂能死而复生,她——”
  “……算了。”石梁玉合上眼,将那道红衣身影隔在眼帘之外,“成国公应不至于蠢到排下这等无退路之局。”
  这一句话,从他见到先帝却并无欣喜的反应开始,被他召集到炀陵的北方将领们便马上回过神来。
  “石……石太尉,你在说什么,你——”
  输了,全盘皆输。
  石梁玉设想过很多败局的时刻,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收场。
  “既不是第一次做我的帮凶了,何必这般惊讶。毕竟是后来者,若是铁睿仍在世,当有血性为之前错杀的忠良再刎颈一次。”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之前,曾因先帝被杀一案,受石梁玉驱策搜捕那些卷入此案中的朝臣,甚至有些人后来觉出其中不对,却也不敢深查。
  此时,在死而复生的越武面前,更无一人敢抬头。
  “石梁玉,你害我等、你害我等无颜面对先帝!”
  石梁玉没有回应讨命,亦没有回头去看越武,对成钰道:“你从头至尾所倚仗的,都是她还活着……好,我败得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一局,是天仍眷顾于你。”
  片刻后,这话却换来一声淡若无声的轻笑。
  成钰凝视着他,半晌,道:“所以你判断,在此时此刻,到了逼命时分,我已无退路,所以眼前的越武必是真的。甚至,你连怀疑都不敢怀疑?”
  三魂六魄被成钰这一句话陡然拉回来,随着那红衣的身影缓缓取下面具,露出的陌生面容,让石梁玉的神情骤然狰狞。
  “——成——钰!”
  外面适才还激愤不已的众将领愕然抬头,却见面甲下的乃是一个陌生女子。
  “妾身成国公府谋士,曾粗通杂学,善仿人口音,石太尉,献丑了。”那女子笑了一声,退至一侧,“诸位将军既已识破石贼面目,妾身不再多言,告退了。”
  他本是要赢了的!成钰身边无宗师!无兵马!根本是一个死局,可他……就这样眼睁睁放手了!
  “我相信你之为恶,诚如你相信我不会辜负沧亭。你之所以连怀疑都不敢怀疑,便是因为你心虚。时至今日,你仍在拿过往那份交情粉饰自己的贪婪与阴狠,而想象中那份重逾性命的情深——”成钰一字一顿地说出那诛心的四个字,“不过尔尔。”
  成钰的口吻依然是矜持而淡然的,但每一个字都好似钢刀一般,将他裹在身上的人皮一刀刀割下来,露出血淋淋的恶兽血肉。
  石梁玉踉跄着后退几步,被暗卫抓着杀出去的同时,最后口吻荒凉地问他——
  “……这就是你大费周章的布这个局的原因?”
  “沧亭是否在世,左右都不影响我的布局。”
  成钰转过身,疏冷道:“只是顺便想让你认清楚……你作的恶是你自己的,我不允许你带着对她自以为是的情去死。”
  石梁玉终于见到了,成钰那种看污泥一般的眼神。
  他本以为很多年前就见过了,现在想想,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无论是寒门的身份,或是奸臣之子,成钰始终不曾先入为主地断定他的为人,人品才学,才是他评判人的标准。
  ……季沧亭也一样。
  提到这个名字,石梁玉本以为自己会心口一痛,但油然而生地,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成钰又说中了,他从未真正爱重于过季沧亭,他真的……只是一个从她身上吸血的恶人而已。
  “不过尔尔……哈哈……”
  旁边的暗卫对他突如而来的惨笑不解,但眼下并非追问的时刻,杀出重围后,同其他石党的人汇合,逃往皇宫的方向。
  一路上唯见世家人马向来京的诸路将领包抄过去,石党均成功避过兵锋,直至逃至宫城,见路上几无人迹,皇宫仍在石党的辖制之下,他们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大人,就快到大殿了!既然那个先帝是假的,我们就还没输,只要让赵太妃下懿旨——”
  石梁玉木然地被人带至宫殿前,回望了一眼那从天边的雨云中漏出的一线曙光。
  ——太吵了。
  他心里不由得想着,茫然间,身后的人马随扈随着殿门推开,那些焦躁的言语陡然收声。
  殿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骸,沿着流血的玉阶向上看去,暗金色的龙椅上正斜坐着一个人。
  暗卫们虽看不清她埋在阴影里的面貌,但武人本能所感,一时竟觉得这人比那假越武要恐怖十倍不止,一时慌张道——
  “谁在那儿?!”
  那人顺手拔起插在就近的一具尸体上的兵刃,眨眼间随手掷出,凶狠力道,一刀结果了一人,尸体倒落在石梁玉脚边同时,曦光照亮了她凉如夜雪的面容。
  “故人。”她说。
  作者有话说:一个搞崩心态
  一个提刀收割
  很棒。
 
 
第一百零三章 轮回
  “石梁玉, 你怕我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了。
  上一次, 是含着滔天的恨怒要将他千刀万剐时。
  再上一次, 是她带着一身征尘回来, 叫他去做她的辅臣。
  再远些的, 石梁玉本以为早忘记了,听见这一平平淡淡的一声问询, 才不由得慢慢回想起来,她也曾笑着叫过他的。
  ……她并非自幼便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但她还有亲人,还有好友, 还是会笑的。
  而非是像现在, 连报仇都带着压抑之下的冷静。
  “石大人!她是假的、我们明明都看着先帝被烧——”党羽们带着显而易见的绝望, 一边退一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他, 好似指望他再一次展现奇迹。
  石梁玉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耳边恐慌的鼓噪不断扩大,最后, 所有的杂音正在被一道剑刃拖行在石砖上的杂音缓而决绝地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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