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钰见了,并未阻止她,凝视着她的侧脸,问道:“既已亲自斩首雪仇,又是何必?”
“我为君,他为臣,明知其有过,不直言指出,致令其遗祸无穷……故,他手上之人命,有我一份。以发代首,算我欠太傅的。”
季沧亭看着那截长发在铜盆里缓缓化为灰烬,看着看着,眼前便模糊了起来。
十年了,亲缘离,山河飘零,孤家寡人……太多了。
她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暗,一双修长温凉的手轻缓地捂住她的双眼,缓缓把她僵冷的身躯拥入怀里。
“没事了,可以哭了。”成钰说道。
她本是想拒绝的,一张口,却仅仅发出了一声迟来了多年的崩溃呜咽。
“我……我对不起他们……我谁都救不了,爹……娘,老彭,那些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下的人,要是……要是我再做得好一些,他们……他们本不会死的……我欠他们的性命,我……”
成钰缓缓抚平她沥遍了风雨的长发,静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温声安抚着。
“你不欠谁的,若真的难受,我们便去塞外,去江南,去每个失去他们的地方,为他们点一盏灯……山长路远,这一次,我们同去同归。”
烛光逐渐淹没在放亮的天光里,墙外的喧嚣逐渐远去,太阳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城头挂起了崭新的皇旗,而很快,不安又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赶至门外。
“师父。”卫瑾略有局促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宛如交功课一般,惴惴道,“……庾大都督率军勤王,京中通王余党与趁机造乱篡位的世家均已掌控,不服造乱者俱已正法。”
里面半晌无声,卫瑾探出半个头,见成钰背对着他,略有慌张道:“师父,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将你削爵软禁,我怕你们不高兴,就来……”
“嘘……”
成钰抬起手指放在唇边,在卫瑾讶异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徐徐绽出一个久疏问候的淡笑。
“小声些,她睡着了。”
……
怀武初年三月,文帝定乱于京都,登基后,平世家、通王之叛乱,整肃朝纲,驱逐权臣。而后一年,削军支,重农桑,一改百年间世家荫庇取仕途之风气,以科举录仕,仅一年间,治下气象一新。
同年间,软禁在国公府的成钰,因卷入世家夺国之案,为新朝臣工所忌,再三弹劾之下,为一洗新朝气象,新帝终于下旨,夺天下世家蓄兵之权,命成钰放归岭南,从此治学,不得复用。
冬腊月,城门外,雪松荫,老地方。
“……世家的时代结束了,往后惟才取仕,像王矩这种傻子大概不会再出现在官场上了,真是本朝一大幸事。”
季沧亭自城门处看罢来年春闱的新政布告,压低了头上的帷帽,刚一回到马车边,就被前来送行的向婉婉塞了一只手炉。
也不是第一次别离,只是此一回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向婉婉多有伤别之想,将自己手绣的护膝放进季沧亭的马车里,红了眼眶。
“虽说穆大夫医术高深,但你早年那些刀伤冻伤,都是需成年累月地静养的,岭南路遥,莫要冻着了。”
“她才没事,那独孤老头说她现在是什么内功先伤后发,不破不立,要不了两年便壮得像头牛。”作为一个真正的南方人,穆赦揣着袖子抽了抽鼻子,眼热地看着季沧亭的手炉,“他还说,经此一役,对你们老卫家的绝世武功又有了新的期待,去塞外见他的梦中女狼之前给你留了战帖,你可瞧见了?”
季沧亭:“还有战帖?我怎么没看到?”
向婉婉瞥了一眼城头上正在被卫瑾躬身拜别的成钰,道:“那定是被老师截下来了。”
季沧亭啧了一声,又注意到卫瑾在城头探头探脑地,却不是看她这个亲姑姑,一时心情复杂,小声对向婉婉道:“我听说卫瑾这小子学着理政之余,日夜攻读历朝历代情诗名篇,想是等毛长齐了之后就向你剖白心意的,你可知晓?”
向婉婉唔了一声,道:“他那诗文老师拿给我看过,行文虽青涩,但胜在日练一阙,意志坚定,天长日久当有所成就。”
季沧亭自从发现自家侄子觊觎自己闺蜜,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越发想把侄子抓起来打一顿,闻言酸道:“你可想好了,你若答应了这小子,往后可是要进宫的。我是在位短,日子再久些,别说那些朝臣了,徐相都恨不得给我安排十个八个男人,何况这小崽子——”
“哦,已经有了,鸿胪寺安排了两个番邦的嫔妃,昨儿午后我便见到了。”向婉婉一脸淡然道。
季沧亭:?
向婉婉继续道:“还是陛下带我去的,那两个番邦女子,一个母族擅长制钢,比匈奴当年用的乌云钢还好些,等进了宫,就安排去工部。”
季沧亭:“……哈?”
向婉婉继续道:“另外一个,虽然三十有六是大了些,但航海之术出类拔萃,陛下建议让她去帮着督造战船。至于大越这边的,谢家那妹子经此一役大约是看破红尘了,自请入宫,打算随我去拿下小龙门……”
这什么东西?进宫是去创业的?
季沧亭直接听傻了,万万没想到现在年轻人是这么玩的,而一边的穆赦一脸神往道——
“当时选嫔妃的时候我也在,大侄子有出息啊,一堆姑娘往哪儿一站,他就问‘你们有没有梦想’,然后姑娘们就傻了,他就明示说混吃等死的不要,得会读书写字有才能,能学先帝骑马打仗的更佳,后宫官……嗯妃位,能者得之。啧啧,你们中原人的后宫原来都是这么选的,学得快的这两日都已经开始在查宣帝朝时候的旧账流水了,这比招官员划算啊,给供养就行了,连官邸宅子都不用配的。”
……人家当他是未来夫君,他把人当长工。这小崽子,是个狠人。
季沧亭肃然起敬:“还是年轻人脑子活泛,反正长辈们都先一步见了列祖列宗,先帝我创业未半而中道与情郎一道远走高飞,以后也管不住他了,你愿意答应便答应,若他真因为世俗愚见给了你委屈受,只管来岭南找我们便是。”
向婉婉抿唇一笑,她那时也曾问卫瑾,红颜易老,何况她长他那般许多年岁,她终有一日会先他一步白发苍苍,到时对比着满宫花苞儿般的女子,他便该知晓何谓厌旧了。
彼时卫瑾没听完便红眼睛,哑着嗓子说,他也不晓得以后会如何,但现在只是单单想一想她要离开这件事,便觉得天都要塌了。如果她因为这个不安的话,就像师父支持姑姑一样,爱重于她,便也爱重于她除了儿女情长之外的志向,无论她的梦有多离经叛道。
“……老师早有意将小龙门托付于我,只是我朝从未有女子执掌小龙门的前例,可谓道阻且长。难得陛下他愿全力助我,我便觉得,人生在世,当得为之一搏。”
季沧亭观察了片刻她的神情,稍稍释然:“我倒不意外,成钰早些年便建议让女子读书入仕参军,不是他因我之故偏重女子,而是觉得放着一半人力在家相夫教子实属靡费,为此长辈们唯恐他入仕便闯祸,便不准他当重臣。而今卫瑾敢这么做,也算是承袭了他的衣钵了。”
“有这般奇思者,当世也只得老师一人。”说到这儿,向婉婉眼底又浮现出些许心疼,“也幸而世上还有人体谅于你。”
“体谅?”季沧亭笑着摇摇头。
她知道那不是体谅,而是相知。
雪片渐浓,诉不完的别情,也终有别时,待人城俱寂,百姓安然归家,季沧亭回顾了一眼逐渐模糊在风雪里的炀陵城,看那青砖渐素,看那灯火渐稠,看那故人渐稀,此情此景,竟意外地不觉寂寥。
“我本以为离开了自幼长大的地方,我总又会大哭一场的,却没想到心里竟是高兴的。”她说道。
“你心知这座城、这泱泱山河活过来了,自是高兴的。”
季沧亭抬头凝视着他的侧脸,抬起手指,一遍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目,待被他捉住手温在掌心,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般。
“我从未去过岭南呢,那里也有这般大的雪吗。”
“岭南么?那里没有雪,有的是文人狂歌,隐士琴和,依依霞山花海,荔枝青团鱼脍,酒的味道未如北方的豪爽,百越的祭酒舞却是更胜塞外孤饮时的苍凉。”
季沧亭听得双眼发亮,继而好奇道:“既是那般得你的心,那你为何不早些回去?”
成钰指了指她的心,笑而不语。
——便如你每每想邀我同去看草原上的满月一般,你不在,再好的山河皆失色。
季沧亭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靠进了他怀里,拨着他带来的旧弓,小声道:“岭南多虫虎,这一趟去,你这把老弓要派上用场了。话说既名‘雪归’,按你们文人的做法,总该刻上一两句酸诗才是,不然前人的也行,你看‘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可好?”
“不好。”成钰正欲说什么,却见季沧亭已经和着窗外的雪声安然入睡了。
他便将她又拢紧了些,在她手上慢慢写下一行字。
当然不好,该当是——
山回路转又见君,雪上同归马行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磨磨蹭蹭终于完结辣!懒作者这一年更新节奏鬼畜得不行,真的很对不起一直追更新的大家!
这文整体来说是个虐文,亭亭身边真的不是天使就是魔鬼(当然真正魔鬼的是姨姨我),本来想写个老狗币,但人狗归狗,本质还是个圣光无法掩盖的天使。
亭亭和成钰从头至尾都是纯粹的爱情,因为周围都充满了阴谋算计,不断失去亲朋好友,这种绝对的信任和相知相许就更珍贵一些。
虽然波折很多,但成钰当了十年望妻石(笑)到底还是拐了亭亭回娘家(?)了。
爱情是全文里最不重要的筹码,却也是贯穿了全剧情的一条线。
所有的三角cp里基本上都有个搞事的病娇,比如宣帝对襄慈悖逆于世情的恋慕,襄慈为了夫女十几年的忍耐,从亭亭的身世起,就是一个死结。
还有石梁玉,他的到来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是在大雪中被摧毁、在大雪中被救赎,最后死的时候却是在融雪的春天。他从血统上就是原生之恶,偏偏在混沌的时候见到了唯一的光。可惜此光有主,而且是个足以让他自卑得无地自容的主。
想为母亲正名,遭到生父的嫌恶,想做个好官,却被生父随便一句话归结到佞臣一党,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尊敬的恩师也被生父哄骗之下失手杀了。
有志于屠龙的少年成为恶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下的选择。从作者角度来讲这是我最近几年比较嘎意的反派(以前有读者说有点像三个龙傲天竹马里的应则唯,可以说有点像,应是否认自己的感情,这位是贪婪且畏惧)。
好在最后大家固然有所遗憾,但并不拖泥带水,恶人死得干净,好人得偿所愿,相爱的人放马南山,旧王已逝,新王当立,人间气象一新。
——20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