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熟识的人过来招呼,魏夫人含笑应酬,贵气如旧。
但魏鸾看得出来,母亲比先前又憔悴了许多。
母女俩由知事僧引着敬了香,因满寺皆是熟识的人,走走停停的,耽搁了许久。
从报恩寺里出来,并排的两驾马车旁却多了道端稳身影。
——竟是盛煜。
他应该是刚从宫里出来,身上仍是朝贺的官服,腰悬佩剑,立马岿然。
魏鸾还当是有事,加快脚步赶过去。
那边盛煜亦翻身下马,墨底织金的披风摆动,往前迎了几步,拱手道:“岳母大人。”
“是你啊。”魏夫人笑得客气。
自魏鸾出阁至今,将近半年里,魏夫人这还是头回跟女婿打照面。
魏夫人对这位便宜女婿的心情颇为复杂。
自魏鸾嫁入盛家后,不少人都揣测魏峤能从玄镜司狱中脱身,谁知等了半年,非但仍羁押不放,就连魏知非都搭了进去。魏夫人偶尔出席推不掉的宴席,没少听见旁人嚼舌根,说魏家这女婿铁石心肠,连自家岳丈和大舅子都不放过。
夜深难寐时,魏夫人也曾怨怪过盛煜的不近人情。
想着盛煜的冷厉名声,对着女婿不甚满意。
但魏鸾先前也曾暗里劝过数回,说父兄在狱中无恙,皆是仰赖盛煜照料。这男人瞧着面冷心硬,实则对魏家颇为善待。
魏夫人对盛煜知之甚少,听了半信半疑。
如今迎面撞见,为着魏鸾在婆家的处境,魏夫人笑得和善,“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接她回府。”
盛煜说着,瞥了魏鸾一眼。
魏鸾闻言微诧,没想到还能有这待遇,意似不信。
盛煜又朝魏夫人拱手道:“先前公事缠身,没能去府上拜见,是小婿失礼。不知岳母哪天有空,我陪她回去拜见各位长辈。”神情虽是惯常的清冷,语气却颇温和,一改玄镜司统领慑人的威冷姿态,颇为谦和。
魏夫人愣了愣,旋即浮起真心实意的笑,道:“初十之前,哪天来都行。”
“那就明天?”盛煜问。
大年初二是出嫁女儿带着夫君回娘家的日子,魏夫人原本没指望这便宜女婿能来,听见他这样说,倒是意外而欢喜,遂笑道:“也好,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了。鸾鸾从前娇惯坏了,又年少不懂事,若有做事不周全的,还请你多担待。”
“岳母多虑了,她很好。”盛煜唇角微挑。
望向魏鸾的目光里,竟似掺了赞许。
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有人被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是位风姿绰约的贵妇人,旁边的少年郎锦衣华服,隔着几步远就已高声招呼道:“姑姑、表妹,你们也在这儿呢。”声音不低,丝毫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
倒是贵妇人嗔道:“大庭广众的,嚷嚷什么。”
话虽是责备,语气却颇宠溺,那少年郎听了也浑不在意。
魏鸾待她们走近,含笑施礼,“舅母好,表哥好。”
……
过来打招呼的这两位是魏鸾二舅舅的家眷。
魏鸾的外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定国公,膝下两个儿子。
嫡子章孝温与章皇后、魏夫人是同母所出,几年前国公爷溘然辞世,便是由他袭了爵位。如今他在北地领兵镇守,重权在握,魏知非先前就是在他麾下历练。章孝温膝下的两个儿子也颇成器,都能上阵杀敌,独当一面,就连女儿章玉映都养在军中。
二舅舅可就不同了。
他是庶出,出生时遭逢战事落了病根,身体一向孱弱,后来娶了这位风姿绰约的韩氏为妻,只在京城调养,甚少动弹。
夫妻俩膝下唯有独子,就是眼前的章经。
比起戍守边关的堂兄弟,章经自幼锦衣玉馔地养在京城,又被母亲溺爱,活生生养成了个纨绔惹祸精。举凡京城里斗鸡走马,喝酒取乐的地方,他都是常客,仗着章家的滔天权势,半点亏都不肯吃,时常闹出与人争妓之类的荒唐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年少狂妄,出自高门,更不知天高地厚。
因听长辈说玄镜司在查章家的案子,此刻碰见盛煜,他都没怎么正眼瞧。
倒是韩氏性子温婉,虽不喜盛煜的紧逼,碍着魏夫人的面子,仍客气招呼道:“盛大人。”
盛煜沉眉如旧,随手行个礼。
魏鸾猜得他应是不愿与章家纠葛太多,稍站了片刻,趁着魏夫人与韩氏寒暄稍顿的功夫,先行告辞。走出去两步,还听见章经在嘀咕,“神气什么呢。姑姑,你也真是好性子,要我说,就该再去求求皇上,给表妹另找个知书达理的夫家,何必委屈表妹看人眼色。”
这话说得轻狂,魏夫人自然没出声。
魏鸾知道他是说给谁听,偷瞧了眼旁边的盛煜,看到他腮帮轻动了动,像是在咬牙。
横行京城这几年,他大概头次被人当面说不够“知书达理”。
她没敢笑,老老实实地踩着矮凳进了马车。
谁知才刚坐稳,就见门扇被推开,盛煜放着那匹毛色油亮的坐骑不用,也躬身跟了进来。
车厢里多了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霎时显得逼仄。
魏鸾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位置。
盛煜也不客气,将冬日挡风的门扇阖严实,长腿微屈,坐在她身边。
旁边的小竹罐里有果肉蜜饯,他随手拿过竹罐拈蜜饯来吃,见魏鸾眼巴巴瞧着,往她跟前伸了伸。那身绣着无章纹的官服衬得他威武严毅,修长的手惯于握刀,递零嘴蜜饯过来时竟让人有些不适应。
魏鸾取了两枚,慢慢嚼着。
她嫁给盛煜后每回出门都是独来独往,从未得夫君陪伴,所以刚才盛煜说是来接她回府时,魏鸾压根儿就不信,觉得那是他胡诌了糊弄母亲的。
谁知等了片刻,那位并未开口,只管散漫靠着厢壁,眼皮微阖。
魏鸾总算回过味来,“夫君当真是专门来接我回府的?”
声音柔软,分明藏了狐疑。
盛煜睁开了眼,因马车在急拐弯处晃了晃,他伸了只手臂撑着,不知不觉间便成了将魏鸾困在角落里的姿势。见怀里困着的人下意识缩了缩,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缓声道:“接自家少夫人回府,不可以吗?”
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他凑得很近,眉目只隔尺许。
温柔调侃突如其来,魏鸾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这男人到底想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千舞墨、李佳、Hennessy的地雷,仙女们新的一年诸事顺遂,健康快乐鸭!
第33章 无赖
魏鸾觉得盛煜有些不对劲。
非但亲自到报恩寺接她, 回府后还给她送了件礼物。
是一支打造得极为精致的赤金细丝编成的凤钗, 羽片薄如蝉翼,凤口衔了枚光华暗蕴的南珠,凤足处垂坠殷红的细珠流苏,拿在手里摇曳辉彩。钗身有处隐蔽的徽记,魏鸾认得,是前朝一位享有盛誉的首饰名匠, 经了战火后, 作品留到如今的并不多。
盛誉将金钗送她时, 魏鸾懵了好半天。
这东西名贵稀有,便是皇宫大内都未必能找出几件来。
更何况, 送首饰的人是盛煜。
魏鸾以前从没将这冷硬的男人跟钗簪首饰往一处想过, 更不曾期待他能有此闲心。不过华服美饰确实能讨人欢心, 魏鸾也不例外,惊讶过后迅速谢了他,次日夫妻回敬国公府时,还特地将这首饰簪在发间,以示她相敬如宾的诚意。
因昨日已打过招呼,魏夫人果然备了桌极丰盛的宴席。
盛煜亦以女婿的姿态拜见, 送了很厚的礼。
饭后魏鸾陪着母亲和祖母说话,盛煜则与伯父魏峻去后院走走,公府的那座放鹤亭盛名在外,盛煜走到亭里时盘桓了好半天。魏峻惦记着还在狱中的弟弟和侄儿,言谈间不免试探口风, 盛煜倒未生气,只说是查案所需,两人虽在狱中,并未真的吃苦。
这让魏峻安心了许多。
游园过后仍回魏老夫人那里,老人家被魏鸾逗得开怀,就连愁闷许久的魏夫人都满面笑意。见盛煜归来,老人家甚是热情,因两府相去不远,死活留着夫妻俩用了晚饭,才送她们出府登车。
回到曲园时,夜色已深。
盛煜头回去盛家,在魏峻的殷勤招待下喝了不少酒,到了府里先去书房,半个时辰后回到北朱阁,随手扯了大氅扔在衣架,长腿一伸便躺在床榻上。魏鸾沐浴后出来,见他仰躺在那儿似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过去,扯了锦被给他盖。
才碰到他肩膀,沉睡的人忽然抬手,猛地钳住她手腕,力道很大。
魏鸾微惊,忙道:“夫君,是我。”
沉睡的人睁开眼,目光片刻迷离,看清是她后手劲微松。他有些疲累地皱了皱眉心,握着她细腕的手却没松开,拉到跟前看了看,指腹轻轻摩挲,口中道:“不提防睡着了,还以为是在外面。弄疼了吗?”
“还好,不是很疼。”魏鸾摇头,试图抽回手腕。
盛煜却不知道较什么劲,目光落在她皓白纤弱的手臂,就是捏着不放。
魏鸾无法,只好耐心道:“夜深了,夫君先沐浴吧,热水在里面,放久该凉了,我让染冬熬醒酒汤来,待会喝了再睡。”
“喝醉了沐浴容易头昏。”盛煜淡声,抬起醉眼觑着她。
“那……喝了汤就睡?”
“你照看我沐浴。”盛煜今日穿的是家常的长衫,锦带玉冠,少了威仪冷硬,倒显得眉目清隽峻整,就连声音都添了几许无赖亲近,“就这一回,别叫我昏睡在浴桶就行。不然着了凉,回头又得麻烦你。”
他说得认真,煞有介事的,魏鸾差点就信了。
不过,看他方才睡着时都那样机警的架势……
魏鸾不知是何事让他如此警惕,却看得出盛煜这是借酒遮脸耍无赖,遂笑吟吟地道:“那夫君先起来。”等盛煜松开她起身时,迅速往后逃开两步,笑意更盛,“水都快凉了,夫君快去吧,我去拿醒酒汤。”
说罢,径直掀帘出去了。
盛煜装醉失败后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认命地孤身进了浴房。
原打算沐浴出来之后再逗逗她,谁知擦干头发还没喝口茶,就见魏鸾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他寝衣严整地站在那里,似松了口气,道:“夫君,卢璘在外面呢,说是玄镜司的赵峻在南朱阁等你,有要事禀报。”
盛煜闻言神色微肃,接了魏鸾递来的衣裳迅速换好,拔腿便出了北朱阁。
……
南朱阁里灯火通明,赵峻大过节的仍值守当差,原以为到了曲园后,能跟往常似的立马见到盛煜,得知统领宿在内院,才意识到自家统领已然婚娶,不再是从前那种能随时惊动的单身汉了。
不过事情紧急,仍是让卢璘亲自去请。
等盛煜匆匆赶来,赵峻先告了个年节漏夜打搅之罪,而后道:“那姓刘的账房找到了,诚如大人所料,真的躲在京城。就在斜桥街的明月楼里,那地方是个销金窟,属下已经查探过,章家派了人护着,都是高手。”
盛煜眼底冷沉,“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是啊,章家如此铤而走险,险些避过咱们的眼睛。属下盯了两日,没见他们从门窗出入,想必是里面有机关暗道,棘手得很。”
“毕竟是章家。”盛煜知道对方的实力,神情肃然,“都布置好了?”
“安排几位兄弟穿了便衣混在里面,就等统领示下。”
“走吧,宜早不宜迟!”
盛煜接过卢璘递来的佩剑,没再耽搁片刻,匆匆骑马出府。
他这一去,连着整日整夜都没再露面。
魏鸾对玄镜司的事无从知晓,想着盛煜上回的伤势,却还是担心。但年节还是得过,初四起各府轮流设宴,盛老夫人寻常甚少出门,这时节也总算肯动身,去老姐妹府里赴宴走动。因去岁府里新添了人口,也带魏鸾同行。
那户人家姓吴,也是个官宦府邸。
宽敞的暖阁里桌椅罗列,来了不少女眷宾客,原本热热闹闹地正说笑,等魏鸾扶着盛老夫人进去时,有人认出那明艳照人的少夫人是敬国公府的,立马停了议论。旁边人察觉不对劲,也很快换了话题,有跟盛老夫人相熟的,热络地招呼起来。
满厅笑语,魏鸾陪在祖母身侧,暗里打量周遭。
虽说议论声停得快,她也依稀听见了“章家”两个字,如此众口议论,想必不是小事。
魏鸾心中疑惑,入席后便朝染冬递了个眼色。
染冬会意,回府之前便将事情打听清楚了。
原来前天夜里,京城有名的销金窟明月楼出了桩命案,命案的凶手正是魏鸾那位惯爱惹是生非的表哥章经。据说他在明月楼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倚翠,甚是痴迷,便是在年节里也念念不忘,喝完酒后趁夜溜出府里去看她。
偏巧那晚有人豪掷千金,强行拉倚翠姑娘去陪酒。
章经特地赶去明月楼看情人,得知此事后大为恼怒,直接冲去了客房。瞧见那客人正搂着人喝双凫杯,当即火冒三丈,扭打时竟失手将人给杀了。章经杀人后酒醒了大半,立马丢了匕首去逃命,躲在楼里不知所踪。
当时动静闹得不小,不止招来了巡城的兵马司,连玄镜司都惊动了。
据说后来章经是被玄镜司给带走的。
马车缓缓驶往曲园,染冬将事情大致说了,担忧道:“咱们在府里没听见动静,外头却已经传开了,都说表少爷肆意杀人,仗着章家的权势目无王法,轻贱人命。那明月楼如今也被玄镜司封了,不许人进去呢。”
魏鸾闻言皱眉。
她知道那位表哥的性子,确实是个无法无天的惹祸精,打架生事是家常便饭。但要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持刀杀人……章家再怎么煊赫跋扈,也没到在天子脚下肆意行凶的地步。
更何况那晚还惊动了玄镜司。
一个寻欢作乐的销金窟,根本不值得玄镜司亲自查封,盛煜既如此张扬行事,必有后招。
而那晚盛煜被卢璘匆匆叫走,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
魏鸾靠着软枕,觉得章皇后这年节怕是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