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垂眸低吟:“她若是不在娘娘跟前乖觉一些,娘娘能保她在陆淑妃爪牙鼻息下安身这么些年?”
皇后靠卧在软枕上,拈着肩头一缕青丝慢声:“猛兽将扑,俯首弭耳。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记着呢,这么多年在本宫面前装憨扮乖,保不齐将来就会反咬本宫一口。”
“当年的事,奴婢都不太记得了,九帝姬那时年少,又能记得什么?娘娘,您多心了。”竹姑笑了笑,为皇后掖好锦褥。
皇后淡淡温和一笑:“谁知道呢?”
“不过也好。上回虽没叫淑妃损兵折将,却正好支了九帝姬出去。”竹姑道,“已有人传了消息回来,月后贡国来朝,杜国的意思是既已有了‘娥皇’,还需得一位‘女英’,姐妹相伴左右,方是全美之事。娘娘可以安心了。”
皇后垂眸,神色颇有些怜惜:“杜国国君已是花甲年纪,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今杜国内皇储之争又甚为凶猛。本宫只可怜了安定帝姬,老夫少妻十载,今后只怕也只能守着深宫空院打发青春了。”
“九帝姬聪慧善得人意,有她相伴,安定帝姬也可以在他乡别国稍稍慰怀。”竹姑含笑,服侍皇后睡下,“您啊,目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凤体,早日为陛下诞下嫡子,再为咱们十一帝姬择一位好驸马才是。”
“哪是人人都能有淑妃中年得子的福气?”皇后笑笑,“罢了,听天命吧。别的由着她们闹去,本宫便没这样多的心思。”
第17章
早起时盛京宫中起了寒雾,一路缓行去坤宁宫的道上,除了几个洒扫积雪的小太监,几乎见不着什么人的踪影。
“皇后不是已经免除了请安么?九帝姬何必每天早早去,按着规矩每六日去一道不就好了?”碧丝跟在轿外,双手抱着臂冻得瑟瑟发抖。
长玉端着手炉坐在四人抬的软轿内,闭目眼神听着轿外碧丝唠叨,半晌静道:“皇后娘娘免了安嫔与我的问安,是皇后娘娘的慈怀,我按不按着规矩去晨昏定省,那是我的孝道。”
“安嫔如今得宠。”碧丝打了个哈欠。
长玉睫羽微抬,慢声道:“我瞧你是又忘了规矩。”
“是是是,知道了。”碧丝嘟哝。
长玉沉声:“我瞧着你近日乖觉一些,才带着你去坤宁宫请安,满宫里都是张着耳朵睁大眼睛的人,你这样言行无状,哪天叫掌了嘴吃了亏,你才长记性。”
“哪能呢?如今有你在,谁敢动奴婢啊?”碧丝近来与长玉相熟一些,讨好笑道:“九帝姬可得对奴婢好点,若非是奴婢总想些新点子,陛下也不能在咱们这儿逗留许久。功过相抵,掌嘴就免了吧。”
长玉听得她讨巧卖乖摇头一笑,也懒得计较。只听得轿外碧丝沉思道:“不过这也快小半个月了,总叫陛下看那几样玩意儿也得厌烦,还得想些新东西才是……”
安嫔一朝复宠,接连着小半月,恩车接送往沐宸殿的妃嫔几乎都是她一人,千万般奇珍异宝,数不尽的珍馐膳食,流水一般地往甘泉宫内送。
安嫔母女失恩于皇帝十数年,朝夕间逆风翻盘,一时西偏殿人来人往热闹鼎盛,连昭阳宫陆淑妃的风头都盖了过去。
明昭帝一时盛宠,难免便多有耽误安嫔去坤宁宫侍奉,魏皇后却是贤良,竟直接免除了安嫔的晨昏定省,只叫她安生侍奉皇帝。
只这令虽下,长玉却一点规矩都不敢马虎,仍旧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前去请安,甚至比从前更加恭敬警惕,每每众姊妹里,总是第一个侯在坤宁门下的。
轿子一路平稳行去,谁知半道却突然一震停下了。
手里的手炉险些滚出去,长玉抓紧了,陡然抬眸凝声:“怎么回事?”
隔着一帘窗,碧丝声音沉沉透进来:“前头遇着陆淑妃了。”
长玉心下一沉,探出一只手掀开轿帘一角。
已到了昭阳宫附近,再往前数步,就是昭阳门。陆淑妃就立在门下,身后随行着一众华冠丽服的宫人,眉眼半嗔不笑淡淡瞧着长玉的方向。
视线相错,躲是躲不开的。
长玉敛眸:“下轿。”
一时轿夫放了轿子下来,碧丝上前打起轿帘,小心搀着长玉从轿子里走出来。
陆淑妃嘴角绊着丝蔑笑,故意折了身回来,簇拥在众妃嫔里等着长玉上前来,垂眸瞧着她恭敬欠身:“长玉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娘娘万福。”
陆淑妃只抿嘴笑,静静不说话,由着长玉在雪地里跪了一阵,方才笑道:“九帝姬这是干嘛去?”
“回淑妃娘娘的话,一早起雪停了,长玉想着早些去坤宁宫侍奉皇后娘娘起身。”陆淑妃没叫长玉平身,长玉只得不动声色维持着伏跪在地的姿势。陈雪新雪冷冷沁在长玉掌心额间,锥心地疼。
“巧了,本宫也正预备着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问安。”陆淑妃不咸不淡笑一声,朝着长玉身后飘一眼,“素来九帝姬多步行,今日也得换上轿子了?”
陆淑妃身后跟随的妃嫔当中传出几声低低的嗤笑:“淑妃娘娘,如今安嫔一人复宠,甘泉宫上下鸡犬升天,怎么的也该给九帝姬配辆轿子了,否则岂不寒酸?倒是您,雪天路滑,去坤宁宫请安还亲自步行。”
陆淑妃一笑,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珍珠穗子:“成日家总坐轿撵倒有些无趣,走一走也是好的。何况这轿子坐惯了,若是哪天骤然没了轿子,只怕连一步路都不会走,那才是可怕。”
身边妃嫔附和:“瞧您说得!满宫里什么样的好东西昭阳宫没有,还能少了您的轿子?”
陆淑妃簇拥在众妃奉承当中,也不言语,只静静抿着嘴冷笑瞧着长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春风一度无踪影的事情满宫里太多,本宫这也是警醒自己,轿子坐多了,也莫忘了从前走路时的苦,因此时时刻刻警醒着,就怕一朝登高跌重,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最终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长玉静声听着,半晌抬起头来,静静瞧着陆淑妃笑:“淑妃娘娘说得很是。百川东到海,却也不曾复西归。岁月匆匆,花无百日红,若是不警醒着些为人,一朝春风去,应了那句月满则亏的老话,又该怎生是好?”
陆淑妃眼眸里攒起一丝阴狠,上前一步冷睨着长玉:“你敢讥讽本宫人老珠黄!?”
陆淑妃那一步踢起的雪冷冷扑簌溅在长玉满脸上,长玉脊背挺直跪在那处,不躲不就,连眼都不曾眨一下,倒是笑得愈发恭顺:“长玉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嘲讽娘娘。”
陆淑妃骤然阴寒一笑,死死盯着长玉:“安嫔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哑巴,倒是生了一个会说话的好女儿。”
长玉微笑,一派恭敬:“长玉笨嘴拙舌,哪里会说什么话?左不过只能是听从长辈言辞,长辈说什么,长玉便应声什么罢了。”
“好一番恭顺孝道。”陆淑妃反笑起来,阴簇簇盯着长玉,“这样孝心,怨不得皇后娘娘待你如亲生一般,连奉贤殿这样的好事情都由了你去。你便好好行你的孝道,体贴着皇后娘娘的心意吧,莫要辜负了她为你挣来的好前程。”
“多谢淑妃娘娘提点,长玉谨记在心。”长玉俯首下去,温婉含笑,“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能叫皇后娘娘惦记着,是长玉的福气。”
陆淑妃冷冷笑一声,俯身下去,缠绕冰冷珠翠的护甲轻轻拨过长玉鬓边的一支凤仙花簪子,“是么?既然你这般孝顺皇后娘娘,今日不妨就跪在这条长街上,替皇后娘娘祈福如何?此街名为螽斯街,太宗时便是宫中福泽咸聚之地,中宫无嫡子,你既有心,便在此为皇后娘娘向神明求子怎样?本宫许了你这孝心。”
长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当中,长玉下半身已然冻得麻木,凉意从更深的青石板下拔上来,抽丝剥茧般刻刺进骨头深处。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么?”陆淑妃眉目含笑,复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盯着长玉。
碧丝跪在长玉背后许久,眼瞧着陆淑妃故意找茬心里实在不爽,琢磨了半晌,还是低声道:“淑妃娘娘,我家主子如今时常得以侍奉陛下跟前,若是今日冻伤了腿,在陛下面前失仪是小,伤了皇家血脉是大……”
“碧丝住口!谁叫你说话的!”长玉回头狠厉瞪了一眼碧丝,复又回首朝着陆淑妃道,“这婢子不懂规矩,长玉回宫便会好生教训一番,冲撞了娘娘,娘娘恕罪。”
陆淑妃抬手抚着鬓边穗子不言,倒是身边的菊姑站出来呵斥:“淑妃娘娘叫九帝姬为皇后敬献孝心,怎的又是伤了皇家血脉?下贱奴婢,满口言语无状,实在该死!”
“菊姑,先退下。”陆淑妃招了招手,嘴角缠着丝笑,“这丫头叫碧丝?本宫记得,这不是本宫送给帝姬的那个小丫头么?如今这般没规矩,放在九帝姬身边伺候不当,倒丢的是本宫的脸。九帝姬别的事情,本宫不敢多嘴,只是这小丫头既是本宫送给帝姬的,本宫还是有权管束一二。菊姑,掌嘴。”
陆淑妃令下,菊姑立马称是上前,刚要挥手,长玉却一把将碧丝护到了自己身后,抬首盯着陆淑妃笑吟吟道:“这丫头是长玉的贴身宫女,时时随着长玉的,骤然掌掴,父皇与皇后娘娘面前倒要惹娘娘一番闲话。不如叫长玉带回宫,关起门来教训,不伤了娘娘颜面。”
陆淑妃含笑不答,倒是菊姑皮笑肉不笑道:“九帝姬,您可仔细着些,奴婢虽长了双眼睛,可奴婢的手却是没长眼睛的。若是为着这个贱婢,一不小心伤了您金枝玉叶,奴婢可该死了。”
一言毕,菊姑扬手便挥去。
只掌风袭来,偏开长玉扇过去,那一巴掌狠狠刮在碧丝的脸上,径直将碧丝打得扑进雪里。
长玉扫了一眼身后碧丝,回眸凌厉盯着菊姑:“从前是昭阳宫旧人,如今却是我甘泉宫的丫鬟,犯了错事自有我甘泉宫处置,淑妃娘娘的手难道真要伸得这般长么?”
陆淑妃拨着指甲,垂眸半含着笑:“不是本宫伸手太长,只是这丫鬟难以管教驯服。既然九帝姬连自己宫里丫鬟的嘴都管不住了,本宫便不能坐视不理。奴才出身的人,怎能忘了规矩尊卑呢?这道理安嫔清楚,九帝姬为安嫔之女,更该清楚。菊姑,给本宫接着掌嘴!”
“是,奴婢晓得。”菊姑面容上笑意森寒,人对着碧丝,眼睛却瞧着长玉,“奴婢今日定然让这贱婢知道,何为顺服,何为心服口服。”
第18章
长玉不动声色,反手将碧丝拉扯到自己身后,抬眸盯着菊姑,眼神里含了一丝敬告:“多谢淑妃娘娘。只是如今皇后娘娘尚在病中,阖宫事宜皆由贤妃娘娘代为处置,这婢子如此不懂尊卑,冲撞了淑妃娘娘,长玉回去自然会向皇后与贤妃禀明。淑妃娘娘今日当着诸多宫人处置碧丝,落入旁人耳中,只怕旁人以为盛京宫倒是您来做主,不免乱了规矩。”
“贤妃不过拿着鸡毛当令箭,九帝姬此时拿着贤妃与皇后来压本宫,不妥吧?”陆淑妃言笑晏晏,眸子凌厉瞥向菊姑,“还不动手?”
贤妃前时在皇后跟前领了协理六宫的职责,已然是踩了陆淑妃一脚,菊姑听着长玉满口贤妃,心下冷笑,缓缓扬手,“奴婢这就动手。”
“我乃陛下帝姬,你敢?”长玉一双眸子紧锁菊姑,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住碧丝叫她镇定。
长玉知道,陆淑妃跋扈专宠多年,若是她要特意寻的不痛快,一味躲忍终归是无用。越发忍耐不敢言,便越发会遭她发难,因为她就喜欢瞧着人在她跟前低三下四,怯懦求饶的样子。
过去,明里暗里多少陆淑妃的责难不曾吃过,难道今日忍一朝以后便会好起来?
陆淑妃盯着她,森森冷笑起来:“有趣。安嫔得了几日恩宠,这甘泉宫上至主子,下至奴才,当真是焕然一新,要叫人刮目相看了。”她迈开步子,绕着长玉主仆二人慢悠悠走了一圈,“昔日本宫眼拙,竟不曾发觉,九帝姬还是个颇有脾气的。”
“长玉何曾有什么脾气?不过是借赖着陛下恩宠,在长辈膝下讨一讨长辈的欢喜罢了。”长玉笑容妥帖。
陆淑妃的脚步停在她面前,垂眸怜惜笑着,凝脂般细腻的双手温柔地拂过长玉的面颊。
长玉挺着脊背跪在雪中,垂眸不动声色静静笑着,任由那镶满珠翠的尖锐护甲在自己脸上轻巧划过。
陆淑妃没应长玉的声,只凑近在她面容前,一笑,描画得锐利的眉梢便微微垂下去,“只可惜九帝姬这脾气来得错了时候。你瞧见那宫墙上的夕颜花不曾?就算一时开得再绚烂无比,那也只是一时的。暮色西沉时,还不是色衰萎靡的命数?没了太阳,便什么也不是。”
长玉睫羽轻抬,眼神错上陆淑妃那双琥珀色的瞳仁。
“本宫眼里,容不得的人,就是容不得。本宫若要她三更死,她的命就留不到五更。本宫知道九帝姬素来是个有孝心的,那就更要多为安嫔做打算,别逞了一时的意气,落了安嫔下半辈子的不快活。这一巴掌,就当是本宫教帝姬如何识大体吧。”陆淑妃眸子里攥起凌厉,嘴角缠起一丝笑,扬手朝着长玉的脸上就是一掌挥去。
长玉不躲不就,跪在原地。
陆淑妃眸中得意之色愈盛,一掌落下去,带起长玉鬓角散落的几丝头发。
长玉眉梢微动,应时抬眸起来,不躲不就,一双手伸出去就死死将陆淑妃的巴掌截在半空当中。
菊姑与众妃嫔脸上惊异不止,连陆淑妃一时也僵在原处,拧眉狠狠瞪着长玉。
“九帝姬!您可别失了智,淑妃娘娘好心教导你,你不听从便罢,还敢忤逆!”人群当中,立时有一绿装宫妃站出来,扬手指着长玉怒骂,“适才还满口礼仪孝道,淑妃娘娘身为八帝姬与十九皇子生母,侍奉陛下多年,论理也是您的庶母,您的孝道就是如此不敬重淑妃娘娘么?”
长玉只扳着陆淑妃的手,一双眼睛瞧着陆淑妃的方向,眼角眉梢里浸透着一股嚣张的狡黠:“庶母?满宫里唯有坤宁皇后为我母亲,你们不过就是些贱妾罢了,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庶母?皇太后向来不许嫔妃皇嗣多有亲近,这宫里哪来的庶母?当着我年岁轻,便真以为我不懂规矩?这话来日拿到慈宁宫里说道说道,看皇太后不砍了你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