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厉害,眼睛也花起来,唯有沐宸殿里那凄厉惨绝得震破云霄的哀声清晰回荡在耳边。
长玉扶着柱子吐了半晌,只觉得吐得要把胃翻个底朝天了,才痉挛着蜷缩靠在柱子边,睁着大大的双眼,亡命一样地喘息着。
碧丝手忙脚乱地从手上翻了块绢子出来,扶着长玉替她擦嘴。
擦了半边,长玉却突然痉挛着抬手,压住碧丝捏着绢子的那只手,无力喑哑道:“你闻闻,我身上还有那个人血的腥味吗?”
适才从沐宸殿而来时,长玉已经由殿中宫人服侍着简单梳洗过一番。可长玉却总觉得身上的血压根没洗干净,她无论怎么闻,那股腥热的味道就是挥之不去。
“你怎么还能问这种问题!?你要不要紧!我现在就去找人!”碧丝急得跳脚,转身要去喊人。
“……别去!别叫人!!”长玉铆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嘶声将碧丝一把拽了回来。
碧丝干着急,却拿长玉一点办法都无,“适才在皇帝那来你不是还好好的么!一路上回来也好好!怎么……”
长玉匀了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哑声道:“不忍着,难道叫她们看我的笑话吗?”
“你……唉!”碧丝重重叹了口气,软下声音,伸手扶着长玉慢慢起身,“坐下歇一会儿吧。”
长玉搀着碧丝,慢慢落座到长廊的栏杆旁,抚着肚子垂眸不言。
碧丝帮她轻轻拍着背,蹙眉道:“刚才在那里,若是你不敢杀人,就不要去,何必出头!?”
“不去?”长玉听着,抿嘴虚弱的笑了一声,“我若是不做恶人,不去杀那一个,剩下的那些你以为还能活吗?”
碧丝愣了一下,茫然看向长玉。
长玉纤瘦的身影如同一片薄薄的柳叶,脱力地靠在栏杆上,垂眸睫羽如同蝶翼静谧地搭落,在冰白的肌容上投下一小片影子。
“算了,杀了就杀了。”兀的,碧丝听见长玉一声淡淡的笑声,“若不是杀了那个人,今日母妃也见不着陛下……让母妃高兴,也值得。”
碧丝静默看着她,良久才道:“我真不懂你这样的人。”
长玉转过头去,眉梢一动,笑了一声:“我也不懂你这样的人。死而复生就算了,天天说些奇怪的混账话,你就不怕死吗?”
碧丝突然有些沉默,良久才抬头,这回眼睛没了往日的不着调。她瞳仁幽深望着远方,视线透过了眼前重重宫阙。
“都死过一回了,有时候就觉得,死好像也没什么。说不定我再死一次,就回家了。”
长玉听不懂她的话,只当她惯来的疯言疯语,摇头笑笑。
“对了,刚才那些议论里,我听见有人说你要去和亲?”碧丝想了想,迟疑着开口。
长玉的瞳眸暗淡下来,声音渐冷冷,“这不是你该多问的,守好规矩。”
碧丝没料到长玉脸翻得这么快,低声道:“和亲……不好。”
“放心,若我真是和亲,也不可能带你这种愚笨不堪的同去,免得丢了大燕国的脸面。”长玉淡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碧丝忙道。
“行了。”长玉打断她,面容一如的沉静,“该去给陛下奉茶一番的,你帮我把身上收拾干净,我现在要过去。”
碧丝喉头当中还未说出的话哽了下去,她浅浅瞧了一眼长玉,垂下眼帘,叹气道了一声“是”。
*
明昭帝已经在西偏殿里待了好一阵子,长玉踏入殿中时,正听见里头皇帝朗朗的笑声传来。
内务府的狗奴才们手脚飞快,趁着圣驾未来之时,便将西偏殿当中换了一部分陈设,另着人分了上好的碳火过来,御膳房也紧随其后,一样样的精致小食流水一样地从殿门外送进。
素来冷清阴晦的西偏殿,今日却是灯火融融,人流来往不息,一派蓬勃气象。
一时间,安嫔这里倒真有几分复宠妃子的架势。
长玉已经收拾妥帖了,身上熏了些香,盖掉之前呕吐时沾上的气息。在屏风后再三确认妥当,长玉才恭顺地上前,在皇帝座下俯首磕头,“长玉来晚,万望父皇恕罪。”
明昭帝正在烧的暖烘烘的炕上与安嫔说话,燕草之前由着长玉教了一些手语,此刻正将安嫔的话翻译出来与皇帝听。
安嫔虽不会说话了,但一双纤纤素手打起手语来却颇有一番意思,惹得皇帝龙心大悦,神色很是和煦。
“来了?”皇帝瞥眼过来,笑望着长玉。
长玉接过身后碧丝递来的茶盅,双手捧上给皇帝,脸上笑意温和,“给父皇斟茶,长玉亲自煮的,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皇帝甚是安慰,笑着接过尝了一口,叹道:“不错!”
长玉笑着,叫人将皇帝递回来的茶盅接下,便支了一张圆木凳,坐在一旁陪着寒暄笑语。
西偏殿内一派暖春气象。
皇帝一直在安嫔处用了晚膳才离开,离开之前,又拉着安嫔的手在廊下好一阵温存。
长玉远远站在门边,眼瞧着母亲仰头瞧着皇帝,半侧面容上笑靥如花盛放,不知不觉地,她自己的嘴角上也带起笑来。
暮色四合,远方零碎有星。
正是好时光,燕草却突然急匆匆地从后廊上走近来,依在长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刹,长玉嘴角上原本的笑便淡去无踪,声音森寒得像要杀人,盯着燕草道,“真的?”
燕草懦懦点头,不安道:“您快去瞧瞧吧!若不是今日内务府多加过来的两个小太监拦着,她这会儿都要杀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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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告诉你们,下手可仔细些!我掌事西偏殿的时候,你们这些孙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娘怀里吃奶,当心碰着了姑奶奶我一根汗毛,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见安嫔!让我进去!”
不远处传来女人盛气凌人的咋呼声,前方引路的燕草回眸,心神不宁瞧了一眼身后的长玉。
暮色已合,夜风渐阴冷,长廊上悬挂的红纱宫灯曳曳而动,昏冷的光线斑驳投在长玉森冷沉静的面容上,泛滥出一剪光怪陆离的影。
“陛下还在殿前,奴婢也实在是怕拦她不住,万一冲撞了圣驾,累及安嫔与九主子您,便不好了……”燕草低低道。
长玉纤长的睫羽淡淡阖下:“我知道,不怪你。对了,福娘从哪儿过来的?翠溦宫?”
翠溦宫的主位为李贤妃。
福娘是前些日子被李贤妃带走的,好一阵没音讯,长玉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处娘娘面前当差。
“不是。”燕草摆首低声道,“奴婢适才听她说,是从昭阳宫陆淑妃那儿过来的。”
长玉的眸子里升起一片疑云,声音紧了两分:“淑妃?”李贤妃竟然将福娘调去陆淑妃宫里了。
燕草点头,脸上犯了丝难色:“若是别处还好,就是因为从陆淑妃宫里出来,奴婢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长玉心上隐隐一陷,眉上不虞之色绕起。
李贤妃与陆淑妃素来不睦,陆淑妃又极度厌恶安嫔。此刻李贤妃将安嫔身边的福娘扔到淑妃眼皮子底下,岂非是偏生要触淑妃的霉头,撺掇着她杀了福娘泄愤?
这么一想,福娘在陆淑妃手下性命堪忧,又见旧主一时风光,想跑回来当差也有几分说得通的情理在其中。
长玉跟着燕草转过长廊,过了一个天井后,到西偏殿后院的偏门处。
门的角落里几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想要将福娘推搡出去,可又因着福姑嘴里高声叫嚣着自己是旧仆,几个小太监初来乍到,手下动作也不敢太过没分寸。
长玉驻足了片刻,冷眼盯着那不远处一团吵吵嚷嚷的人。
福娘正满脸泼妇相正与小太监们掰扯,扭头一扬脸正撞见远处行来的长玉主仆二人,瞳眸里翻出喜出望外,一把推开挡在跟前的一个小太监,颇有底气叫嚣,“看看!看看!姑奶奶我说什么来着?到底奶奶我是这儿的老人了,帝姬都是我看顾着长大的,听见我要回来还不高兴?还不让开!”
小太监们回头,见真是长玉来了,忙不迭松了手,扑啦啦跪一地磕头:“九帝姬。”
“小畜生!该哪日死烂才叫你知道厉害!”福娘瞪了一眼脚底下的小太监,冷哼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脸上顿时换了一副眉开眼笑,三步做俩上前,热乎乎地就一把捏着长玉的手按在胸口上心肝儿疼地叫,“哎哟我的好帝姬,您可来了,再不来,奴婢得叫这群没眼力见的给折腾死才是!”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瞧着自己被福娘捏在胸前的手,片刻,尖锐的指甲轻轻朝着她心口敲了敲,抬头迎上目光,长玉脸上倏然就带了抹浅笑,慢悠悠道,“把您折腾死了,大家不都清净了么?”
福娘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黑了半张,干笑两声:“您哪,又说奴婢的笑话了。”
“不敢说福姑姑的笑话。”长玉轻描淡写地将手从福娘胸口收回来,端着一派温和的笑眼,“昭阳宫当差可好?如今姑姑总算是得脸的人了,满宫里多少人眼巴巴想在淑妃娘娘跟前露面都不能得志,不成想,姑姑却是比旁人都有福气些。到底是西偏殿这庙小,容不下姑姑这尊佛。”
福娘没想到长玉根本不等她开口,只一句话就丝毫情面不留地把她想说的东西按回了肚子里。
她抬眸暗暗眄了长玉一眼,强忍着恼怒面上浮笑,不甘心地又去捏长玉的手:“不是奴婢有福气,是安嫔娘娘有福气,陛下都多少年没踏进甘泉宫一步了,今日一来就是安嫔拔了头筹,来日东山起,还有数不尽的福气呢。”
长玉念着在这种毒妇面前言多必失,可到底十二三岁女孩子,心气还有些难压,想起她往日种种刁劣,又还是忍不住暗自怄火,便笑盈盈道:“非也,归根究底都是托姑姑的福。”
“诶唷帝姬您又跟奴婢说笑,奴婢粗鄙之人,哪能跟您说得这么好?”福娘见长玉态度缓和两分,忍不住得寸进尺,一双手都朝着长玉搂了上去,一派的亲热。
长玉抿嘴笑,不紧不慢:“姑姑铺盖卷打得快,连带着甘泉宫里的晦气都一并扫走了,可不是托您的福气?”
福娘亲热热搂着长玉的两只胳膊一僵,长玉顺手抬手推开她,笑盈盈往后站了一步,“这声谢既也已道给姑姑了,现下天色已晚,姑姑还是赶紧回昭阳宫吧。”她声音温和客气得叫人心里发憷,“待陛下起驾,甘泉宫便该落锁了,姑姑若是不赶紧着回去,少时若昭阳宫也落了锁,满宫里天寒地冻的,届时……姑姑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福娘额头上沁了层薄汗珠,她拧眉,牙关暗暗咬紧。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若是再不抓着安嫔对她昔日的几丝情谊出了苦海……
“……是!当日是奴婢自己巴巴求着出甘泉宫的,可奴婢没成想到贤妃娘娘她会……”会把她分到陆淑妃的宫里!
她原本想着当年自己便是皇帝看重的人,来日去了别处当差,只要好歹能抓住一线机会,叫皇帝再看到她这张脸,从此便是荣华富贵、步步高升了。
可恨偏叫她去了昭阳宫。
是,昭阳宫恩宠却是阖宫独一份的,可也仅仅只能是陆淑妃独一份的。她出不了头便罢了,偏陆淑妃对安嫔颇多厌恶,她又是李贤妃从安嫔身边调过来的,在昭阳宫供职,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后活的连狗都不如。
造化弄人,偏生她走了,安嫔这贱人又复宠了。
可万千恨意涌在喉头,此时也只能化成一番低三下四,她“扑啦”一声跪下,捏着长玉的衣袖啜泣,“从前都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帝姬您是个慈怀的,安嫔更是个慈怀的!奴婢与安嫔是同乡人,又是一同入宫,一同在皇后娘娘跟前侍奉,后来安嫔为了主子,奴婢好歹又伺候了这么些年,安嫔不会忍心看着奴婢如此境地……帝姬!您是知道淑妃如何为人的,您不能、不能不救奴婢啊……”
长玉端着手,垂眸盯着脚边的福娘,睫羽半阖,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阴影。
燕草瞧着一言不发的主子,又瞧着跪在跟前字字泣血的福娘,“主子……”
“把姑姑扶起来吧。”长玉静了半晌,淡淡开口道。
燕草一愣。
不仅是燕草,福娘也愣了,半晌她回神过来,脸上翻起惊喜的笑:“九帝姬!”
长玉不动声色,只让燕草先扶了福娘起身。
福娘劫后余生一般,千恩万谢:“九帝姬!奴婢多谢九帝姬!从今往后奴婢定然……”
“先别急着说这话。”长玉淡声打断了福娘。
福娘狐疑,“您这是……?”
长玉抿着嘴,不咸不淡笑了笑:“你扇自己三十个耳光。”
福娘瞪着眼珠子瞧着长玉,犹豫道:“九、九帝姬……三十个耳光?”
“嫌多?”长玉拧眉,“我还想叫你扇五十个。”说罢转身像要走。
“不、不多!”福娘忙不迭上前拖着长玉的衣袖,谄笑,“奴婢是觉着,三十个少了……六、六十个!六十个!六六大顺好!”
长玉回眸瞥她一眼,笑一声,转身回来,“好啊,那就借姑姑吉言,六六大顺。”
福娘干笑一声松开手,“噗通”又跪在长玉跟前,抬手瞧了一眼自己那只颤巍巍的巴掌,咯噔咽了口唾沫星子。
昭阳宫里,陆淑妃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甘泉宫虽也得罪了,可安嫔到底比不得陆淑妃厉害,只要先能回来,到时候就算陆淑妃察觉此事,一时之间趁着安嫔得宠,她也能仗着安嫔掌事宫女的身份再想办法开脱。
何况如今安嫔面前有机会面圣,她只要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