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并没有退缩,平静看向魏文昭,看向他眼里的阴冷怒火:“六年前我相公金殿点探花,我喜不自胜赶车去镇上置办酒菜,满面春风回来,围裙还没系上,我高中探花的相公说。”
往昔惊诧痛苦,还有山崩海裂的感觉,再次炸开在心头。
泪水弥漫眼睛,褚青娘在泪水后,盯着魏文昭冷下来的脸,继续道:“我相公兴冲冲说对我说‘青娘,吕侍郎看中我做女婿,我已经写好休书,先委屈你做外室好不好?’”
魏文昭冷哼:“难道我的安排有错?”
“对,你有你的青云梯,可我却十年痴情错付;你让我做外室做妾,可我爹没教过我,好人家女儿学下贱!”
褚青娘泪水渐渐退去,余下湿润的睫毛眼眶:“其实后来我就后悔了,当年如果我没有那样爱你,我就应该拿住你软肋,分走一半家财和妞妞。”
魏文昭不说话,这话不算假,如果当年青娘没有心痛欲裂,确实可以拿吕家机会,要挟他分一半财产和女儿。
“魏文昭,今时今日我早对你无意,还嫁了他人,你说你做这些还有什么用?放过彼此,各自安好,行吗?”褚青娘眼里,带一点隐约祈求,看向魏文昭。
屋里安静下来,昔日情怀似乎浮上水面,这一番入情入理,丝丝入扣的话语,大约铁石心肠也能感动。
“嗤”魏文昭轻蔑笑出声“本官第一次知道,原来娘子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哭有了,本官等你二闹三上吊。女人那点本事,你都使出来。”
魏文昭坐正身体,神色更冷:“褚青娘你以为示弱几句,提当年情分,要哭不哭,本官就能被你哄的分不清南北?你未免太高看你那点聪明了。”
……褚青娘,所有怒火堵在心间,自己费尽心思努力求生,在他眼里不过女人哭闹!
眼里所有情绪收去,褚青娘面无表情走到魏文昭面前,端起半盏清茶泼到魏文昭脸上。
魏文昭大怒,随手举起茶壶,褚青娘淡淡看着他。高高扬起的茶壶,对着褚青娘额角,褚青娘淡淡:
“砸吧,这世上从来只有你对不起人,没人能对不起你,砸吧,我还给你。”
魏文昭怒视青娘,胸口隐隐起伏,鼻息隐隐变重。可看着神色淡然的褚青娘,魏文昭还是忍下一拥而上的怒火,不动声色平息怒气,将茶壶缓缓放下。
褚青娘淡淡:“陆家是我干亲不错,可也仅此而已,你不是老说我狠心无情?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终归是他们自己做事有差,才会付出代价。”
“只是你,原本我们不过恩断义绝,如今不过更让我见识你人品卑劣,仅此而已。”
褚青娘说完转身就走,魏文昭摸了一把下颌,滴滴答答的茶水,冷声提醒:“吴俊在狱里的时候,你托陆华安走通关系去探监。”
褚青娘停下脚步,不知怎么后背密密麻麻一层凉意。她觉察出不妙,但还是挺直背强自忍耐,冷静到:
“探监又不犯法。”
魏文昭拿手指沾沾脸上水迹,神态放松几分:“本朝律,凡害人性命者,不得随意探监。”
褚青娘立刻反驳:“吴俊并没有害人,是王五诬告。”
仿佛看透褚青娘的外强中干,魏文昭嗤笑:“那时候还没定论,他是按伤人性命关押的。”
……褚青娘心沉到底
魏文昭嗤笑着询问:“你说以此撸去陆华安功名如何?”
怒火涨上胸膛,褚青娘恨不能拍死魏文昭:“你!”
魏文昭轻嗤:“你不是装的很平静么,试试继续装。”
褚青娘脸色平静走出县衙,魏文昭话犹在耳:“你大可以再次离开,看看怀安以后还有没有陆家,文家那几户。”
衙门的院子里,再次恢复平静,树荫静静落在窗前、地上。偶尔一两声‘啾啾’鸟鸣,有鸟扑簌簌从树荫飞到半空,不知飞去哪里。
魏文昭一人坐在罗汉榻上,脑理翻滚着褚青娘的话:
“魏文昭,今时今日我早对你无意,还嫁了他人,你说你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如今不过更让我见识你人品卑劣”
“哼!”魏文昭再次举起茶壶!手太过用力,青筋暴起指端微微发白。
可魏文昭就是魏文昭,不过几息怒火似乎消失,放下茶壶趿拉鞋洗过脸唤人进来伺候。
吕颂伺候魏文昭束发更衣,收拾好后,魏文昭让他叫魏奇过来伺候。吕颂不敢多问,叫魏奇进来伺候。
魏文昭带着魏奇走出县衙,随意捡了一个方向往前走。魏奇跟在后边,也不多问,为什么这么热的天,老爷饭也不吃出来散步?
他知道老爷心烦。
街上行人不多,摊贩们也躲在阴凉底下。魏文昭走着走着,忽然走到遇到童儿的地方,他停下脚嘴边勾起一点笑意,那个孩子挺有趣。
“你是童儿爹爹吗,你来找童儿和娘了?”
多有趣的孩子,心里乌云似乎被稚子童真驱散,魏文昭嘴角笑意更大。忽然他笑意凝固,他想起了童儿容貌。
仔细想想,那孩子和褚青娘十分相像,尤其一双凤眼!
魏奇说过“一看就是亲生的。”那个孩子就是褚青娘的孩子!
那孩子说“娘说爹爹很漂亮,比许多人都漂亮;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都聪明。”
比许多人漂亮,比许多人聪明!世上哪有很多符合这两条的人,又刚好碰到!除非他……
是了,魏文昭恍然过来,虽然他和青娘个子都高,可是岳母却不高,他记的岳父房里画像,身高才到岳父肩膀!
更何况他自己小时候,个子也不高!
魏文昭心砰砰跳起来。
“我姓褚叫褚童”是褚根本不是楚!
魏文昭想起闺阁私语,那时候他和青娘恩爱甜蜜,青娘像三月的风温婉宜人,和他独处时,又有几分女孩儿家娇俏。
那时候青娘不耽误他苦读,可时间若是久了,总会想法设法,在他休息时拉他散步,陪他逗趣。
有一次,青娘给他说情话,抬着下巴噘嘴带一点点刁蛮,:“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那样子又可爱又娇俏
说的是《狡童》意思是:聪明又俊美的少年,不和我说话。因为你的缘故,我都吃不下饭。
那是青娘,为了让他按时吃饭,想出的花样。
那时候青娘活泼的很,伸手点他鼻子:“你就是那个‘狡童’,咱们以后有孩子,就叫童儿怎么样?”
童儿
童儿
魏文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骗子!声音低低吐出两个字,魏文昭脸上再没有连日清冷,嘴角带着点笑吩咐魏奇:“你去青花巷,打听褚童生日。”
“是”魏奇抱拳。
“算了,本官亲自去。”
码头院子愁云惨淡,文大娘、阿凤、谭芸芬、哑婆,相顾无言看着孩子们再树下玩,褚青娘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
大门吱呀推开,走进一个眼若桃花的漂亮男子。满院人不认识他,可冥冥之中,大伙心里似乎明白些什么。
青娘没说错,一眼就能认出来: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
这个时候,这样坦然进来,大约除了童儿的钦差爹爹,不会有别人。这就是闹的人仰马翻的罪魁祸首,大家看着魏文昭,神色就有些复杂。
童儿听到院门声,回头看见满眼慈爱的魏文昭。那个很漂亮的人来了,童儿呆呆站起来。
许是父子天性吧,童儿觉察到什么,胸口有万千种子,在土地下隐隐攒动,喜悦被压抑着,却迟迟不敢发芽。
怕惊醒美梦。
魏文昭笑如春风:“童儿来爹爹这里。”
朝阳照亮小脸,惊喜在眼中炸开,童儿扔掉沙包,兴奋扑到魏文昭腿上,欢乐的像只小鸟:“爹!爹爹终于来找童儿了。”
说完就哭了,仰着脸凤眼里满满都是泪花:“爹爹怎么才来?娘好辛苦的,童儿和娘等了好久好久。”
魏文昭心里也不好受,抱起孩子:“因为你娘没说过有童儿,爹爹不知道。”
院里人神情更复杂,这是喜事?父子相认,夫妻重逢,我呸!
童儿却只有快乐:“爹爹咱们去救文爷爷,文叔叔……”童儿想了想“还有陆伯伯!”
院里人深情就很微妙,齐齐看向罪魁祸首,看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文昭微微一笑,哄孩子:“那是大人的事,自有国法处置。”
“可娘说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都聪明,爹爹一定能救他们。”童儿眼里满满孺慕自豪。
魏文昭笑,和所有宠孩子的父亲一样:“聪明人责任更大,不应拘泥一人一事,当以天下家族为己任。”
事情说的太复杂,童儿听得懵懵懂懂,凤眼里全是迷惑。
真不要脸!阿凤恨不能把这四个字,拍到魏文昭脸上。
褚青娘听到声音,推门走出来,童儿又兴奋起来,抱着魏文昭脖子:“娘,爹爹找到娘和童儿了!”一张小脸兴奋的红扑扑,像绽开的玫瑰。
魏文昭笑如十里桃花,云霞灿灿,伸出一只手:“青娘,我来接你和童儿回家。”
第16章
褚青娘面色平静下台阶,走到魏文昭面前,伸手接过孩子,虽然不想打破孩子幻想,可这是现实。
“他是你爹爹没错,可他另外娶了妻子,娘已经不是她的妻子,所以咱们自己过。”
魏文昭拉下脸,童儿敏锐的感觉到了,问他:“爹爹你不要童儿和娘了,爹爹你为什么生气?”
“爹爹怎么会不要童儿和娘,这不是来接你们了?”魏文昭换上慈爱笑脸。
可童儿还是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可是你另外娶了妻子。”
“男人都有三妻四妾,爹爹会照顾好你们。”魏文昭勾起笑脸。
褚青娘冷冷道:“你做梦,我的孩子,绝不会让他做庶子。”
魏文昭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是你身为嫡妻时怀的,自然是嫡子。”
嫡子、庶子,童儿不太懂,他只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盼来的爹,早就娶了别人,不要他和娘了 。
泪花花在眼里闪烁,童儿忍着不哭,抱住娘的脖子,不再看魏文昭:“娘,咱们回屋,童儿不要……”
浓浓的鼻音,强忍的坚强,让人心酸:“童儿不要爹爹了。”
文大娘上来赶人:“既然已经休弃了,还来做什么,惹童儿伤心?你知道孩子盼星星盼月亮,有多盼着爹爹来?”
说着说着,文大娘不由得气恼:“青娘就说过一次聪明又漂亮,孩子记住了,巷子里羡慕别的孩子时,总是挺着小胸脯说‘我爹爹最好,又漂亮有聪明!’。”
魏文昭眼睛沉沉看着文大娘,文大娘嗤笑:“看我做什么,自己做的孽自己不知道?”
文大娘再想起那一年青娘的凄惨,心里翻腾的都是火气:“天佑八年腊月底,天阴沉沉刮着小风,青娘大着肚子被赶出客栈。”
“零星的雪花飘在空中,青娘临产肚子疼的缩在墙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你魏大人在哪里?”
文大娘拍拍自己胸脯:“不是我老婆子刚好路过,他们母子能不能保全都难说,你魏大人还接什么妻儿还家,还在怀安抖什么威风!难为这个,难为那个,你配吗!”
怒火夹着唾沫星子,溅到魏文昭脸上。魏文昭用手沾了沾,发现童儿一双黑漆漆眼睛,充满惊讶听着。
他并不想和一个外人解释什么,也不想孩子误会什么,声音很平静:“这些事,你长大了,爹爹会讲给你,只是爹爹不知道有你,让你和你娘受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以后爹爹会看好你们。”
再看一眼怒气冲冲的文大娘,魏文昭说:“文家人很快会放出来,你的恩情,本官也会还你。”最后对儿子笑笑,魏文昭走了,认了童儿,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褚青娘把孩子抱回屋里,童儿抱着母亲脖子,蔫蔫儿低着头,眼眶红红的,泪水忍不住下坠。
青娘心都疼烂了,把孩子抱进怀里:“当年娘走时,没告诉爹爹肚子里有个童儿,他也不知道童儿那么想他,别难过也别怪他,爹爹是喜欢童儿的。”
童儿抬头红红的眼眶看着母亲:“娘为什么要走呢?是因为爹爹要娶新妻子,所以赶娘走?”
褚青娘呆呆看着儿子,她没想到童儿能想到这么多,多少委屈没处诉说,今日竟被孩子说破。
一股酸涩从胸口直冲鼻腔眼眶,泪水几乎立刻涌上来,这是她至亲的人,至亲的人知道她受了委屈。
褚青娘把孩子重新抱回怀里,捂着他的头,眼睛看向远处,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一滴滴滚落。
多少委屈、多少艰难,被背弃的誓言无处诉说。
可她是母亲,是童儿的天,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掉泪。
“娘,你哭了是不是?”童儿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
褚青娘摇摇头泪水四溅,努力眨掉眼泪遏制住哭音:“娘没哭,娘是高兴,童儿这么懂事。”
明明都是哭音,童儿眼泪涌出来,濡湿了青娘衣襟。
伸出小手努力抱住娘:“童儿不怪爹爹,可是童儿不要爹爹了,等童儿长大童儿保护娘。”
“嗯”从喉咙里应一声,紧紧闭住嘴,不敢让哭声泄出来。六年风霜下的心,被孩子小小温暖包裹起来。酸涩渐渐被欣慰代替,泪水退去褚青娘露出笑脸。
悄悄沾掉眼泪,褚青娘在童儿面前,又是一张笑脸:“娘给童儿洗洗脸,出去做好吃的,好不好。”
童儿定定看着母亲湿红的眼眶,点点头:“好,童儿要吃凉面,清炒芥蓝,水煮蚕豆。”
娘最喜欢童儿吃的香、吃得饱,这样娘会开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