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看户籍、税赋,实地核查。第三天,褚青娘新店开业鞭炮齐响,魏文昭换上便服,骑马和周志通勘测怀安。
怀安税赋早已超过大县许多,不能升,是因为田地不够粮税不够。
整整五天跑遍怀安每一处,周志通晒得脸色发红,十分痛惜:“下官办法想尽了,可怀安就这么大,两座矮山是僧田,再找不出土地。”
刘县丞连忙驱马上来,媚笑:“大人一心政务,都没时间到怀安玩,那两座矮山虽然矮,却有个有名的地方叫问心崖,今年还出了热闹,三月份有个杀猪的……”
魏文昭淡笑看向刘县丞,只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刘县丞吓得诺诺闭嘴。
没用的人闭嘴,魏文昭抖缰绳继续驱马,周志通跟在后边絮叨:
“大人再往前就到了秋源湖,那湖倒是大得很,可惜下官也不能放了它的水种地,再说还有好几百渔民靠湖为生。”
魏文昭不理他,骑马绕到湖边:万顷碧波迎面而来,湖上渔舟点点、两三只雪白水鸟划过碧空。
心旷神怡、景色如画。
魏文昭极目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什么,马鞭一指:“那是什么?”
水边飘着一块地,周志通看了一会儿:“那是水边茭、蒲等草纠结水面,时日久了积上泥土,渔民在上边种点菜。”
魏文昭桃花眼微微眯着,远远看着那块,随波荡漾浮动的地。
周志通:“大人看那有什么用,那玩意儿搞不好就漂了。”
“漂了,就给本官绑住,驾!”马鞭一挥,魏文昭驱马过去。
“哎,你们听说没,新来的钦差不得了,让人在秋源湖打桩,林木加土要成田地!”
独一味,几个酒客几碟菜,两壶酒说新鲜事。独一味褚青娘起名,陆举人亲书,黑底金字悬在大堂。
“那能成?”旁边桌的问。
这边就来了精神:“怎么不成?建在水上不会旱,飘在水上没法淹,绝了!”
“木头烂了全打水漂!”旁边桌的不服气。
先说话的笑他没见识:“所以你做不了官,河里那么多船,怎么没见烂底儿?不会处理啊?建好后用木桩拴住,各家各户不会乱,这好处比天大!”
不服气的终于想通关窍:“我的天,秋源湖多大!”
柜台里打算盘的程万元,嘴角抿点笑:何止秋源湖,东南多少水域,这位钦差的功劳,都够封侯了。
作为天子近臣,知道全国田地税收的魏文昭,自然也明白。不过事情落实后,他依然乔装在街头体察民风。
每处都一样,不管顺与不顺,他都会亲自体察民情,不骄不躁是他给皇上的印象。
童儿站在街角,阿凤婶婶又去看胭脂水粉,他不想看,小小的孩子,眼光随意瞟着街上行人,然后他看到了……
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童儿定定看着,魏文昭似有所感也看了过来,不知是父子天性还是什么,两个人竟然都看住了。
小小胸膛,心脏砰砰跳起来,童儿走过人群,走到魏文昭面前:“你是爹爹吗,你来找童儿和娘了?”
第8章
魏文昭看着全身都想扑过来的孩子,笑容和蔼:“你叫什么?”
稚嫩中带着怯怯的喜悦羞涩,童儿不想被爹爹讨厌,挺起小胸脯:“我姓褚叫褚童。”
魏文昭很有耐心:“你姓楚我姓魏,咱们姓都不一样,我怎么会是你爹爹?”
不是吗?童儿失望极了,眼神黯淡下来。
他爹大约死了吧,魏文昭不知为什么心疼这个孩子,半蹲下去,摸摸他脑袋,哄道:“你爹是大人,会找到你和你娘的。”
“我知道,”童儿低下头神情落寞“娘说过,爹爹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只是这么好的爹爹不知道在哪儿,爹爹知道不知道,童儿想爹爹,很想、很想。
童儿吸吸鼻子,把眼眶里的泪逼回去:“爹爹那么聪明,一定会找到童儿和娘的。”
站在旁边的吕颂,看看比许多人漂亮,比许多人聪明的老爷。单论这两条,他家老爷倒是都占了,可惜这么个庶民孩童,也想给他家老爷做孩子,根本不配。
魏文昭颇有些兴味,问:“你几岁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干什么呢,拐子啊你!”半蹲的魏文昭没防备,被人一把推得往后趔趄,要不是吕颂眼明手快扶住,钦差大人就直接坐地上了。
阿凤从脂粉摊上回头,不见童儿,差点没吓死,这会儿扶着童儿肩膀焦急的上下看:“童儿乖,有没有伤到哪儿?”
魏文昭冷脸站起来,懒得跟疯疯癫癫女人废话,抬步就走,却被文韩凤凶巴巴拦住。
说实话,第一眼,文韩凤被惊艳住了:玉白肌肤细长脸,桃花眼似笑非笑,自带三份情,一管细长玉鼻,鼻下薄唇嫣红。
两个字,漂亮!
不过也就一瞬,漂亮能怎么样,戏台上小生更漂亮,她韩凤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人模人样,怎么骗人家小孩!”
神经病,魏文昭半分好感没有,冷声:“看好你的孩子,别让他没爹又走丢。”
韩凤昂起下巴,用眼角那点子光鄙视:“只要少出些人模狗样的拐子,孩子自然不会走丢!”
泼妇草民,魏文昭转身就走,他想不通能那样形容丈夫的女子,怎么会是这副德行?
‘很漂亮,必须多人漂亮;很聪明,必须多人聪明。’
说这话的女子应该很爱她丈夫,而且诗情画意在胸中,是位令人爱慕的雅致女子才对。
不过‘漂亮’?魏文昭嗤之以鼻,也是不会说话,男人那叫俊朗。
童儿拉住还要寻事的文韩凤:“不怪那个伯伯,是童儿以为他是爹,来找童儿和娘。”
阿凤知道那个很漂亮,很聪明的说法,被孩子天真逗得哈哈笑:“童儿眼光真好,那个人是真漂亮。”完全没注意到童儿那些伤心。
漂亮有什么用,又不是爹爹,童儿不想在街上待了,摇摇阿凤手:“咱们回家吧,康康要醒了。”
租的小院已经退了,新店开业,褚青娘忙的喘不上气,阿凤就每天早晚来码头接送童儿,不过这晚却是文大娘送回来。
褚青娘亲自迎出来,虽然整洁依旧,人却瘦了,眼底隐隐约约疲惫,文大娘看的心疼。
“大娘怎么亲自来了,日头都落了,等我给您叫顶小轿,待会送您回去。”
“不用,有几句话跟你说。”文大娘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褚童:“童儿去跟妞儿玩,好不好?”
童儿一双凤眼,看看娘再看看文奶奶,乖巧点头。妞儿见了连忙欣喜过来:“少爷奴婢带你去玩。”
他跟女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任妞儿拉起他的手,去厢房。妞儿热情翻出五色沙包:“少爷,咱们玩这个。”
“你玩,我看你玩。”褚童爬到椅子上坐下,小脸很平静。
堂屋,谭芸芬送上茶水果子,握着托盘弯腰退下,文大娘看她去了厨房,才和褚青娘说话。
只是还没说话,脸上就全是心疼:“今儿个阿凤领童儿去街上玩,童儿赶着一个年轻俊美商人叫爹爹。”
……褚青娘,心蓦的一疼。
文大娘就忍不住眼眶泛潮:“孩子做梦都想有个爹,青娘你呢,打算再婚不?”
褚青娘忍着心里疼痛过去,想笑笑却笑不出来:“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你这性子倔强的很,做不了妾室后娘受委屈,陆举人咱不说他,吴俊呢?他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你上问心崖,连命都可以不顾。”
那件事青娘并不觉得荣耀,只觉得困惑:“文婶,我对他没有男女情分。”
“哪又怎样?”文大娘推心置腹,讲吴俊优点“论年纪他小你三岁,二十五的好年华;论人品,养大弟弟勤快有担当。”
褚青娘强迫自己不皱眉,保持微笑,她知道这都是文婶一片肺腑。
“他没爹娘没拖累,嫁给他,以后日子不都你说了算,这跟招赘有什么区别?倘若你相中别人,不说公婆怎么待童儿,先前娘子怎么回事,先房孩子怎么处?别说你一心待人,人家说不定还嫌苦。”
先前娘子已经过去,她不会计较,先房孩子她按母亲责任对待,童儿……
褚青娘苦笑:“婶婶说的都是世情,青娘明白,可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青娘不想凑合。”
“哎……”文大娘深深叹息,很无奈“你呀,你这性子!别人都说和气,可我知道最倔强不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文兰英站起来告辞:“你呀,迟早要吃这性子的亏。”
褚青娘心里苦笑,她早就吃过了。六年前,如果不那么伤心决绝,必要分一半家产和一个孩子,甚至两个孩子都……
没有那么多如果,抛开过往,褚青娘站起来笑道:“我送婶婶出门。”
院子里,谭芸芬早雇好小轿,主仆两人送文大娘离开,回来关上院门,谭芸芬劝说:“主子两头跑太辛苦,不如住在客栈那边舒服些。”
客栈人头杂,那么多脚夫,和天南海北客商,青娘不想住在那里,更何况:“我住那边,每天卤肉下料怎么办?”这是秘方。
县衙里,周志通有些心虚:“大人您要不尝尝看?这码头卤味很有名。”
魏文昭年轻俊美深得帝宠,周志通原本只有尊没有敬。
可为了水上建田,作为钦差的他,彻夜查典籍,大日头跑船厂,跟光膀子师傅探讨;水边、沼泽,袍脚别在腰上,满脚泥浆,查渔民水上随便撒点种子的地。
这不是那种官话连篇的大人,这是高高再上,还一心为民的大人!
周志通服了。
这一服吧,就发现些事儿,比如大人瘦了,瘦的颧骨都有点明显,可给周志通心疼的。
虽然手下说是大人太挑食,可周志通不同意:“南北口味差异能是挑食?”
所以就有了现在,魏文昭面前两碟菜,一碟肉夹馍。
差役看自家大人有些怂,自己上手跟钦差吹嘘:“大人,您别不信,这家卤味很有名,老板娘是北方人,听说小的给大人买,还亲自下厨按家乡口味调的。她家那烧饼夹肉……”
北地东西数千里,差异大着呢,魏文昭心里想着,随意夹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
入口软糯香浓,用姜蒜、花椒,陈醋……调匀,这个味!
急如闪电,在心中闪过,魏文昭连夹两块到嘴里!
香软不腻,蒜鲜中回味着浓香,还有一点点花椒鲜麻!
周志通见钦差吃的喜欢,也放心吹嘘,其实也不能算吹嘘:“这家摊子好几年了,虽是北味,却在怀安小有名气。”
差役看老爷吹不到点子,干脆自己上:“何止有名,褚娘子五年前来怀安,就凭这门家传手艺,现在开着两家店,那生意火的……”
这可不是褚家的家传手艺,这是魏家传媳不传女的手艺。可惜魏家三代不做这生意,褚青娘见他爱吃,重新整理,又借鉴东坡肉火候,葫芦鸡配料,反复实验出来的。
魏文昭又夹一块肉,在后牙槽慢慢嚼,也不知道在磨肉,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她姓褚?”语气听起来格外和煦。
“褚娘子当然姓褚,大人您别光吃肉,他们家这夹馍也是一绝”差役一边推荐,一边叽里呱啦“不过现在不能叫褚娘子,要叫褚东家了。”
魏文昭把槽牙那点肉咽下去,笑道:“你说她在码头摆摊?”
“以前是,现在不好说,两边跑。”
周志通领着差役走了,屋里安静下来,魏文昭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抬手拿起芝麻饼咬了一口,外焦里香,芝麻香味自作主张在舌尖弥漫。
‘啪’一声,芝麻饼被扔回碟子,颤了颤,里边剁碎的香肉掉了些出来,撒在桌上。
“吕颂!”
“奴才在”吕颂吓了一跳,连忙推门进来,弯腰“老爷有什么吩咐?”
魏文昭情绪很快平和下来:“去给本官下碗面。”
吕颂叫苦不迭,他下的面能吃吗?老爷那嘴细的什么一样。
第二天魏文昭独自出门 ,吕颂问:“奴才今日收拾箱笼?”按计划,他们明日要往新县去。
魏文昭停了一会儿:“再等两日”
走在路上魏文昭想,这次之后再用不吕家助力,吕颂可以换人了,卧榻之侧实在不舒服。
魏文昭手背后,慢慢踱步,先往独一味去,据说‘褚东家’最近常在那里。可惜魏文昭运气不好,褚青娘今日在码头。
虽然是半早上,但店里用饭人已有小半,出出进进都是住店的。
程万元在柜台里,发现一个出色男子,在店外打量,绕出来拱手笑的客气:“这位爷,要不要店里坐,早上有熬的皮蛋瘦肉粥、小笼包。”
魏文昭带着几分傲慢,看一眼程万元负手离开。
满身上位者的骄矜,不知是哪路神仙,可惜没搭上话,程万元有点遗憾回到店里。
魏文昭慢悠悠踱到嘉澜江边,嘉澜江上船来船往,船工、纤夫呼喊吆喝,也有帆船启航,数丈高几重帆巍峨浩浩。
负手看百姓如蝼蚁,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终于来到二码头。脚夫们扛着货物,走过甲板上来下去,叫卖的,摆摊的,嘈杂声夹着烟尘。
一溜儿摊贩过去,有个妇人穿着布衣裤,青布包头,腰间只有短短一截掩裙,在摊前打饼。
魏文昭脸上表情似悲似喜,最终全变成冷硬:“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