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有飞跃的心,就得有天海胸怀,把人当奴仆待,得到的自然只有奴仆,要我效力也要看她值不值。”
程母从厨房打水出来,碰见换衣裳的青娘,青花布包头,一尺多掩裙细布衣裤。
明明下等人装扮,褚青娘却笑得坦然:“看看屋里还缺什么,明天下午一并去买。”
“谢奶奶垂问,屋里东西齐备。”
上房东西还算齐备,可厢房就只有一盘炕,褚青娘没说,反而笑道:“妈妈先去收拾,我烧些水,待会大伙洗洗风尘。”
主家给他们烧洗澡水?程母急匆匆回房,叫儿子出去烧水。婆媳两也顾不上收拾,翻出旧衣裳,腰上袖子弥一截,爷儿两就有干净衣裳穿。
说起来洗秋最轻省,炕上地上扫干净,擦干净门窗铺好被褥,打几盆热水,肥皂把妞儿洗的白白净净,穿上文家姑姑小时候旧衣裳。
一通收拾,万家灯火时,几个孩子早吃饱睡了,几个大人洗去尘土一身清爽,换上干净衣裳,只是挽起的头发,一时半会干不了。
几个人聚在正堂,堂上八仙桌摆着丰盛酒菜,酒楼伙计赶着点送来的:松鼠鳜鱼砂锅鸭,焦皮乳猪狮子头,边上四蜜饯、四干果,中间琳琅冷热盘。
褚青娘到:“忙碌一天,大伙都饿了吧,坐。”
开封的花雕香味淳厚柔长,这桌酒席,没有五六两银子办不来。程万元抱拳沉静道谢,在左手第一位坐下;哑婆随意挑了右手,等褚青娘在上位坐了,其余人依次落座,洗秋敬陪末座。
褚青娘先举杯站起来:“今日摆酒不讲仆单论缘分,涿阳褚青娘敬诸位。”一饮而尽杯口向下。
众人忙站起来陪饮,酒壶转一遭酒杯满上,程万元眼神微动,坦然举杯:“燕州楚家六路掌事,程万元带家人敬诸位。”
诸人同举杯。
程万元饮尽杯底向下,滴酒不露:“从今程氏归于褚家。”
“无亲无故哑婆。”哑婆端酒饮下。
洗秋自小为奴,坐到大丫鬟陪嫁,别的不敢说眼力是有的,这一桌体面的酒席,不是为她摆的,是为了……眼角悄悄瞟向坦然用菜的程老爷子。
抿嘴有些拘谨站起来,举杯:“奴婢潞安原府二少奶奶陪嫁洗秋,敬主子,程老爷子,哑婆婆。”
诸人同样饮了,褚青娘笑问:“洗秋是你本名?”
洗秋放下酒杯,辣的泪花泛:“奴婢本姓谭,本名……芸芬。”
褚青娘笑:“拈个果子解解味”
洗秋依言捡一粒乌梅干含进嘴里。
“你喜欢洗秋,还是原来的名字?”
主子什么意思,要自己选?洗秋脸颊微微泛红:“喜欢……本名。”
下午护着孩子,凶狠的狼一样,这会儿乖的像只猫,不过能立得住就好,褚青娘笑道:“以后叫回本名。”
“谢、谢奶奶”
“大家别客气、动筷子”褚青娘笑着招呼“看看吃不吃得惯怀安口味,阿谭是潞安人,应该吃得惯。”潞安和怀安隔着两座县。
“奶奶也知道潞安?”
气氛一点点热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青娘见大家吃的差不多,笑着站起来:“哑婶阿谭大约不知道燕州楚家,一路掌事有多厉害,燕州楚家手握三省经济,一个掌事手下十万不敢说,八万生意总是有的,便是寻常县官见了,也要拱手。”
褚青娘看向程万元,这才是她买的英才,程万元静静端起酒杯饮下。
褚青娘笑笑继续“有程老爷子相助,青娘也敢想货通南北,他日事成诸位就是功臣,青娘定不会亏待诸位,只一点……”笑笑的眼睛巡视四桌“敢背叛我的,就不是发卖那么简单。”
酒席上兴奋、惊奇、沉默各种神色安静下去,他们知道这不是威胁,只是陈述。
程万元眉目平和,率先拱手:“忠信,为人之根本。”
褚青娘放松肩膀:“你们才来,明日放假整理东西,后日开始安排。”
谭芸芬连忙说:“奴婢明日就能干活,屋里那点事伸把手就没了。”
程万元想了想:“小人一家后日听调。”
“在楚家时,家主怎么称呼程老爷子?”褚青娘问。
“……掌事”
褚青娘笑:“掌事暂时不能称,以后家里都叫先生。先生是我请的未来掌事,不用听调自行安排就好,也可以调度家里诸人。”
落魄许久的心,有了慰籍:“谨遵家主安排。”
谭芸芬掌着油灯回屋,妞儿惊醒睁开眼坐起来:“娘!”
谭芸芬连忙过去,油灯放在炕头,抱住孩子安慰:“妞儿不怕,娘在呢。”
严整的屋子,干净柔弱散发着樟脑味的被褥,一切都叫人那么安心。
“妞儿,不怕,再也不用怕了。”
这里不是牙行所,没有哀哭的父母孩子;这里不是马大奎家,没有那张恶心的脸。
靠墙放着叠整齐的衣裳布料,一叠红底黄花,一叠绿底白花,崭新的细布,都是奶奶买给妞儿做新衣裳的。上边还有红黄橙绿新缎带,是奶奶给妞儿买来扎辫子的。
谭芸芬笑笑,奶奶似乎特别喜欢女孩子。
“妞儿,新奶奶好不好?”
妞儿想了想,眨着大眼睛脆声:“好,比二奶奶好!”
脸颊在孩子干净柔软,散发着皂角香味的头上蹭了蹭:“妞儿记得,要一辈子忠心奶奶,伺候好奶奶、少爷,不光因为奶奶好。”
妞儿依偎在娘柔软皂香的怀里,娘许久没有这样好闻:“妞儿知道,不是奶奶咱们今天就死了。”
“是,奶奶是咱们救命恩人。”
第二日,褚青娘刚起来,谭芸芬就进来伺候。褚青娘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倒没有不习惯,只是现在讲不到这些,所有人都要努力挣钱。
这早谭芸芬跟着褚青娘、哑婆出摊,下午收摊,又去旧货店,买衣柜桌椅梳妆台。两间厢房立刻整起来,程万元屋里还多了书桌和笔墨纸砚。
两家人算是安稳下来。
太阳西斜程万元回来:“小老儿今日在县里大略转了半圈:“定了两幅担子,想和望焕一起沿街叫卖卤味,家主以为如何。”说完眼睛灼灼看向褚青娘,说的不错,但到底能不能容人?
褚青娘笑道:“沿街叫卖,可以最直接了解每条街道,先生是要实测怀安,才能决定以后如何。”
试探家主的程万元愣住了,明明是试探,却被说破出光明正大的理由。
“只是先生原是大能耐的人,沿街叫卖实在委屈您。”
程万元心里舒服:“有什么委屈,生意不论大小,挣钱就是本事。”
褚青娘笑:“昨日有些话不好细说,今天让先生心里有底。家里有现银两百六十,先生看到合适生意,都可自己决定做不做。”
“将来生意做大,褚家有十万家财时,分程氏一成红利,程氏可随时出籍自立门户,青娘昨晚已经写好契约,先生看看没问题就可以签字。”
原本还有试探之心的程万元……他也曾有巨资,只是随着发卖化为泡影,可今日又有机会在眼前,还是签订契约的!
一家人都忙碌起来,程母在家照顾三个孩子,程氏父子挑着‘码头卤味’的布幡走街串巷。他们特别和气,一样话说的人心舒坦,生意好的不行。
谭芸芬帮着出摊,黄秀梅挎篮子叫卖香干、花生、煮蚕豆。银子翻番往家里淌,虽然每日不过四五两,可所有人都充满干劲。
程老爷子乐的很,从没做过这么稳赚的生意。
二月二十四吴朗成亲,褚青娘收拾整齐去帮忙,码头上遇到陆举人带着女儿。
陆舒媛看见青娘十分开心,蹦过来挽住她胳膊:“青姨!”
陆舒媛十二岁,今年元宵节背着家人出来玩,被拐子拐了,是褚青娘发觉麻袋不对劲,救下她。
褚青娘摸摸多半高的女孩儿,笑容真切:“和你父亲出来玩?”
陆举人笑道:“在下再三托人,褚娘子都不肯应允,因此陆某亲自来问,褚娘子为什么不满?”
褚青娘笑眼从女孩儿身上挪开,看向陆举人。这个男人看她,眼神平和带着欣赏,却没有爱慕。
和当年魏文昭不一样,当年明明都住在褚家,可魏文昭每次看见她,沉静的眼里就会泛起星光,像星空落入长河,闪闪的让人心悸。
而且嘴角都会不自觉弯起,和这个男人不一样。
收起没必要的往事,褚青娘看的明白,这个男人对她无意,他并不爱她。
第6章
褚童娘拍拍陆舒媛,让她回到父亲身边:“青娘不敢,只是您对青娘并无男女之心,何必再三求娶。”
陆华安确实对青娘没有男女之情,可他欣赏这个女子。当初陆夫人,嫌管家上门道谢不够诚意,自己不能起身,就请褚青娘进府亲自道谢。
陆夫人一眼看中青娘稳妥,请自家老爷求娶,将来做继室。陆举人看青娘遇富贵依然进退有礼,就有几分器重。请媒人上门,回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小院有多干净整洁。
而且院子虽小,却在墙角种着一丛金菊。再加上陆举人几次见到青娘,明明是最没法干净的吃食生意,可青娘每次都清清爽爽,不见半点烟火气。
比如今日刚从码头过来:青丝成髻,一丛珍珠做蕊绒花簪,桃木彩绘雕花梳压发;上身绣花襦,下系百褶裙;微风习习有浅浅桂花香。
干净中透着雅致,没有一点摊贩市侩之气,这样的女子心中自有定数,怎么能不让人欣赏,可惜她不愿入陆府。
陆华安也不强求:“听说褚娘子在找摊位,我让管事腾几个,你挑挑看?”
褚青娘笑道:“都是辛苦挣钱,抢别人家总是不妥。”
“青姨~”小姑娘有些不舍。
陆华安拍拍女儿肩膀,对褚青娘更多几分敬重:“媛儿和你有缘,这丫头舍不得你,不如给你做个干女儿?”
“干娘!”陆舒媛不管青娘答不答应,丢开她爹,跳过来挽着青娘撒欢“干娘”
褚青娘笑的眉眼弯弯:“乖孩子,明儿干娘给你好好备份见面礼。”
……
青娘到吴家,帮忙的街坊笑着起哄:“大厨来了,掌勺人有了!”青娘也不扭捏:“掌勺是不行,凉菜我看看。”
吴俊也穿的喜庆,头上还簪了一朵红花,红着脸到临时搭的灶棚下:“今日辛苦褚娘子。”
褚青娘系着围裙,筷子拌一盆凉菜,回头笑道:“有什么辛苦的,难得帮你一回。”
吴俊脸红红走了,旁人只当他喝多酒,还说:“俊哥儿不容易,不许再灌了!”
吴俊脸红红偷想,青娘穿着围裙忙碌的样子,多像嫂子张罗弟弟娶媳妇。
热闹一天等人散了,青娘和街坊收拾好厨房桌椅,才取了围裙,等她洗手净面再出来,帮忙的都走了。
吴俊看着她鬓角一点微湿,心头小鹿乱撞:“我送你。”两人出了院门,街上零零散散行人。
“我给弟弟在乡下,置了十几亩地一院宅子。”
褚青娘只当闲话:“日子尽够过了,将来想在县里做点小生意也简单。”
“阿朗成婚我们就分家……”夕阳下,吴俊脸红成一片布,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褚青娘一个外人,斟酌道:“……兄弟大了自然会分家。”
“青、青娘,我喜欢你很久,想娶你,童儿很乖,我也喜欢。”
?
褚青娘转眼看,才发现吴俊脸红通通,看着她的眼却星光灿灿,欣喜羞涩都在脸上。
青娘才来怀安,进货时板车陷到坑洼里,遇到吴俊帮她把车推回家。知道青娘还带着孩子,吴俊就主动揽下进货的事。
褚青娘知道,当初套刺头麻袋,让人不敢再叫‘烧饼西施’的,也是吴俊,只是:
“……抱歉”她对他只有邻里之义。
青娘走了,留下吴俊在原地,吴俊悄悄握起拳头:他不会放弃的,他会用诚挚打动青娘。
陆家结亲郑而重之,摆酒请乡老亲友,陆舒媛一身彩衣堂前磕头。陆家送上认亲礼,褚青娘也不含糊:赤金项圈富贵锁,让姑娘带出去绝不会掉价。
这样认真,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街坊邻里待青娘越发不同:那可是陆家,在怀安富了百年的陆家!
褚青娘倒还是老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景遍布大江南北,脚夫们干活,开始赤着臂膀穿汗褂。街上姑娘也悄悄,穿起夏衣飘飘。
褚家生意依旧很好,甚至有一家短途船老板,和褚家定了契约,每日往临县发卤肉三十斤。
只是这熟食搁不久,做不成大生意。即便这样程家父子,还是跑了几个码头联系船家,让周围三四个县,都有‘码头卤味’。
三年前租下大院,五尺大锅熬了两年粥,终于迎来它真正的用处:大锅熬肉!
每天上百斤的肉,在锅里泛泡炖煮互相渗透,那真是香飘十里,远远就让人流口水。
四月边儿天开始冒热,程万元带回一个消息:运河客运码头,老孙家脚店要卖!
七百银子
程万元一边擦汗一边说:“三间门脸,地段不错,就是前大后小,是个簸箕。”
这在风水上有讲究,是往外簸财的。
褚青娘亲自斟一盏凉茶,放到程万元手边,不以为意:“乱神怪力,我还说是个斗,往里边揽财呢。”
主家不信这些就好,程万元也不信,真那么多讲究,不照样朝代更迭。
青娘沉吟:“就是七百银子,有点贵,应该打听那附近成交的,还有他家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