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竹姑领着宫女进,侍候了长玉姊妹二人入座,另奉了茶点在侧。
“年底余杭府才进贡的新茶,听说一品三道味,也不知是真是假。”魏皇后笑道。
长玉捧着手里的茶碗,揭开盖子撇了撇茶沫,透过面前氤氲的茶水热气望着对面的薛长敏,微笑道:“确是香,八皇姐以为呢?”
“香。”薛长敏牵强笑着,丝毫没有品茶的意趣,“……娘娘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魏皇后凝视着薛长敏略显不安的脸,静静笑着:“今早陛下上早朝之前,传人到了坤宁宫报信,长敏,你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父皇怎么会……?”薛长敏急急站起来。
“八帝姬。”一旁的竹姑咳嗽了一声。
薛长敏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微微失态了,连忙躬身请以一礼,脸上挂着牵强笑容:“皇后娘娘……与长敏玩笑呢?”
“昨夜陛下的口谕,还没来得及让御书房的人拟旨,今日早朝之后想必便会有旨意下来。”魏皇后咳嗽了两声,有些倦意地笑望着薛长敏,“今日你来得巧了,今日你若是不来本宫这儿,本宫还得叫兰姑去含章殿请你一趟。”
薛长敏咬了咬嘴唇:“……那不知,父皇定下的是谁家?”
“亲上加亲的好事。”魏皇后微微笑道。
薛长敏一听这话,脸上的血色刷地下了,一张面孔惨白惨白,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皇后:“娘娘,父皇那回宴上左不过一句说笑,怎的,怎的……”
一旁的长玉听了半天的话,不动声色地捏了两块豆沙糕放进袖子里,才站起来笑盈盈对着薛长敏恭贺:“恭喜八姐姐,今晨坤宁宫外头长玉还与八姐姐说起这事,八姐姐还难为情呢,如今真定下了。长玉听说,那陆公子虽从小长在乡野,可倒是别有一番灵动的姿态,八姐姐果真好福气,长玉在此恭贺。”
“陆公子是抚南侯嫡脉的独子,虽说非是嫡出,但如今抚南侯年岁大了,又一直没有续弦,想来将来也是这唯一的公子继承侯府。抚南侯是你亲舅家,自是不会亏待你分毫。”魏皇后微笑道,“陆淑妃一直盯着你的婚事,如今定下来自家人,她知道了也能安心了。”
薛长敏脸色惨白站在那儿,一时连长玉夹枪带棒的话都想不起回,只上前跪在魏皇后跟前,眼睛都红了:“娘娘……娘娘,陆家公子虽是长敏表哥,可……可……满盛京都知道,那陆家公子是因为顽劣不堪才叫抚南侯丢到乡下养的,便是到了乡下也是一个纨绔的名声,长敏勤谨侍奉父皇与皇后娘娘多年,安分守己,和睦姊妹,怎能……怎能嫁这样的人?”
长玉不动声色地瞧着,又暗自揣了两块糕点进袖子里。
薛长敏话到此处,已然是哭得瘫软在地。
魏皇后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既然是陛下同意指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古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有叫你任性的道理?”
长玉暗自瞥了一眼手边已经空荡荡的糕点碟子,掐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盈盈上前,半搀着薛长敏起身,笑着打圆场道:“皇后娘娘,八姐姐这是害羞呢,您莫要置气,如今您头风犯着,不好动怒。”
薛长敏眼睛通红,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魏皇后瞧着她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蹙眉摇了摇头,才招呼长玉道:“原是一件喜事,倒叫她哭成这副模样。长玉,把你皇姐搀起来。”
长玉应了声“是”,依言搀着薛长敏起身。
薛长敏搀着长玉的手,哽咽:“……娘娘,长敏在盛京,在宫中素有孝名贤名,如今指婚陆家纨绔子,岂非是打长敏的脸面?”
“你今日在此不满陛下指婚,又岂非是在打陛下与本宫的脸面?堂堂帝姬,倒是听信些谣传,在这里胡闹婚事,成何体统!”魏皇后按着太阳穴,脸上神色已然有些不悦,“竹姑。”
“奴婢在。”竹姑上前。
“你领着八帝姬和九帝姬出去,顺带将本宫要交代的事情交代与九帝姬,本宫头疼。”魏皇后闭眼皱眉道。
竹姑应了话,回身领着长玉长敏往坤宁宫外走。
坤宁门下,已然有薛长敏的人备好了轿撵在等候。
见姊妹二人出了坤宁门,薛长敏的宫人便急急上前,朝长玉施以一礼,才将哭成一滩烂泥的薛长敏给扶上了轿撵,一路抬着远去了。
长玉站在坤宁门下,目送着薛长敏主仆远走,才转眸回来,半含笑着询问道:“皇后娘娘今日原是要吩咐我什么?还请竹姑姑告知一声,我也好做准备。”
竹姑冲着长玉福了福身,慈眉善目恭顺道:“回九帝姬的话,月末年关,寿溪国等贡国来朝,陛下说要在奉贤殿设宴款待。”
长玉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紧绷了起来,脸上的笑微微有些凝滞:“贡国八方来朝,是大燕的喜事。”
“自是如九帝姬所说。”竹姑笑言,“此番来朝,先孝宜纯皇贵妃的安定帝姬也会随杜国国君一同前来。”
“安定帝姬”这四个字在长玉的脑海里转了一圈,长玉的脑海里才勉强溶出一道模糊的微胖身影。
“大皇姐?”长玉缓缓抬眸望向竹姑。
“是。安定帝姬和亲杜国十年,此番是头回归朝,依照陛下的意思,除了出嫁在京的荣德帝姬与柔熙帝姬外,宫中还需得有一位帝姬前去,方好与安定帝姬一叙姐妹之情。”竹姑笑道,“原先皇后娘娘定着让八帝姬去,只是这昨日陛下那儿突然传了这指婚的口谕,便不好再叫八帝姬了。”
“是以皇后娘娘……遂吩咐了我顶八皇姐的空?”长玉眸子里的光淡了两分,嘴上话语却还是柔和的。
竹姑笑道:“贡国来朝的大典,乃是十载难遇的盛况。能够在奉贤殿随贺,可是无上荣耀啊九帝姬。”
长玉温顺笑了笑,停顿片刻才道:“只这随贺的,按照规矩向来不该是嫡帝姬?怎的倒是没听皇后娘娘提起十一皇妹?我去,怕是僭越了。”
“到底安美人也是皇后娘娘宫里出去的,您是安美人所生,皇后娘娘厚待您跟亲生一般,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想着九帝姬您。”竹姑脸上笑意妥帖。
长玉笑了笑:“皇后娘娘果真厚待长玉,既如此,长玉自然不负皇后娘娘所托,好生与几位出嫁姐姐招待大皇姐归朝。”
竹姑温和一笑:“九帝姬的孝心,皇后娘娘念着呢。另外,适才八帝姬在,有些话,皇后娘娘没好当着面与您说,这……”
“竹姑姑但说无妨。”长玉垂首,温婉一笑。
“陆淑妃所作所为,皇后娘娘看在心里,安美人之事,等到时机,皇后娘娘自然会为安美人做主。”竹姑垂眸,暗暗左右相顾一番,才低声朝着长玉道。
“皇后娘娘心里明镜一般,长玉不敢多言,一切是但凭皇后娘娘做主的。”长玉冲着坤宁宫门内施以一礼。
竹姑笑看着长玉,“雪天路滑,奴婢还是着人送九帝姬去甘泉宫吧。”
“无妨,我一个走惯了,竹姑姑不必麻烦。”长玉笑着推辞。
“那九帝姬既然这样说了,奴婢便不好再多言什么,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奴婢差遣,奴婢先行告退。”竹姑朝着长玉见礼,转身便往回走。
坤宁门朱红的宫门沉沉合上,长玉嘴角上的笑容也在宫门关上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皇后娘娘果真疼我。”
盛京宫中谁人不知,安定大帝姬便是十年前那场贡国朝贺后被带走的。十年前后,时光不过一晃,如今该算计到她头上了?
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
长玉仰头,眸光清冷看了一眼坤宁门上新漆的碎金,转身径自涉雪,往着甘泉宫的方向折返回去。
第4章
轿撵到了昭阳门下,薛长敏便哭哭啼啼地喊着停轿,没等身边侍候的宫女搀扶,便跌跌撞撞从轿撵上走下来,红着眼眶往昭阳宫里跑。
陆淑妃似是才惩戒了下人,满院子里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见了跑进来的薛长敏,纷纷叩首磕头。
薛长敏一股脑地往陆淑妃的正殿里冲,掀开殿门的飐帘,便见到跪在一列下人跟前发怒的陆淑妃。
薛长敏委屈劲上来,眼睛一酸,泪水唰的便出来了:“母妃……”
陆淑妃手里还捏着一根鞭子,听见薛长敏喊她,也不抬头,扬手便往着跟前一个宫女身上狠狠一抽。
“娘娘饶命……”
宫女一声惨叫,身后没挨打的人都是一个狠狠的激灵。
陆淑妃把手里的鞭子扔给大宫女菊姑,浓丽的眉眼当中滋着戾气,回身往内殿后的暖阁里走,顺路刮倒了好几个花瓶。
菊姑给薛长敏打了个眼色,薛长敏便赶紧跟着往暖阁里走。
一进暖阁,薛长敏便急冲冲伏在陆淑妃膝上哭:“……母妃你可知道,父皇和魏皇后要把女儿许配给舅舅那个庶子!”
“知道了,你父皇刚才下来的圣旨,还摆在外头呢。”陆淑妃刚狠狠教训过下人,这会子气还没喘匀,冷冷道。
“女儿难道真要下嫁那个泼猴不成!”薛长敏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淑妃。
陆淑妃凤眸里掠过一丝凉意,盯着膝上的女儿:“什么泼猴!那是你亲舅舅唯一的儿子,你要下嫁的驸马!”
“母妃!旁人不知道舅舅那儿子如何,您还不清楚么!?”薛长敏慌乱抓着陆淑妃的衣袖,睁着眼睛尖道,“那陆嚣就是个长在乡下的,愚钝不堪便罢了,更是个撒泼的纨绔主,若非是舅舅嫌弃至斯,又怎会这么多年把他丢在乡下不闻不问的!听人说舅舅前年本想将他接回盛京,他倒好,进了京整日正事不干,文人圣贤书不读,专是偏去……偏去那些……那些腌臜地方!女儿说他的名字都觉肮脏!”
陆淑妃挑起眉,眸光凌厉盯着女儿:“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薛长敏心虚,却不松口:“满……满盛京的笑话,女儿能不知道吗?母妃,父皇对咱们昭阳宫恩宠,您去求求父皇,女儿在京中素有贤名,若是嫁了这样的纨绔子弟,岂不是要叫满盛京的人笑话?笑话女儿白白贤淑这么些年,却落得这样的驸马……”
“你懂什么!?”陆淑妃骤然疾言厉色,将薛长敏的话拍回了肚子里。
“母……母妃?”薛长敏极少见陆淑妃对着她发火,这一下便叫她呆住了。
陆淑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女儿的脑袋:“你父皇在这当口下诏赐婚,你不阿弥陀佛便罢,还置喙这婚事不好?”
“母妃这是什么意思?”薛长敏懵着,“如今舅舅刚领了关北兵马大元帅的职,又替父皇打了胜仗,陆家正得父皇欢心,母妃实在不必因为害怕舅舅家势力不够巩固,将女儿许配给陆嚣啊。”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本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陆淑妃气不过,伸手往薛长敏额头上敲了一下,咬牙切齿恨声,“年关下大燕各臣国要上盛京朝贡你可知道?十年一朝,上回带走你大皇姐,今次不知又得带走谁。”
“贡国来朝?”薛长敏怔怔看着陆淑妃,脸上还挂着没擦的泪花。
“你以为那些贡国上来,咱们大燕白白收了这些贡物,便一根汗毛都不用拔出去?”陆淑妃声音森冷,“皇后那个贱人,原本打的可是你的主意!”
此言一出,薛长敏的背脊上顿时激起一层汗毛倒竖。她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水,怔怔看着陆淑妃。
陆淑妃的手狠狠攥紧,眼里闪过厉色,“若非你娘我早先替你算计上了,先皇后一步出手,趁着你舅舅胜仗之际让他暗中求了你父皇恩典,上奉贤殿和亲的可就不是甘泉宫的人而是你了!”咬牙,“好一个贤良淑德、宅心仁厚的皇后啊,藏着自己的嫡女不拿出去,倒是把算盘敲到我女儿的头上。”
“那,那今日皇后传召女儿与长玉……”薛长敏回想起适才在坤宁宫当中情景,一时间只觉劫后余生。
“甘泉宫的替你挡了这一灾。”陆淑妃眸中光渐冷,“偷着乐吧。”
薛长敏垂眸,五味杂陈。少时,才又望着陆淑妃,眼底里还是带着几丝犹豫,“母妃……那,女儿就真得下嫁那个纨绔了?”
陆淑妃眸子落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身上,眼神渐渐柔软下来,抬手抚了抚长敏鸦青的发髻,“敏儿,母妃知道你从小到大是个有心气的,可是嫁人这事,万万不能因为心气而左右。咱们这个世道的女人啊,若是一生想要荣华安稳,便只能抓住两次机会。”
“什么?”薛长敏伏在陆淑妃的膝上,抬眸,一双眼怔怔瞧着她母妃。
“投胎和嫁人。”陆淑妃叹了口气,缓缓摇头,望着宫室之外那株大雪压盖的玉兰树,眼神悠远飘忽,“投胎在天,那都是司命给你指好的。但嫁娶之事,却是人力所能左右。敏儿,你瞧不上那陆嚣母妃知道,其实母妃也瞧不上他。”
“那母妃为何还要力争……”薛长敏惶惶。
“娶你的人是陆嚣,可你真正嫁的,是陆嚣背后的一整个陆氏。”陆淑妃垂眸,望着女儿的眼神有些担忧,“如今这盛京宫里就要变天,母妃不能护你一世周全,但咱们背后的氏族却可以。陆嚣庶出,生母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他无根基,又无才学傍身,左不过乡野小子罢了。一个乡野小子能知道什么?能干什么大事?将来等你下嫁陆家,那陆嚣能听从的,只能是你舅舅和娘,陆家手握北关实权,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风云……何况……娘如今终于有了你弟弟,东宫未定……”
陆淑妃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薛长敏的头伏在陆淑妃膝上,半晌,才又听着陆淑妃的声音轻轻地从头顶飘过来,“……在宫里,连皇子都尚且难过,更莫论帝姬。帝姬不过就是一样珍贵的货物,用来交换君主想得到的东西。敏儿,你要庆幸自己不是单枪匹马,庆幸自己有娘和陆氏,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