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一层,几乎要把她的视野染红。
“九帝姬……”碧丝惶惶中喊着长玉以求安慰。
长玉就站在她身前,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发抖,没有退缩,却也不知是何神色。
碧丝抬手往前,握住了长玉的手,这才惊觉长玉的手心里也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湿透。
就在她握住长玉手的一刹那,一直静静不动的长玉骤然反手脱开了她的双手。
“九帝姬……”
碧丝肩膀一颤,惊惶望着长玉转身走向了身旁,那里扔着一把金玉镶嵌纹路华美的宝剑。
碧丝不知道长玉要做什么,只看见长玉停在那把宝剑边,躬身双手用力拾起了那把剑,然后,她拖着那把沉重的剑,一步步往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走。
剑刃在地板上划出铮然的响声。
满脸是血的明昭帝将首抬起,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长玉。
长玉拖着那把剑,一步一步稳稳上前,立在半死不活的大臣身边。
明昭帝手里的短刀当啷一声脱手掉下去,在宽广的沐宸殿里震荡出清脆的回音。
他好奇而期盼地眯着眼,沾在脸上的血一滴滴淌下来。
长玉就在那片刻之间,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那一刃亮若秋水的剑举起来。
一痕剑面上,清亮印刻着长玉右侧眉梢下那一点丹赤如血滴子的朱砂痣。
碧丝就站在远处,怔怔瞧着长玉。
那一恍惚之间,似乎万籁已俱寂,连带着人的动作似乎都迟缓了下来。
长玉挥动剑时,剑身在空中带动出一弯美丽的银弧,一刃砍下去,断头时迸射的鲜血像是涌泉一般喷薄而出,在空中撒成细碎的暖红色雨雾。
明昭帝眯眼看着长玉,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瞬,长玉已经几乎褪力,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地当啷一声掉在满地血污当中,溅起一层红雨,沾在她发髻上那一支凤仙花簪子上。
那血又一滴一滴顺着长玉冰白肤色的秀丽面容滚下来,淌过眉间,淌过纤长浓丽的睫羽,再一颗颗落回地面那一大滩血里,泛起圈圈涟漪。
长玉眼睫微垂不动,只是抬手抚了抚脸上的血,神色如常沉静,伏跪下去对着明昭帝施以一礼:“既是惹了父皇动怒,这样蠢材也不用留在人世了。”
明昭帝扶着太监的手缓缓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淌过血流站在长玉的跟前,重新审视起面前端丽沉静如秋的少女。
他蹲下身,像是一个平常父亲一样,温柔地捧着女儿的脸,赞许地看着她,拇指轻轻为她揩去眉眼上沾着的血污,柔声嘉许道:“好,做得好。”他的拇指拂过长玉眉梢下越发鲜艳的朱砂痣,声音越发温和,“长得像朕,果敢的脾性也像朕,好,这才是朕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
“长玉。攻玉以石的玉。”
“长玉……”明昭帝轻声慢念,又转眸望向她,“朕记得,你两三岁时朕似乎还抱过你,如今已长这般大了。几岁了如今?”
“回父皇,过完年便是十三。”
“十三啊。”皇帝想了想,“怎的朕倒是不常见你?”
长玉恭顺道:“回父皇,长玉生母卑微,且长玉驽钝,从前来拜见父皇时,沐宸殿宫人总怕长玉冲撞了父皇,是以不得时常见您。”
皇帝了然:“唔,这群狗东西朕是知道的。”说着他又笑着抚了抚长玉的头发,“朕这把剑就给你带回去,下回你来拜见父皇,谁要是敢拦你,你就砍了他脑袋。”
“长玉知道了。”长玉道。
皇帝满意笑了笑,扶着长玉一起站直了身子。
身旁的大太监吉祥上前来,怯懦乖顺问道:“陛下,那这些人……”
明昭帝的眼睛往身后一群大臣身上一瞟,又回过头来,扶着长玉的肩膀温和笑道:“今日玉儿叫父皇高兴了,女儿你来说,这些老狗怎么处置?”
长玉淡淡看了一眼面前一群胡子花白的老人,声音冷冷道:“滚出宫。”
“没听见九帝姬发话哪!?滚出去!”一旁的大太监吉祥立马会意,尖声怒道。
一众大臣瘫软在地,你馋我我扶你,才算是退出这血腥味冲天的沐宸殿中。
待众人屏退,明昭帝才笑执着长玉的手,“来,适才开先,你是要有什么话要与父皇说不曾?”
长玉淡淡笑了笑:“是。”说着回身朝身后的碧丝使了一个眼色。
碧丝会意,立即端着食盒上前来。
长玉捧着食盒,将盖子打开呈上给明昭帝,柔声道:“今日来,原是受安美人所托,想为父皇送一些做好的茶点过来。”
皇帝往食盒里看了一眼,随手捏了一块出来闻了闻,半晌笑逐颜开道:“说起这糕点来,朕便想起你生母了,从前她在皇后宫里当差,朕最爱吃她这些小东西。”他把那半块糕点放回去,扬眉对着长玉笑说,“朕似乎很久没见安美人。”
“父皇日理万机,哪能抽身?”长玉淡淡笑了笑。
明昭帝拍了拍她的肩,笑得畅快:“朕可不会日理万机。”说罢转头朝着吉祥道,“拟旨,今日长玉帝姬叫朕高兴,安美人为帝姬生母也有功劳,就着封安美人为安嫔,另外……”他转头过来望着长玉道,“你生母住哪个宫。”
长玉沉声:“甘泉宫西偏殿。”
明昭帝大笑:“好,摆驾甘泉宫!”
*
盛京宫长街上,薛长敏与贴身宫女冰翘刚从皇后坤宁宫中请安回来,远远的却见前方的长街上行来冗长的仪仗。
薛长敏止住了脚步,探手拉住冰翘。
“主子?”冰翘狐疑。
薛长敏皱着眉瞧着前方盛大的仪仗,“那不是陛下的仪仗么?”
冰翘定睛一看:“真是。兴许陛下是要去哪个妃嫔宫中吧。”
“不是,轿撵上有人。”薛长敏盯着那列仪仗,只见皇帝的仪鸾轿撵在前。皇帝端坐在上,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娇小一些的身影。
冰翘的声音森冷:“不知道又是哪起子狐媚!竟敢坐在龙撵上,等回去禀报淑妃娘娘查出来,看不将她肚子都搅烂!”
薛长敏的眸光冷清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脑海里却始终搜寻不出结果。
而刹那,撵上的倩影微微回转了脸过来。
薛长敏脸上的狐疑顿时化作不可置信的惊愕。
薛长玉!?
冰翘回眸,不解主子脸上错愕的神情,狐疑道:“主子?”
薛长敏脚下步子折返回去,朝着昭阳宫的方向急行而走,“快,快回去找淑妃娘娘!”
第14章
长到近十三岁,长玉才第一次感受到高高坐在御撵之上所看到的,原来是这般舒朗宽广的视野。
雪后初晴,琼楼玉宇后映衬着盛京宫一碧如洗的天空,朱红的三百里宫墙延绵成殷红血色的波浪,再往前远远眺望,隐隐能见宫苑之外青苍的万里山河。
仪仗一路缓慢平稳地前行,所过之处的宫人妃嫔们莫不恭顺俯首,抵头于地。
长玉沉静端坐在明昭帝的身边,垂眸低回之间,偶尔也能瞥见几抹或惊异、或愤恨的神色。
可无论是惊异还是愤恨,最终也只能在躬身叩首的瞬间,化成一抔卑微如尘的恭敬。在这一瞬,除了皇帝,无人能有资格与她视线平齐。
迎面料峭寒风如刃,吹在脸上是生疼的,长玉的脸上却莫名浮现出一丝笑容。
*
皇帝身边早已经有人先行至甘泉宫通报圣驾来临,长玉至甘泉门下时,甘泉宫内所居宫妃等早已经精心梳妆过前来迎驾。
长玉在一众喜出望外的宫妃们当中找了半天,才在一堆人群的最末找到了母亲安嫔。
安嫔由燕草扶着,远远瞧着长玉温柔地笑。
长玉回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便随着明昭帝一同下了御撵。
甘泉宫所居妃嫔多是数年不得见圣面一回的人,今朝重见皇帝,多少人几乎喜极而泣,乌泱泱两列跪在甘泉门下声势浩大道:
“——臣妾等恭迎圣驾!陛下万福!”
明昭帝下了撵,长玉便在前为他引路。
穿过一群脂香粉浓的珠翠金钗后,长玉停在恭谨伏跪着的母亲跟前,回头微微笑瞧了一眼皇帝,欠身道:“父皇,这是安嫔。”
明昭帝上前一步,微微垂首,脚边伏跪着的女人衣着素丽,清瘦单薄,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安嫔,您抬头吧,父皇来瞧您了。”长玉轻手扶了一把母亲。
安嫔握着长玉的手,眉眼低回之间抬起头来,深深望着明昭帝,一双眼里泪光泫然,如慕如怨。十年不复见啊,十年……
皇帝在看到那张双哀恸的瞳仁时有一瞬触动,脑海里翻阅过昔年无数张女人千姿百媚的面孔,终于有一张隐在记忆深处的模糊面容对上了那一束眼神。
长玉眸光微动,轻瞥了一眼皇帝,便不动声色松开了扶着安嫔的那只手,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明昭帝趁势扶住了安嫔的另一只手,颇有些茫然:“爱妃,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长玉心中略略有了一丝安慰。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虽不记得安嫔这个封号,可却还是依稀记得她的脸,记得他曾经对她还有过的几丝温存。
常年冷落于皇帝,骤然被这样娇宠抱在怀里,安嫔激动之余更多的是不安惶恐,她瞧着皇帝一张一合的嘴,下意识小心往长玉的方向看。
长玉上前一步,立在皇帝的身后淡声笑了笑:“父皇,安嫔的耳朵……如今不太好。”
皇帝搀扶着安嫔,蹙眉回首:“不好?怎么不好的?”
长玉隐在袖下的拳头缓缓收紧,脸上笑容恭顺:“回父皇的话,是昭……”一顿,“是招了风寒从前,后来一直落下的病,连带着耳朵也渐渐坏了。”
皇帝回眸看安嫔,眼神当中似有些可惜:“也罢。”说完,执着安嫔的手,二人踏入甘泉门下先行而去。
皇帝仪仗一入甘泉宫,门下的女人们便一窝蜂将预备进去的长玉和碧丝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媚笑讨好:
“九帝姬,从前啊咱们多有得罪安嫔,可到底都是一宫的姐妹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自己人,往后有什么好的,也想着想着大家不是?”
“是呀,九帝姬你常年在含章殿,安嫔身子又不好,我们这些人住得相近,也能替你看顾一二,大家相互便宜!”
“瞧瞧你们一个二个乌眼鸡似的真是没出息!今日见着帝姬引陛下来宫里便知道讨好人了?从前干什么去了?还是从前就说呀,咱们九帝姬是个心思玲珑聪慧的,必是要得陛下宠爱的!这一会儿就把陛下请来了!”
“……就是就是。”
“……”
长玉不动如山站在脂粉堆里,不管周身的宫妃如何舌灿莲花,她那张脸上始终沉定如无风之潭,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静静听着不接话。
一直等身边的女人叽里呱啦说得差不多累了,长玉才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脸上涌起一层淡薄客气的笑:“各位贵人太瞧得起长玉了,全是仰仗皇恩浩荡,陛下今日才偶然想起安嫔可怜,方过来一瞧,与长玉并无干系。各位素日里与安嫔同居甘泉宫,是如何对待安嫔的,长玉与各位心中自有一杆称,称得一斤不多,一两不少,该谢过各位贵人的地方,来日自然会礼数周全。”
周身的女人哑然了半晌,面面相觑,脸上都不免涌起勉强的笑意。
“九帝姬如此说,就是见外了。”
长玉微微俯首,嘴角上笑意温和:“这话还得长玉与各位说。各位贵人莫要见安嫔与长玉的外才是。”说着恭顺一欠身,不卑不亢笑道,“长玉还得进去侍候陛下,便不多陪着贵人们说话了。碧丝,与各位贵人告退。”
碧丝会意,欠身行礼。
两旁的宫妃们自动为主仆二人让出一条路来,长玉便领着碧丝,头也不回地跨进甘泉宫而去。
“……早说了那是个要咬人的种,妹妹你何必与她废话!”待长玉离开,身后的宫妃们才低声不屑道。
“贱婢出身的母妃,靠着狐媚勾引陛下才生下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种?呸!瞧她那份得意,过几天别登高跌重,摔得粉身碎骨才好!”
“行了散了吧,你们能有人家现在的得意?可再得意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和亲的命?等她几时落到那些没人伦的蛮夷手里,她才知道那张嘴便是生得再厉害也无用……”
碧丝跟在疾走的长玉身边,耳后女人们的议论声勉强还能飘过来一些。
她抬眸,望着前方步履几乎有些紊乱的长玉,瞳仁里涌现微微的叹惋,“你听到了吗?她们在背后说的话。”
长玉对碧丝的话置若罔闻一般,疯狂又往前疾走了一阵,一直到宫苑里一个四下无人的僻静长廊拐角,才猛然失力一般整个人踉跄倒上去,扶着柱子躬身“哇”一下呕了一地。
碧丝吓了一大跳,慌里慌张地跑上去扶着长玉的肩膀:“没事吧!?”
长玉的手扶着柱子,手指痉挛着抠进柱子表面刷覆的一层朱漆上,划下一道赤红如血的痕迹。
长玉伸出一只手扶住碧丝的肩,想要借力站直身子,可身体不断地痉挛抽搐让她跟没无法直立起来。
“你不要紧吧!?”碧丝也吓惨了,搀紧了长玉。
“……无妨。”长玉急剧呼吸着,剧烈起伏地胸腔带着她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地发抖起来。
碧丝垂眸下去,正撞见长玉那张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惊声道:“你还说不要紧!你这……”
胃里翻江倒海,喉管当中有什么东西肆无忌惮地冲上来。
“唔……!”
话音未落,长玉又狠狠甩开碧丝的手,整个人踉跄两步倒在柱子边,扶着柱子躬身疯狂的呕吐起来,像是要把心肝都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