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想岔了。
原以为她扮了男装,会跟玄镜司那两位身手出众的女统领般不辨雌雄,却原来是这般模样。不过此刻再让她换装未免麻烦,也没那个必要,只是这身段眉眼叫别人瞧见……那一瞬,盛煜脑海里竟冒出了金屋藏娇的念头。
但他很快将那念头赶了出去。
只在她走近时,沉默伸手,将她身上披风的宽大帽兜拎起来,扣在她脑袋上,几乎遮住半张脸。而后揪住胸脯两侧的披风往中间拢了拢,手却有意收敛着没去触碰。
魏鸾懵了下才明白过来,红着脸将披风拢得更严实。
而后骑马出门,也无需带随从,夫妻俩直奔玄镜司而去。
……
魏鸾在京城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踏足玄镜司的地盘。
高墙巍峨,殿宇嵯岈,几条街外都巡查得严密,进了衙署更不见半个闲人。牢狱就在衙署后面,砌得坚固牢靠,门口两排火把经年不熄,暗夜里如猛兽蹲伏。
魏峤关在西侧的牢室。
迥异于想象中的阴暗潮湿,这边倒是颇宽敞干爽,牢室大多空置,也不憋闷。
盛煜走到拐角时便停下,指着尽头的位置道:“最里面那间,自己去吧。”说罢朝随行的牢头瞥了眼。牢头会意,忙取了钥匙双手奉上,而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转瞬之间,空荡牢狱之中便只剩了夫妻二人。
魏鸾捏紧钥匙,没忘了朝他微微屈膝,“多谢夫君。”
“那边没人,可随意说话,我在此等你。”
盛煜觑着她,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眼眸深如沉渊,晦暗不明。
魏鸾莫名有些紧张,“夫君放心。”
竭力按捺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她捏着钥匙,从最初的缓行到疾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廊道尽头的那间牢室。廊壁上火把照得微明,隔着铁铸的门栅,她终于看到了数月未见的熟悉背影——
他盘膝坐在那里,面朝墙壁,身上换了件深色衣裳,头上仍是从前的进贤冠,只是脊背微微躬着,应是久在狱中,心力交瘁之故。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有任何反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对玄镜司的人始终漠然。
眼泪毫无防备地滚落了下来。
魏鸾咬着唇,不敢让父亲听见哭声,手指微微颤抖着,拿钥匙去开锁。
原本阖目端坐的魏峤觉出异样,回头瞥了一眼。
而后,他整个人便僵住了似的,惊愕地看着墨色披风里包裹的熟悉眉眼,在魏鸾开锁的瞬间,他似猛然醒悟,腾地站起身来。腿脚坐得僵硬,起身又太猛,他身子晃了晃,扶着铁栅栏站稳,神情似不可置信,“鸾鸾?你怎么来了?”
“爹!”魏鸾喉头哽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魏峤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将碍事的铁锁扔掉,一把拽住女儿的手,“你怎么来了?”说着话,将罩在她头顶的帽兜扯开,细细打量女儿,见她神采面容如旧,才稍稍放心,继而问道:“你母亲呢,家中都好吗?”
“都好,都好。”
眼泪汹涌而出,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魏鸾太久没见父亲,在外时得强撑着不敢深想,更不敢软弱,此刻身在狱中,见他容貌憔悴,胡须微乱,整个人都比从前瘦了两圈,再想想这数月间被困狱中的苦,便心酸得像放声大哭。
她握着父亲的双手,眼泪肆意涌出。
魏峤温声安慰,到后来也都红了眼眶。
……
掉了好半天眼泪,魏鸾才平复了情绪。
问起父亲在狱中的处境,才知道魏峤在此处是形同圈禁。出不得这方寸之地,也不许人探视,每日饮食饭菜上没吃亏,无所事事时也能找狱卒要些书来翻看。只是内外消息不通,见不着妻女家人,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期间盛煜找他问过几次话,还算客气。
魏峤提起这个,眉头就皱起来了,问及赐婚的事。
这件事纠缠错杂,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楚,魏鸾只将当时的情形大致说了,便又拐回此行的正事上,“我今晚能来探望,是特地请了夫君允准的,有要紧事跟你说。父亲这次入狱是因章家而起,对不对?”
魏峤神色微凝,“都是朝堂上的事,为父心里有数。”
魏鸾蹙眉,压低了声音,“是皇后的意思吧?”
见他没否认,魏鸾续道:“皇后定是许诺你,只要你死扛着不松口,兵部跟北边的那些事查不出来,章家就能安然无事,她和太子也能设法救你出去。即便真没法洗脱罪名,她也能护好我和母亲的安危荣宠,将来再接你回京,对不对?”
“你——”魏峤愕然。
他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有几分敏慧,但毕竟年纪尚弱,还不足以卷入朝堂风浪。
这种话章皇后绝不可能跟她说。
他于是猜到另一种可能,“是盛煜告诉你的?”
魏鸾缓缓摇头。
不需要谁来告诉她,前世就是章皇后欺骗父亲,让他为保妻女而做了替罪羊,最后还将整个敬国公府都折了进去。永穆帝的凶猛攻势,章皇后的狠毒心思,是她全家人都始料未及的,父亲终归是文官,看重亲情受制于人,又怎知帝后的决绝?
魏鸾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皇后的话不可信。”
她看了眼四周,不确定是否真的没人。
于是凑到魏峤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嫁给盛煜前,她让我做奸细,为太子拉拢玄镜司。这叫护我和母亲周全吗?大难来时,我们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棋子。父亲,咱们不能再任由她摆弄。”
魏峤原本还沉稳端凝,听了这话,脊背骤然绷紧。
在得知魏鸾嫁入盛家时,他便知道章皇后的话未必靠得住。但她竟让魏鸾嫁人做奸细,还是在盛煜那种人跟前,这事完全出乎魏峤所料。
魏鸾知道他应该是听进去了,缓缓退开一些,沉默瞧着他。
魏峤拧眉沉思,好半晌才低声道:“她自是不能再信。但皇帝膝下唯有太子、梁王和不顶事的卫王,东宫根基深厚,一旦那两位稍有意外,将来章氏仍是皇后、太后。若是背叛他们,魏家怕是再难立足。”
“可如今是皇上要对付章家。父亲别忘了玄镜司是谁的人。”
魏峤明显苦笑了下。
自他决意求娶爱妻的那天起,敬国公府便跟章氏绑在了一处。这么多年血脉牵系,即便他有意避嫌,跟章家的交情仍盘根错节,岂能轻易割裂?章家手握重兵的那位是妻子的亲生父亲,位居中宫的那位是妻子的同胞姐姐,一旦割裂,她当如何自处?
何况,看先前的情形,皇帝未必能容他,也未必能彻底拔除章家。
片刻沉默,魏鸾叹了口气。
她自然知道,三言两语绝难劝得父亲动摇,事关生死前程,得容他慢慢琢磨。
遂低声道:“父亲只需记着,皇后随时会舍弃你、舍弃我和母亲,比起章家的前程,咱们在她眼里都是草芥。皇上将我赐婚给他最宠信的盛煜,是给了条活路,只看咱们如何选。盛煜待我很好,将来的天下之主也未必是太子。狱中没人打扰,父亲,细想想好么?”
她说得慎重,满含恳求。
魏峤抚着她肩膀,缓缓点头,“我是不愿你们母女受苦,会掂量的。鸾鸾——”他拧眉肃容,郑重道:“皇后说的事你嘴上应付就好,绝不可真的去做,一丝半点都不能做!”
“我知道。”魏鸾微笑宽慰。
魏峤叹了口气,想着那位凭空砸来的女婿,跨出牢室半步往外看,便见盛煜身姿端稳,遥遥站在廊道尽头。见了他,原本倚墙的盛煜直起身,微微拱手。
是问候岳父的姿态。
魏峤五味杂陈,自知不宜耽搁太久,遂朝魏鸾招招手,“回吧,我会斟酌此事。”
牢门重新落了锁,归于安静。
魏鸾低着头出去,见盛煜还是离开时的姿态,心里有些触动,低声道:“好了,夫君。”
鼻音有点浓,跟平常的柔软稍异。
盛煜神情微动,掀起她罩在头顶的帽兜,看到她眼圈泛红,虽垂眸不看他,眼睫却仍潮湿。掀帽兜的手僵住,他看着她,全然没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镇定沉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你……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你心疼不心疼!!
第13章 父子
廊道幽深狭长,火光映照得通明。
魏鸾未料盛煜竟会来这手,原本克制的情绪被触动,鼻头泛酸,泪水不期然又涌了出来。她侧过头,拿手背迅速拭泪,低声道:“没事,让夫君见笑了。”说着话,扯了扯被他掀起的帽兜,重新遮住额头眉眼。
而后低垂着脑袋,快步往外走。
盛煜僵了一瞬才跟上去。
石墙高耸,铁门矗立,习惯了玄镜司里的杀伐狠厉,看她的背影便格外显得单薄。盛煜明知魏峤入狱羁押是咎由自取,想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仍恻隐横生——
她本该站在金楼玉阙,眉眼含笑,恣肆张扬,而不是踏足森冷牢狱,担惊受怕。
盛煜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拧着,抬步赶到她前面,墨色斗篷下身姿魁伟,气度端凝,仍是玄镜司统领统摄群雄的冷硬姿态,脸上神情却稍露温和,压着声音道:“这里不会苛待他,别哭啊。”
声音很轻,是成婚后少有的温柔。
魏鸾克制着哽咽,偷偷擦掉泪珠,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怕父亲想不开,一条路走到黑。”
“就算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我。”盛煜声音一顿,微微躬身,回首觑着她哭红的眉眼,挑着唇角道:“玄镜司手里没有撬不开的嘴,路子多着呢。真让岳父给人背锅流放出去,玄镜司的面子往哪搁?我也没到疯起来连自家人都杀的地步。”
语气轻松揶揄,显然是在宽慰。
魏鸾被他逗得破涕轻笑,“那夫君得悠着点,别用刑具逼他。”
盛煜笑了笑,趁天光昏黑,隔着帽兜拍拍她脑袋。
因深秋夜里寒冷,翻身上马后,他又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丢给魏鸾,不容她推辞,夹动马腹动身回府。那斗篷厚实保暖,带着他身上残留的体温,沉甸甸的,魏鸾摸了摸余温犹热的领口,将斗篷裹紧,骑马追了上去。
到得曲园之后,夫妻俩默契地各回南北朱阁歇息。
各自失眠了半宿。
……
次日晌午时分,太子轺车回京。
稳居东宫多年的太子周令渊才二十岁出头,自幼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有章太后和章皇后坐镇,东宫之位无人能撼动,这些年周令渊在京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唯有一件不如意,便是婚事。
太子喜欢敬国公府的表妹魏鸾,这是满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表兄妹自幼相识,因魏鸾被选为公主伴读,时常陪在年纪相若的周骊音左右,跟周令渊照面的机会更是数不胜数。俩人青梅竹马地长大,熟知彼此性情,交情极深。年少时,周令渊曾在太庙跟前暗自起誓,此生非魏鸾不娶。
可惜真到了娶妻的年纪,却由不得他做主。
他比魏鸾年长六岁,东宫选妃时,魏鸾还只是十一岁的小姑娘。如此年纪,自然担不起太子妃的重任,更何况,章太后和章皇后虽疼爱魏鸾,却仍盼着将来母仪天下的人出自母家,好维护母族荣宠。
周令渊执意要等魏鸾长大,却抵不过长辈的威压。
几番拉锯,永穆帝见他不肯娶旁人,后宫又变着法儿地撮合姻缘,章家亦在暗处上蹿下跳,最终定了章太后的娘家亲孙女,时任凉州、鄯州一带大都督的镇国公的孙女章念桐为太子妃。
周令渊无力扭转,只能退而求其次,留太子侧妃之位给魏鸾。
为此,他成婚之初死活不肯碰太子妃,闹得章太后颇为不满,对魏鸾也起了芥蒂。直到去年底章念桐诞下个儿子,后宫才风平浪静,魏鸾也稍得太后的照拂青睐。
周令渊满心以为风波已平,就等着美事玉成,谁知竟又迎来的噩耗。
得知魏鸾被永穆帝赐婚给玄镜司统领,且木已成舟时,周令渊只觉难以置信,当场就掀翻了桌案。若不是随从拼死阻拦,他怕是连夜就杀回京城了。即便如此,这半月多的时间里,周令渊几乎夜不安寐,翻来覆去牵肠挂肚,心头记挂的全是京城中的事。
此刻,周令渊看着雄踞巍峨的明德门,俊秀的脸上怒色未消。
车驾缓缓停稳,秋风卷动锦帘。
中书令时从道亲自率百官在城门跪迎储君,朱紫满目,冠盖贵重。被肃清的城门口不见半个闲人,文武官员按品级列于两侧,周令渊命众人免礼,目光越过两位相爷和六部尚书,径直落在盛煜身上。
他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
年纪轻轻便深得帝王赏识,执掌玄镜司布在京城内外的数万鹰犬,手握关乎高官重臣、封疆大吏的机密消息,有皇帝破格赏赐的玉蹀躞,还能在府中设案办差,执特许令牌出入宫禁——那是两位相爷才有的待遇。
满京城里的年轻男人里,除了他这东宫太子,无人能与他争锋。
便是身在皇家的梁王和卫王,见了他也很客气。
出京之前,章皇后还曾特地提过盛煜,说此人心思缜密、做事决断,又是皇帝的心腹之人,若能引为帮手则如虎添翼,若树为政敌则极为棘手,劝他多花些心思,纵不能收入麾下,也该暗里笼络招揽。
周令渊也有此意,只是畏惧永穆帝天威,不敢擅动。
谁知短短数月之间,竟成了夺妻仇敌。
他爱了近十年,苦苦求娶的心上人,竟毫无征兆地嫁到了盛家,盛煜他竟敢迎娶!
周令渊的目光牢牢锁着盛煜,纵极力克制,仍有阴沉怒火翻涌。
盛煜亦察觉起目光,端然抬头。
目光相触时,如有兵戈交鸣。
太子不掩满腔怒火,目光像是烧得滚烫的剑锋,未经淬炼而锋芒逼人。盛煜则姿态岿然,像是万年冰封的高山,神情间不见半点波动。片刻死寂,群臣缄默,随行巡查的太子詹事知道此处非说话之地,心惊胆战地瞥了眼周令渊,而后示意车马启程。
群臣拱手避让,轺车驶过朱雀长街,直入皇宫。
那里,永穆帝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