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身后的言官也跟着磕头,满殿朗声:“——求陛下免除史官责罚,安抚前朝!”
这声音掺杂着沐宸殿上的歌舞格外刺耳,皇帝皱了眉,怒睁开原本安闲闭上的双目。
他伸手,揪住闲适躺在怀里的美姬的秀发,蛮横将她从自己的胸前扯开,一脚踹在地上。
围在他身边的妃子顿时惊呼退后,连带着殿中的歌舞也停了。
明昭帝怒气冲冲地坐直身子,将手里的一枚酒杯狠狠朝着之前开口说话的长者头上砸去。
谏言的那名大臣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他满脸是血地砰砰磕着头:“求陛下三思!求陛下三思啊!”
“要死要活的老东西!看了便叫人生厌!朕听个曲儿都闹得不得安生!”明昭帝的眼里杀气腾腾,怒道,“吉祥!滚过来!”
大太监吉祥大腹便便,立马从殿侧赶忙跑上,咕咚跪下磕了一个头:“陛下。”
明昭帝指着台下一众言官:“给朕把这些狗东西丢出盛京宫!”
“陛下!臣等今日以死进谏!若是今日等不到陛下收回成命,臣等今日愿在沐宸殿触柱而死,以全对大燕衷心清白!”
明昭帝眼帘中浮动着一层阴鸷,他压低着眉冷森森笑了笑:“好,一个二个都是高风亮节、宁折不弯的,好,有意思。既然你们这要爱洁,不如朕今日就将你们一把捆了扔进勾栏院里去做小倌人如何?朕就想看看,扔到勾栏院里,你们这帮老东西还怎么个高风亮节!”
堂下一众老臣多是朝野里德高望重之辈,儿孙成群,听到明昭帝这一袭荒谬言论,羞愤不堪,哽道:“臣等多是受先帝当年托付,如今陛下这等言辞,岂非是有负先帝嘱托,有负天下万民期许!?”
“等你到了勾栏院再说。”明昭帝挑眉冷笑,“各位爱卿当年皆是盛京中极负盛名之才子俊郎,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到了勾栏院里或许还别有一番惹人疼爱的风味?”
“苍天不佑!我大燕百年,怕是要毁在——毁在今朝!”
堂中一名年逾花甲的言官哀啸,举目老泪纵横,一言毕,猛然站了起来,直直冲向明昭帝座下的一鼎青铜五羊方尊上。
殿中美姬惊惶叫喊,应声之下,已是血溅五步。
为首的几个官员心痛不堪狠狠闭眼。
明昭帝冷眼瞥着堂下那一滩血,倏然回身,将侧座上的尚方宝剑铮然拔出,疯狂笑起来,“好,死得好!吉祥!来,朕把这把剑给你,你把堂下这几个狗东西的脑袋,一个一个的给朕削下来!”
吉祥惶惶不敢言,噗通跪下去,一张脸煞白,答非所问道,“……陛下,陛下,奴才脏手,免得污了您的尚方宝剑。对了!适才九帝姬来请安,被奴才拦在后殿门外,不如奴才把她请进来?”
台下官员都是京中位高权重的世家大臣,吉祥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临时想起来门口还有个可以推锅的九帝姬。
明昭帝皱眉迟疑了一阵,“九帝姬?哪个九帝姬?”
吉祥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您忘了?就是从前皇后娘娘身边服侍的那个安娘的孩子,您当时封了安娘为美人。”
明昭帝似是想了一会儿,却仍是想不起。但是骤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更有趣的东西,嘴角勾起一抹笑,“吉祥,你叫那孩子进来。”
吉祥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免了一桩祸事,立刻打起笑:“得,奴才这就去把九帝姬请进来。”
*
“那个老太监不是说他进去通传一声的吗?怎么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出来?别是没打发他银子不给办差吧?”碧丝缩在柱子下,捧着食盒冻得瑟瑟发抖。
长玉立在沐宸殿后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幽暗的宫室内,一双眼沉静如深井。
殿内远处偶尔远远传来几声喧哗,不知是在争吵些什么,但长玉可以肯定的是,皇帝此刻在动怒。
“耐着性子等,在这里,不要多言。”长玉声音冷清,“不管你瞧了多少话本子,这里不是你想的那样安逸的地界。”
碧丝抬眸看了一眼长玉,捧着怀里的食盒禁了声,骤然,她抬眸望向长玉,轻声,“有人来了。”
长玉也听见了殿内远远疾跑的脚步声,目光循着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但见幽深宫室当中渐渐溶出一团肥圆的身体。
长玉定睛,见是刚才去通传的大太监吉祥,立即领着碧丝,朝着吉祥的方向欠了欠身。
再抬眼时,吉祥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二人的跟前。
长玉抬眼,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吉祥泛白的脸,妥帖笑问:“吉祥公公,长玉可以进去面见父皇了?”
吉祥脸上勉强挂着笑:“让九帝姬等了,陛下刚才在前头与几位大人议事,这会儿才叫宣您进去。”
长玉心有狐疑,淡淡看了一眼吉祥。
吉祥在前做了一个请:“帝姬随奴才来。”
长玉抬眸望向幽暗的宫室之内。良久,她朝着吉祥笑了笑:“烦请公公带路。”说着回头,给了碧丝一个暗示的眼神。
碧丝抱紧怀里的食盒,点点头赶紧跟上,主仆二人便从沐宸殿的后殿门踏入,身影渐渐淹没在宫室一片幽深当中。
第13章
主仆二人一路随行在吉祥身后,通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而后到达皇帝所在的前殿。
长玉的心中不免泛起些疑惑。
适才的沐宸殿还可依稀听闻些人语,可是现下却已经鸦雀无声,一路行来唯独只听见鞋踏在汉白玉地板上的脚步音。
吉祥在一列两人高的雕花梨木大门前停了下来,回身冲着长玉躬身轻语:“九帝姬,陛下在里头等您,奴才在门外侯着,便不进去了。”
长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碧丝。
碧丝端着手中的食盒轻点一下头,眼神里融出几丝紧张。
长玉回过头去,朝着吉祥微微欠身,淡笑:“多谢公公引路。”
“帝姬客气。”吉祥干巴巴笑了两声,两只眼睛朝着门外侍立的小太监一扫,便立即有人上前来,伸手向内推开殿门。
长玉带着碧丝二人立身在外,听闻梨花门传出厚重的推开声响时,长玉立刻警敏地将头微垂下去,一派柔顺端庄作态。
碧丝跟在身后,照瓢画葫芦似的也立即低下头。
“九帝姬觐见陛下——”
身后太监尖锐阴柔的声音刺痛着长玉的耳朵,她低着头,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脚尖四周方寸地界。
沐宸殿内的玉质地板被洗刷得格外通透明亮,金樽翠屏反射来莹莹如明星的光辉,长玉不敢多看,只屏息凝神地垂头往前走,余光瞥见周身无数命官大臣的衣角。
长玉不识穿这些衣服的人是何等官位,但心中隐隐觉得,现在这个当口进沐宸殿,绝对是做错了。
她拖着裙摆往前又行了两步,估摸快到九五之尊阶下,心中刚想舒一口气,骤然却闻得一股腥味,正狐疑时,阶下那一滩扎眼的红色便撞进她眼睛里。
长玉心中轰然“咚”的一声,脑子里懵了片刻。
“来,孩子!过来!”
头顶上男人朗朗的笑声传来,长玉顿时惊醒,双手暗暗在袖中捏紧,纤长的指甲刺进肉里,微疼的触觉让长玉短时间内镇静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深呼吸,脸上涌出一个乖顺宁和的笑容,立在那一滩血边,躬身俯首跪下去,将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笑道:“长玉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免礼免礼!起来。”男人笑着。下一刻,长玉听见他从殿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谢过父皇。”长玉笑着应身跪直了身子,却见一袂朱红色的衣角从上飘下来,金线纹绣的靴子径直踩踏着那一滩血过来,立在了长玉的眼帘下。
“来,孩子,抬起头来。”
长玉盯着那双沾血的靴子,半晌,一双眼睛才慢慢往上,越过皇帝的膝盖、腰间,最终停在他穿着的那袭朱衣胸前盘踞的龙纹图上,不再往上看了。
皇帝却躬身下来,缓缓蹲在她面前,一张脸凑近盯着她细细看。
长玉心口如同有一面鼓在乱捶。
面前这个男人明明是她的生父,可是父女相见,长玉心中却只有无尽的陌生与排斥。他身上的气息她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太厚重,又还掺杂着女人黏腻的脂粉气;也不喜欢他现在盯着她瞧的样子,好像她就是个新鲜的玩意儿,那种飘在眼神上的好奇与轻浮感,仿佛她跟他宫里那些用来把玩的女人并无不同。
这种生疏感横断在父女之间,长玉不敢多想,只恪守本分地跪直着身子,任皇帝鉴赏。
皇帝绕着她走了一圈,复又停在她跟前蹲下,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脸。
长玉依着皇帝的动作抬头,瞥见他右边眉梢下的一颗朱砂痣,与她的一模一样。不知为何,一直到看到这颗痣的存在,长玉的心中才渐渐宁下心神来,确信他们的确是父女。
“含章殿里的人把你养得很好。”皇帝笑看着她,“像朕。”
时过经年,长玉脑海里那张不甚清楚的父亲的面容,终于一点一滴显山露水重现。
与长玉想象当中那些或威武、或俊美的面容都不一样,那张脸微笑时亲和十足,只是眉眼线条里仍蕴着几丝凌厉阴鸷。
长玉记着今日此行前来的目的,稳了心神,静静笑道:“回父皇,今日拜见父皇,是……”
“你来的正巧,父皇正有一桩烦心事不知如何解决,你既来了,父皇便考考你,你若是能帮父皇解决了此事,想要什么尽管与父皇说!”明昭帝打断长玉的话,朗声笑着把长玉拉了起来,“来,你随父皇过来。”
长玉踉踉跄跄,一路几乎是被皇帝拖行。
皇帝把她拉到一群伏跪在殿下的言官大臣面前,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循道:“孩子,来,你告诉父皇,这些人今日惹了父皇的不痛快,父皇应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对?”
“说,放心大胆的说,你说什么父皇都照做!”皇帝喑哑的音色当中暗含着蠢蠢欲动的杀意,长玉抬头,正见父亲满眼里充斥着几欲疯癫的期待瞧着自己。
沐宸殿下,寂寂无声。
长玉扭头,深深望了一眼面前一摊满面悲色的大臣,才回头来望着皇帝轻声道:“这些人犯了何错?父皇让长玉定罪,长玉也得有个考量才是。”
皇帝摆手哈哈大笑:“这些人都是忠臣,铁骨铮铮的好忠臣。”话锋一转,眉间涌起一抹凌厉,“可这些老货,很是让父皇厌恶。”
长玉敛声屏气:“若是父皇厌恶,何不将他们远远的打发出去?让他们再也不能进盛京都,再也妨碍不了父皇的眼……父皇以为,如何?”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皱眉移眸过来,不解望着她。
长玉察觉到不对,轰然噗通一声跪下,“长玉该死!”
“你不该死。”皇帝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一只手搀扶起她,声音柔软悠长,“你还小,有些事情父皇未曾教过你,你自是不晓得如何处置。今日父皇就以身作则,让你瞧一瞧规矩,瞧一瞧好戏。”
长玉依着皇帝起身,皇帝松开了她的手,往前站了两步,高声道:“给朕取烧红的烙铁和最锋利的尖刀来!”
长玉惶然抬眸,望着身前皇帝的背影。
皇帝逆光站立,阴晦的白色光束从殿门的缝隙里挤进,自他身后投射出无尽灰暗的影子。
外头有人应了声匆匆跑出去,少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沐宸殿的门被人推开,太监们抬着火红的烙铁和明晃晃的尖刀进入。
皇帝回头,慈眉善目地朝着长玉笑了一下:“你好生学着,知道?”
长玉垂下眼帘,嘴角上牵强笑了一声:“回父皇的话,知道了。”
皇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往殿中走上去,从小太监的手里取来烧的红彤彤的拳头大小的烙铁,接着慢悠悠游走在殿中几名战栗的大臣当中,来来回回,这个面前停一会儿,那个面前立一刻。
大臣们脸上的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
可君王却是以此为乐,得意愉悦地欣赏着他们脸上惶恐难安的神色。
长玉不敢闭眼,眼珠子紧紧跟着皇帝转动,碧丝大气也不敢出,微微颤栗着,还算是能够镇静。
皇帝这样悠哉悠哉转悠了半晌,突然咂了一下嘴,聊无趣味道:“算了。”
此言一出,堂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纵算是劫后余生舒了一口气。
长玉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刚想匀一口气,骤然却听见堂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着一声重重的滋啦声。
长玉脚下一软,立马又强行镇定撑住了。
少时,她闻见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
抬头看去,堂下已经应声直直倒下一名苏芳色官服的大臣。
皇帝将手里的烙铁死死按进那名大臣的胸口,眼神精亮,嘴角里迸射出一抹兴奋至极的笑。
被烙铁烙伤的大臣嚎叫着,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求生的本能让他铆足了力想要往前爬。
皇帝却突然玩心大起,朗声笑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回来!”
太监应声而上,抓着那大臣的两只腿往后拖,大臣的指甲死死抠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怔怔盯着白玉地板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手抓痕,眼神凝滞,一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已经不能说是暴君了,这就是个疯子。
待把那名大臣拖下来,皇帝便玩味坐在他身上,手里捏着把尖刀把玩,趁大臣喘息之际,轻轻捏着刀,从那人后颈上削下血淋淋的一片薄薄的肉来。
大臣疯狂惨叫,皇帝轻描淡写笑:“来人,手脚按住。”说着抬眸,朝着长玉所在之处温和善良笑了笑,“孩子,好好看着噢。父皇一会儿就一片一片把他的肉削下来,再把他的心剜出来,一会儿放在炉子上烤了吃,大补。”
沐宸殿上,惨叫声震破苍穹,凄厉如地狱。
碧丝隐在长玉身后,瞳孔颤抖着,眼瞧着皇帝每挥一次刀,便带起一层飞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