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儿, 两条腿露着森森白骨,骨碴子都能看得见。
张昌呆滞的眼珠微微转动,看着堂上端坐的朱缇和朱闵青,嘶哑着嗓子道:“还想知道什么?”
一片沉寂中, 朱闵青缓缓开口,“三千六百刀,十刀一歇,一天三百六十刀,我和别人打了个赌,赌你能撑到第几天。他们说第二天准保人就死了,可我说,若我亲自行刑,必定会叫你挨到最后一刀才断气。”
张昌忍不住哆嗦了下,强撑着说:“我信,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朱缇笑嘻嘻地接过话,“罢了罢了,大家互相行个方便,你告诉我皇上和闵后的事,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省得受零碎罪。”
他问道:“先皇后深居内宫,一年也不见得和寿王碰上一次,缘何你说他们有私情,皇上竟然就信了?寿王案已了,结果又牵出个新案子,结不了案,你还得活受罪。”
张昌脸颊狠狠抽搐两下,盯着朱缇说:“我只求速死,你说话要算话,不然我就变成恶鬼,日日夜夜缠着你闺女!”
朱闵青已是勃然大怒,喝道:“那就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如何?”
朱缇一摆手止住他,起身冷笑道:“我是嫌麻烦懒得细查,别以为我查不出来。反正机会给你了,你不要也怨不得别人。”
张昌终于放弃,灰败着脸道:“帝后不和由来已久,皇后的性格太刚硬要强,后宫事事做主也就罢了,连前朝政事也要指手画脚,不是劝皇上勤政,就是说皇上太过亲近内宦。”
“她和皇上政见不和,皇上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君权,她却认为应与士大夫治天下。”张昌摇头叹道,“闵后深得朝臣支持,被称为是亘古未有的贤后,皇上被她的光环压倒,她越好,越显得皇上无能,皇上心里能高兴吗?”
“本朝没有后宫不可干政的说法,更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强势又有威望的皇后,且闵家势大,就是苏家最鼎盛的时候也不能相提并论,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登基根本不算难事。”
张昌幽幽道:“先皇喜爱寿王,因此先太后特地给皇上找了个实力雄厚的岳家,可有句话怎么说的,飞鸟尽,良弓藏……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偏生皇上就信了,你们还不明白?”
话至此,三人皆已了然,与其说永隆帝不喜闵后,不如说他更忌惮闵家,所以张昌构陷闵后与寿王有私,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永隆帝仍选择相信,借机除掉势大的闵家,并纵容张昌活活逼死闵后。
门窗都紧闭着,死一般的寂静,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朱闵青死死盯着张昌,拳头攥得出汗,喑哑着嗓音道:“这么说他当时就知道母……先皇后是冤枉的,也知道闵后之子是他的亲骨肉?”
张昌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奇怪,仍照实答道:“文书房有起居注记录,何人何时何地侍寝绝不会弄错,皇嗣血脉不容混淆,这一点毋庸置疑,只看愿不愿意信了。”
朱缇眼光陡地一闪,略带迟疑问道:“凤仪宫大火烧了一夜,中间无人冲入火场救小皇子,是你的授意,还是……”
张昌怔怔盯着眼前的方砖,久久不语,忽抬头看向朱缇,咧嘴一笑:“你我都是阉人,所有的权势都来自皇上,其实我们有什么,只有一个皇上。你我无非就是揣测圣意,按照他的意愿去做。”
朱闵青霍地跳起身,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明知是自己的亲儿子,却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烧死,他还算是个父亲么?”
他的面孔有些扭曲,惊愕、失望、怨恨,还有无处可宣泄的痛苦,那是一个几乎被击溃之人的神色。
脸色如此难看,秦桑都不忍看他。
张昌却道:“事发突然,就算救下小皇子,有个不光彩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若他日后得知真相,皇上又该如何待他?若有寿王余孽利用他生事,岂不是后患无穷?”
朱缇随即冷笑道:“所以你猜准了皇上的心思,就算小皇子不是死于火场,以后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后宫。”
张昌默然了,半晌才咽下一口气,颤抖着发白的嘴唇道:“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朱缇,算我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朱缇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朱闵青,口气缓和下来,似是在自言自语,“天家无父子,没什么比皇位更重要,他是帝王,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男人。皇上薄凉,兴许想孩子算什么,反正以后还会有的。”
“只怕他自己也没料到,闵后一去,后宫再无人生养,他竟差点绝了后,说不得这就是闵后冥冥之中的报复。”朱缇拍拍朱闵青的肩膀,“事已至此,无须伤感,走吧。”
张昌诧异极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打转,猛地怪叫一声:“朱闵青,你到底是谁?”
朱闵青脸上闪过一瞥阴冷的笑容,“托你袖手旁观的福,我没被大火烧死。”
张昌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盯着他,喃喃自语:“我不信……这不可能的……”
他突然爆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皇上,皇上啊——我才是最忠心的!只有我没背叛你啊皇上——”
朱闵青一脚踢过去,张昌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出来时,已是天低云暗,凉风夹着冷雨打在屋瓦上,青石板地上,噼里啪啦不分个儿地响。
秦桑等人站在廊下,谁都没有言语。
良久,朱缇呼一口气,叹道:“时机不成熟,不能贸然相认,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方可。”
朱闵青额上青筋鼓起,看得出内心极为不平静,却是勉强挤出个笑,说:“我晓得,即便他认下我,一想我要跪下喊他……简直叫人恶心!”
朱缇又是叹气,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但语气仍是温和平顺,没有给人一丁点同情的感觉,“还有时间,咱们想法子叫他不得不认。阿桑,好生陪你哥回家。”
入夜,雨下得更大了。
隔窗望去,廊庑下似挂了密密麻麻的雨帘,庭院的竹丛茂树模模糊糊的,黑黢黢的一片。
一阵哨风袭来,秦桑不禁打了个冷颤。
关上窗,她回身道:“还不走,难不成你要在我屋子里歇下?”
朱闵青仰面躺在塌上,双手垫在脑后,出神地望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一动不动,毫无要走的意思。
秦桑无奈,知道他心情不好,遂拿出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早些睡,别东想西想的。”
屋中灯光熄灭,秦桑合衣躺在炕上,窗外风雨萧飒,明明倦意丛生,就是无法入睡。
黑暗中,朱闵青悄悄摸上炕,静静躺在她身边。
秦桑没说话,探出手,一点一点寻到他的手。
凉得吓人。
他的呼吸很稳,可他越是平静,秦桑知道他内心越是难过。
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
秦桑犹豫了下,轻轻说:“哭出来也许会轻松些。”
朱闵青侧身搂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嗓音干涩暗沉,“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出生在这不人不鬼的天家。”
秦桑低声道:“不是所有皇帝都这样,也不是所有父亲都配称父亲……你和他不一样。”
朱闵青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
暗夜中,伴着单调而枯燥的雨声,二人相互依偎着,逐渐睡去。
五月骄阳渐炽,寿王案余波未消,街头巷尾仍有人时不时议论几句,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但波及的人家太多,十天半月的功夫还不够衙门给人平冤的。
秦桑这边已开始做五毒荷包,拴五色丝线,蒸粽子,挂艾草,买避瘟丹,洗草药水,忙得团团转。
初四这天,她令人提了两篮子粽子,并时令蔬果,坐马车去了崔家送节礼。
崔夫人喜气洋洋的,拉着秦桑的手说了半天话,才放她去找崔娆。
崔娆神情恍惚,眼神迷离,一缕愁云笼罩在眉间,嘴唇却是微微上翘,似哭似笑的样子。
秦桑纳罕道:“你这是被逼婚逼出癔症了?”
崔娆迷茫地看过来,“我要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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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初夏的和风穿窗而过, 树影婆娑, 沙沙地响。
讶然过后,秦桑遂问道:“定的哪家公子?”
崔娆怔怔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良久才说:“卫家……”
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卫家?!那个辽东总兵卫家?卫峰?”
崔娆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就是那个为宗倩娘坐牢的卫峰。”
秦桑小心翼翼问道:“你答应了?”
“庚帖已换, 我答不答应又如何?”崔娆无奈叹道, “卫总兵亲自上门提亲,还请了盛家、邱家的伯父伯母做冰人, 做足了礼数, 我爹娘对卫家是满意得不得了, 婚期都定下了,就在明年三月。”
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 秦桑一时竟不知该说恭喜,还是该安慰一二。
崔家和爹爹走得近,崔应节更是爹爹最信任的心腹, 秦桑心思一动, 突然意识到, 难不成这门亲事是卫家给爹爹的投名状?
秦桑默然了会儿, 道:“长辈们有长辈的考量,但亲事非比寻常,须得自己满意才行,若不喜, 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
崔娆道:“我娘劝我,既是卫总兵亲自上门,可见他很重视这门亲事。卫夫人是很爽利的一个人,想来也不难相处,婆婆和善,儿媳妇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她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她说,只要能得到婆婆的宠爱,丈夫不敢对我不尊重。可夫妻之间,只要敬重就够了么?”
她话语里是掩藏不住的惆怅,秦桑反复掂量半天,一咬牙发狠道:“我去搅黄这桩亲事。”
崔娆脸上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逐渐,眼中有了水光,却是笑着婉拒了,“就这样吧,好不好的,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我用心待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或许他会喜欢上我!”
秦桑身子微微前倾,极其认真地说:“若他对你不好,切勿藏着忍着,就算不忍心让父母伤心,也要告诉我才是——我替你出气!”
崔娆没把这话当真,却也笑着应下,“好,我等着你替我撑腰……”
口气十分的渺茫。
秦桑抿了抿嘴角,没言语,心中已是打定主意,得把宗家母女换个地方归置了。
崔娆单手支颐,隔窗望向湛蓝的晴空,眼神幽远,“辽东太远了,此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秦桑同样望向窗外,听着悠然作响的檐铃,渐渐痴了。
不知何时离开了崔娆的房间,秦桑慢悠悠走在树荫下,看着树叶缝中透进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影。
月洞门旁,崔应节独自站着,看上去有些寂寥和落寞。
秦桑挥退侍从,道:“你在等我?”
崔应节的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阿娆性子绵软,受委屈只会默默忍着,卫峰又是个糊里糊涂的愣头青,满脑子就那个姓宗的。唉,我真担心他给阿娆气受。”
秦桑道:“不然找我爹说说,提点卫家几句。”
“是督主建议卫家求娶我妹妹的,”崔应节目中闪过一瞥复杂的情绪,“督主是替我打算,卫家乐意表忠心,我爹娘也满意卫家的门第和态度,根源在我……我对不起我妹妹。”
秦桑惊了,“我爹?”
崔应节轻轻道:“老大的奶嬷嬷死于我刀下,别忘了他当时的难受劲儿。”
秦桑不解,“他并没有怪你,再说你们现在不也挺好的么?”
“人都会变,这变化还没个定数。我会变,老大也会变,假如某天我和他生了隔阂,这事就变成了要命的毒酒。有卫家在,至少多一层保障。都说最难猜测帝王心,我真怕他翻旧账……”
秦桑倒吸口冷气,“你知道了?”
“嗯,督主刚和我说的,但不让我露出知道的模样。”崔应节叹道,“我心里憋得慌,想来想去也只能和你说说。”
秦桑稍稍平复下心情,缓声道:“你且放心,他不是脑子糊涂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和他共事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为人。”
一只喜鹊扑着翅膀飞过,喳喳地啼叫声让崔应节回转过来,因笑道:“开始我也没想那么深,但督主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老人家毕竟看得长远一些。还准备提一提我的官职,给我弄个同知当当。”
顿了顿又说:“妹子,往后老大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得替我说好话——也就你能劝得了他!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要是真出了岔子,拉哥全家一把啊!”
他说的似是顽笑话,语气轻松,虽嬉笑着,然眼中却露出异乎寻常的郑重之色,看得秦桑不由一呆。
秦桑自是一口应下,好安抚他的不安,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爹爹也好,崔应节也好,未免疑虑太重!
马车驶离崔家大门,车帘轻晃,初夏的和风带着远处木叶的清香潜入,驱散了方才那股子难以言明的怅惘。
清脆的车铃声中,秦桑反复琢磨崔应节的话,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禁不住“呀”地惊呼出声。
“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她似乎明白爹爹的用意了。
较之朱闵青,崔应节兄妹更为亲近她,且若无意外,崔娆就是卫家将来的当家主母,崔娆的儿子会执掌卫家。
卫家在辽东经营十数年,在辽东大大小小卫所中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若卫家倾向她,甚至效忠她,那无形中,她将拥有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