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长玉远走的背影,好像觉得她这一去,仿佛就不会回来。
*
长玉登上沐宸殿的时候,殿门是紧闭的。
殿内安静得出奇,整个世界好似都只能听见这轰然的雨声。
她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恰此时,身后落下一道劈开天地的闪电,一束白光骤然涌入殿内。
一声轻微虚弱的叹息从殿中传来出来:“你来了?”
长玉抬眸望去,但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就背对着她坐在大殿中央。
长玉踏入殿中,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关上门的一瞬,所有纷杂的声响也尽数被拦在了门外。
沐宸殿长玉已不知来过了多少次,可是这一次,殿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大殿当中的烛火被通通点明,满堂光耀如同白昼,灯火明灭,将殿堂下郑小宛的身影拉扯成细长景象。
风闯堂而过的时候,围屏上倒影着郑小宛摇曳的身影,像是一根漂浮不定的浮萍。
长玉握紧了手里的剑,慢慢地走近前去。
走上跟前,她才发现郑小宛并非孤身一人在前殿。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与其说是人,可他却已经不会动了。
明昭帝的尸身就横卧在跌坐着的郑小宛的身边,双目可怕地睁大着,满脸被浇盖着鲜血。他的双手还保持着空抓的动作,好像在掐着谁的脖子一样。
死不瞑目。
长玉看着那一滩血,突然沉默了一下。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怕?”缄默当中,郑小宛突然这么问了长玉一句。
长玉一怔。
就见郑小宛慢慢地回转过头来,满脸是血。
她容颜原本就是极艳丽的,此刻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在这灯火恍惚的大殿之下,骤然便迸发出一种近妖般锐利的美。
她瞧着长玉微微一笑,温柔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没想到最后是你来。也好,咱们俩说说话吧。”
长玉微微点了点头:“好。”
她跪坐在郑小宛的身边,将手中握着的剑放在一旁。
郑小宛瞥见那把剑,笑道:“我一直在想,会是一把什么样的名剑砍下我这颗难道,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一把。”说着,又打趣一般笑起来,“不过从今天以后,这把剑也不能算是一把普通的剑了,毕竟,这也是砍了一代妖妃的刀剑,想来日后也会被后人提起的吧。”
长玉静静盯着郑小宛的笑容。
这张倾城容颜脸上绽放过太多好看的笑脸,妖媚的,娇柔的,嗔笑的,太多太多。
可是却从未展露过一次像今天这般惬意、明朗而干净如赤子的笑意。
长玉静默了一阵,说:“适才薛止在殿下说了,只要你今日肯出了这含章殿,他应当会饶恕你一命。”
郑小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饶恕?”她抬手抚了抚明昭帝的脸,“你觉得这可能吗?”
她转过脸来,瞧着长玉温柔笑起来,眼底的那颗泪痣也跟着一同摇曳,“从我与三殿下缔结约定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不会活着出这盛京宫了。长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薛止想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天下,可这名正言顺要从何而来呢?自古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亡国总是要把错归结在女人的身上,而今日,我郑小宛便是这颗棋子。他薛止许给我为郑氏一族亲手报仇雪恨的权力,我郑小宛就用这条命来谢他。把盛京宫里所有的不能见光污垢肮脏藏在我身上,再把这个清明世道拱手让到他薛止的手上,这就是我们的交易。”
不知为何,长玉突然想到了安氏。
骤然,心中便有一种悲从中来。
长玉垂眸:“……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郑小宛微然笑起来,伸手握住了长玉的手:“所以你母妃的死,我才觉得格外抱歉、对不起,长玉,对不起……骊山行宫里,我并不是有意要加害你的母妃,只是我为了我的家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郑小宛看着满堂幽幽的灯火,眼神飘远:“可是我绝不后悔。就算我背弃了我的情郎,就算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残缺不全的肮脏模样,我也不后悔。”
长玉微微哽咽了一下:“如若你想活下去,我可以为你想办法。”
郑小宛却握着她的手笑了,笑容温柔而坚定:“谢谢你,但是已经用不上了。今日如若不是你带着沾了我血的剑走出这沐宸殿,薛止不会放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要登位,我就必须要以死为他开这条路。不以我手除明昭帝,他如何得这燕国?长玉,真的不必了。”
说着,她静静拉过长玉摆在地上的那把剑。
长玉瞧着她,颤颤伸手,拉了一把郑小宛的手腕:“你再想想吧。”
郑小宛手一顿,眼睫盈盈一抬。
长玉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郑小宛却释然笑了起来,温柔地抬手替她抚干净了脸颊上的泪痕:“当日我的父亲在这沐宸殿上触柱而死,今日我便杀了这昏君替他超度。我已经没有什么后怕的了,我唯一只怕等到了底下,我的父亲会责怪我,为了替他报仇,祸及了燕国无辜的那些百姓。对了,说点别的,长玉,你知道我名字出处吗?”
长玉强忍着眼底的泪,一字一顿道: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郑小宛垂眸笑起来:“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如今我这样的人,怎还配叫小宛这个名字?只怕我爹知道了以后都要以我为耻。”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拉出了手中的剑。
一寸剑光如水如镜,映着她秀丽眉眼。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扑身上前想要从郑小宛手里抢过那把剑。
可终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微微“噗嗤”一声,紧接着,一股滚烫的东西便溅在她的面孔上。
两个人失力一起倒在地上,长玉惊恐叫出声,两只手上却都已经沾满了郑小宛脖颈上喷涌出来的鲜血。
郑小宛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是血,却笑得格外明艳。
她抓着长玉的手,吃力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长玉,快走,快走。别、别留在这儿……”
陆嚣在殿门外等了许久,终于,沐宸殿上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一刹那,他的心好像蹦到了嗓子眼。
凝眸一看。
好在,出来的人是长玉。
长玉自沐宸殿上走下来。
台阶之下,三千兵马瞩目而望。
她捧着薛止给她的那把剑,慢慢走下台阶。
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冲刷下来,带走上脸上身上的血水。
那血水顺着她的衣裙落下来,淌在台阶上,再沿着台阶慢慢爬开,最终消散。
薛止就站在众人之前,微微含笑看着她。
长玉走上去,沉默跪下,抬手将手里的宝剑奉于薛止。
薛止盯着那把剑,眼瞳深处迸发出掩盖不住地笑意。
长玉却躬身下去,朝着薛止拜了一拜:“郑氏弑君,已经被臣妹诛杀在沐宸殿上。自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止嘴角的笑容一丝丝扩开。
身后三千将士也轰然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明昭帝停灵四十九日,殡天入皇陵。
在这之后,忙碌的便是薛止登基事宜。
自郑小宛死后,长玉便甚少与薛止见面了,多数的时间都待在含章殿当中。
薛止一开始承诺她的出宫也迟迟没有答应,更是直接封闭了盛京宫与宫外的联系,长玉一切的行为举止都要在他安排的人的视线下进行。
薛止美其名曰:如今先帝驾崩不久,宫内外谣言四起,若是不断绝消息,只怕到时候引起宫内人心惶惶。
长玉前去沐宸殿求见过薛止三四次,却通通都被薛止身边的内侍给驳了回来。
如此,也只好在含章殿当中暂时等待消息。
直到长玉派去沐宸殿求见薛止的人去了第五拨,沐宸殿的人才带回来一句话,说是薛止担心她如今再与薛长忆同住含章殿不便,要将她暂时搬迁到甘泉宫居住。
搬迁前往甘泉宫的日子定在薛止登基的前一天。
摘星阁当中,燕草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整顿好了,正将动身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婢女们的惊叫声:“敬安长帝姬,您不能进去!”
如今先皇驾崩,薛止将登基为帝,长玉与薛长忆自然而然也晋升为长帝姬。
薛止给薛长忆定下的封号是敬安,而她却是沿用了当初明昭帝定的顺庆二字。
其实这些天来,薛长忆已经不止一次上门来找过她,不过却通通被她闭门不见,另外又增派了人手严加看管摘星阁,薛长忆连跑进来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今日因为搬迁住处,调遣走的人手多了,这才让薛长忆有机会进摘星阁当中。
燕草有些担忧,朝着长玉道:“主子,要不然您先避一避,奴婢出去给您推脱了她。”
长玉坐在梨木榻上,垂眸翻了一页书:“这摘星阁就这么大,我能避她到哪儿去?既然她都进来了,便招呼她进来吧。有些话,她也是不吐不快。”
燕草听得长玉吩咐,迟疑点了一下头,这才出了屋子。
少时,摘星阁的门被轰然踹开,长玉手里的书被人骤然丢走,就听见头上一阵厉声:“薛长玉!你疯了吗!?”
长玉不紧不慢抬头,就见薛长忆站在自己身前,愤恨的眼里满是血丝。
长玉没搭理她,伸手把薛长忆扔到一边的书又捡了回来,继续垂眸看着:“今日放你进来是让你说话的,不是让你撒泼的。”
薛长忆气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嫡帝姬,你也敢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长玉听得好笑,闲闲笑了一声,抬眸瞧着她:“魏皇后生前已经被废,如今新帝登基,你我不过都是新帝异母的姊妹罢了,平起平坐的,分什么区别?敬安妹妹可别会错了意。”
长玉故意提了“敬安”两个字。
果不其然,薛长敏脸上的怒色更盛。
她恶狠狠盯着薛长玉:“你以为我愿意找你说话,若不是看在我们……”她说话之间突然顿住了一下,紧接着呵斥长玉身边的人道,“你们都滚出去,本帝姬有话与薛长玉说!”
燕草迟疑:“九主子……这……”
长玉却闲闲摆了摆手,轻笑一声:“你们且出去,瞧敬安帝姬这样子,只怕是有话要与我说。”
燕草这才福了福身,领着屋子里的人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刹,长玉抬眸笑道:“有什么就说吧,兴许往后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薛长忆骤然压低了声音,她一把抓着长玉的手,恨声问道:“为什么?”
长玉挑了一下眉:“什么?”
薛长忆压着恨,眼睛通红:“你难道不知道薛止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过是吴国妖妃留下来的一个野种罢了!薛长玉,你我都是薛家的女儿,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薛家的江山拱手让到这个外子的手中!?”
长玉垂眸,漫不经心挑眉:“是有听说过三皇兄的身世,怎么了?”
“怎么了!?”薛长忆像是吃了火.药一般,捏着长玉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骂道:“我就算不喜欢,不承认你是我的姐姐,可是咱们身上到底流的都是薛家的血脉!这是燕国,这江山是薛家的,无论父皇如何不好,这江山也不应该流落到外人贼子的手里!薛长玉,是薛家人,明天就跟着我上殿,当着所有人把薛止的身世揭露出来!”
长玉点点头,淡声道:“我听完了,你走吧。”
薛长忆一怔,像是没料到长玉会这样回答。
她尖声道:“你就一点儿都不恨!?薛长玉,你还是薛家的女儿吗?如今薛止登基,你我就如同亡国女,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悲愤之情?难道你就不想把薛家的江山给夺回来吗!?你心里难道对薛家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长玉这才把手里的书放下,抬眸淡淡挑眉:“感情?”
薛长忆咬了咬牙:“难道你就真的愿意看着薛家的江山落在外人的手上?”
长玉定定瞧着薛长忆的脸,骤然之间大笑起来。
薛长忆看着长玉的眸光当中闪现出几分恐惧,却还是强撑着底气叫嚣问道:“你笑什么?”
长玉缓缓止下笑声,望着薛长忆的瞳孔里神色清冷:“你觉得,我在乎这个吗?”
薛长忆气愤之极:“身为薛家人,岂能看着自家的江山拱手让人!?”
长玉突然觉得有些厌倦,她厌烦挥开了薛长忆的手,冷笑:“燕国的江山落在谁的手里,我都无所谓 。”
薛长忆气得大吼:“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你既然姓薛,那就是燕国的帝姬,与燕国共荣辱的人!你怎么能够无所谓!?”
长玉高挑一边的眉毛,口气淡漠之极:“薛长忆,你口口声声要为薛氏守住江山,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百姓早已经苦咱们的父皇荒帝已久,去骊山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一看外面的人现在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恨透了薛氏江山的残暴荒谬。你再看看如今咱们与杜国开战,燕国的军队士气如何低落?为什么,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为这样的王朝效力。薛长忆,今日就算不是薛止,燕国也会落到别人的手上。与其到时候真正亡国,倒不如趁现在新君还有能力弥补薛氏犯下的过错之时,趁早让荒帝倒台以抚慰天下百姓。所以,你要留下这样的燕国做什么?继续叫薛氏那一群昏庸无能的蠢材继续压榨天下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