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神,却只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皮肉响声,半张脸顿时火烧火燎。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也被这一声耳光响声惊起,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见长玉抬了腿,一只精致的绣花鞋对着月儿的膝盖就是一脚。
碧丝手里抱着的食盒差点没掉下去,“我去……”
月儿应声惨叫,整个人跌进雪中,还没来得及再翻身,就见一面鞋底遮天蔽日从上踩下来,一脚死死碾在她脸上。
她勉强挣扎着往上瞅,只望见长玉睥睨着的一张冷脸。
“帝……帝姬……”周身几个陪同着月儿的小宫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月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地上,半张脸蹭着肮脏的雪地,支支吾吾地痛哼唧,却还是不肯把嘴放干净,只恨声道:“我可不是甘泉宫里伺候的人,我是八帝姬的人!你敢打我!等我回禀了八帝姬和淑妃娘娘……呜!”
长玉脚下微微用劲,脸上笑容不咸不淡:“当八帝姬的奴才便不是奴才了?不过换了个伺候的人,便觉自己也高贵了?”
“我是奴才!你却连奴才都不如!满宫里只有八帝姬那样的主子才能叫主子,你是哪门子主子!?甘泉宫里喝着西北风,一个不得见光的哑巴养出来的,能称上什么主子!?八帝姬得陛下恩宠,只要八帝姬求陛下一句话,便会为我做主!你呢?陛下可曾记得盛京宫里还有你这么一号帝姬主子?……唔!好痛!你给我松开!将来等陛下让你和亲了,你看安美人在宫里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月儿像条疯狗一样嚎着:“快!都杵在哪儿干嘛!帮我拉起来啊!”
身旁的小宫女们刚想上前搀她起来。
“谁敢?”长玉碾着月儿脸的脚纹丝不动,声音冷静镇定。
一言毕,小宫女们又犹豫着不敢动了。
“碧丝。”长玉轻声唤。
碧丝在旁边磕花生吃边看长玉揍人,吃到一半听见长玉叫自己,连忙把花生碎往兜里一揣,抱着食盒就跑上来了,“大佬吩咐!砍哪根指头!”
长玉横她一眼,脚下力气稍微松开,“替我踩着。”
“诶!打反派这种事我在行!”碧丝看热闹不嫌事大,高高兴兴应下。长玉前脚收回去,她后脚就一脚踩把要翻身的月儿给踩了回来,顺带碾了两下。
月儿只觉自己一张花容月貌都要碎在碧丝脚下了,眼睛狠毒地盯着长玉,嘴里狂言:“我记着!”
长玉绕着碧丝转了一圈,不紧不慢笑了笑道:“我只怕你这仇还没忘,命便要没了。”那双绣花小鞋停在月儿的眼前,长玉蹲了下来,抬手抚了抚月儿额前散落的头发,低声问道,“我倒是奇了,满宫里只说我要随陛下上沐宸殿,何曾听说陛下要让我和亲?拿着陛下的名头来浑说,此事传出,你的命还要不要?”
月儿恼怒,恍然听这一言,喉头原本纵有千万狠毒的言辞,也在这顷刻之间全咽了下去。
皇后宫里虽明说了叫薛长玉上奉贤殿接风安定帝姬,可却从来没有人在明面上说过,这一去便是要和亲的。
即使和亲是板上钉钉了,到底没这圣旨,纵算阖宫心知肚明,也不能僭越说出这假充谕旨的混账话。
月儿突然有些悔恨刚才自己只顾报之前那一巴掌的仇,而忘了这一层上的干系。
长玉蹲立在月儿的眼前,垂眸睥睨着月儿那张青白不接的脸,眸光里泛动着笑意。
碧丝脚碾了碾月儿的脸,笑嘻嘻瞧着长玉:“这个是叫假充圣旨对吧?”
“那……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月儿也只能硬着脖子红着脸,“谁听见了?谁会信?你有证人?我何曾说过这话?九帝姬,你可不要空口无凭地污蔑人!”
碧丝气得龇牙咧嘴:“你怕不是条狗?自己拉的屎还能吃回肚子里去!?”
月儿冷笑,硬气得很:“我就是没说,如何!?姊妹,咱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有句话我贴心告诉你,良禽择木而栖,趁早自寻个好去处,省得伺候这样的主子,过得比奴才还奴才!”
“我去你大爷的谁和你是姊妹”碧丝呸一口,朝着长玉道,“我看这丫就是欠打。”
月儿仍不松口,阴恻恻笑:“奴才是贱,可主子也有这样的贵贱之别。高贵的皇子公主,哪个不是陛下好生娇养在盛京里,唯有这样不受待见的主子,要不就是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要不就是跟九帝姬您一样,相见不识!”
长玉冷冷听着,站起身来,刚刚张口欲辩,肩膀后上方却蓦然闯出一道柔和沉静的声音。
“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你在说我?”
长玉骤然一惊,没察觉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人,急急退步,整个人却踉跄往后倒下。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撑在她的腰间,长玉倏然回头过去,却只见一侧弧度凌厉如刻的下颚线。
长玉借力站稳了,才赶紧退后一步,迎头抬眼看时,身后的那个人已经越过她一步,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抬眼看,只见一面宽肩阔背,蜂腰长腿,穿着一件深枣红衣,下摆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玉牌,最大的一块刻着薛氏皇族的蛟龙图腾。
来人太高了些,长玉堪堪只到对方胸口处,往哪儿一站,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
碧丝也愣着。
倒是月儿眼尖,只瞟了那人一眼,便吓得猛然挣开了碧丝的束缚,整个人扑腾跪下去,只恨不能把头磕进土里,牙齿打颤道:“三皇子……奴婢,奴婢是浑说的,奴婢这就掌嘴!这就掌嘴!”说着便自己抽自己耳光。
长玉听闻“三皇子”三个字,脑子里嗡的一声作响,目光重新正视起面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之于这位三皇兄,长玉对他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他单名止,是李贤妃唯一的儿子,但,仅仅是记在薛氏宗祠里的儿子。他比长玉年长十岁之多,在她还未曾记事之时,薛止便常年住在别宫甚少回宫,成年后亦是少有照面。
从前每逢年关时,长玉也见过他几次,只不过总是远远隔着,或是只见一个背影,没有过言语交谈。
但在宫里,连父女都能相见不识,何况众多的兄弟姐妹。
“混账东西!连三皇子都敢冲撞!”
长玉还没回神过来,却只见身旁又掠过一道矮胖的锦衣华服身影,通身大太监的打扮,上去冲着月儿的脸就是一个力气极大的耳光。
一耳光扇过去,刮得月儿狗吃屎一样扑进雪里。
那大太监勾勾手,身后一群小太监上前,抬脚往着雪地里的宫女身上就是一顿踹。
月儿哀嚎着,又叫人封了口继续打,只剩下些呜咽。
长玉站在一旁,沉着没出声。
只见那个锦衣大太监恭恭敬敬朝着薛止道:“陛下让老奴送一送三皇子,没想到路上竟遇上这样不懂规矩的狗东西,脏了三皇子眼睛。宫里这些脏东西,老奴回去回着人好好整顿一番,以免坏了规矩。”
长玉望着背对自己的那一袭枣红身影,只听他声音沉柔:“冲撞我倒是无妨,只是这婢子到底是先于九皇妹不敬,如意公公不妨一问九皇妹如何处置?”话毕,他侧目回头过来,眸光中似是带笑,沉静望着长玉的方向。
如意这才惊觉背后站着的长玉,回头来一张圆脸笑道:“奴才如意,请九帝姬安。”
长玉听见“如意”这两个字,才想起来这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号大太监,遂点了点头,“如意公公。”
薛止遥遥站在长玉数步开外,不发一言,神色温和平静。
如意瞟了一眼薛止,赶紧朝长玉谄笑:“帝姬说便是,这婢子嘴不干净,拔了舌头也是活该,回头奴才派人好生去这婢子供职的宫里说一番缘由即可。”
长玉淡淡瞥了一眼被几个小太监压制在地上的月儿,半晌才静静道:“宫规乃杖毙,杀了便好。”
如意一愣,半晌也只好应声下去,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将支支吾吾求救的月儿绑着抬在肩上走远了。
月儿杖毙,满地随着月儿同来往的小宫女们也不敢吱声,缩瑟着跪了满地。
长玉想了想,还是低下头,朝着薛止的方向欠了欠身,轻道:“今日多谢三皇兄了……”但想起今日与碧丝在薛止等人面前大动手脚,长玉又还是觉得有几分丢脸,低声,“只是……三皇兄若一早瞧见,就早该站出来,也不至于瞧了我这么久的笑话。”
薛止闻言一愣,半晌温和沉静笑起来,“你既打得过,我便不好扫了你的兴。”
长玉抬眸望着薛止,一时话语哽住。
薛止笑了笑,转身朝着宫墙旁走过去。
长玉的眼睛跟在薛止身上,但见那宫墙后垂了一株玉兰树的枝丫下来,枝丫上蹲着一只雪白的猫,猫的嘴里还叼着一根凤仙花簪子。
长玉瞧见那簪子,惊觉往自己发髻上摸,这才发觉出来时戴在头上那支簪饰不见了。想来刚才摔倒时冲出来的那团白色影子,就是那只白猫。
薛止站在宫墙下,只稍微探手,那猫便惊起逃开,簪子落下来,正落进他的手掌心。
薛止拿了簪子折返回来,立在长玉的身前。
长玉立马伸出双手去接。
薛止那只手极大,根骨如玉,将簪子放进长玉手心时,触及她皮肤的那一抹指尖冰凉。
薛止将簪子还给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好好戴着,簪子好看,人也好看。”他比长玉高太多,要稍微欠首一些和她说话才行。
长玉捏着掌心冰凉的簪子,抬眸正好错上薛止平静沉和的目光。
薛止见她抬眸,忽的弯起眼笑了笑。
这种善意的笑在宫里长玉见得太少,骤然之间使她倒是有几分无所适从,只得狼狈别开了,轻声应了一句“是”。
薛止站直了身,朝着长玉点了一下头,长玉还了他一个欠身的礼节,薛止便转身,随着如意等人往着冗长宫道的另外一头走了。
等长玉再抬眼时,只远远瞧见那一袭枣红衣像是一团烈火一样越飘越远。
她缓缓收回目光,盯着掌心里那只凤仙花簪子出神。
第12章
“回!神!啦!”碧丝笑嘻嘻地拍了拍长玉的肩,“还盯着簪子看啊,人都走远啦。”
长玉顿时抬头,瞟了碧丝一眼,“说话如此放诞无礼,看来是真欠教训。”
碧丝赶紧捂了嘴,嘿嘿一笑。
长玉抬手将簪子别进发髻里,拢拢袖子,“走吧。”
碧丝跟在长玉身边咕哝:“我这不是瞧着三皇子人不错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么好一哥哥……”
“以后再碰上,行礼便罢,不要说这些多话。”长玉冷声道。
碧丝耷拉脸,拖长声音:“是是是,皇家兄妹,别有不同。”
“不是不同,是这个人他……”长玉脑海里浮现起那张沉默温柔、观之可亲的笑脸,垂下睫羽,“总之,甚少来往为妙。”
碧丝不知所谓瞧了她一眼,撇撇嘴也不再说话,只端着食盒跟着长玉往沐宸殿的方向慢慢走,走了半晌才又道:“适才那个人问你怎么处置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就是打她一顿出气便罢了,你还真一句话就把人杀了?”
长玉淡声道:“什么你我的,规矩呢?这些日子我想着你脑子没好全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往后人前再这样无规矩,我决不轻饶。”
碧丝赶紧道:“知道知道,得唤主子。我这不是没习惯么?”
长玉突然停住脚步,转头认真瞧着她,“今朝你不习惯,等到了明儿,这话落进别人耳朵里,你死无妨,可莫连累了我与美人。”
“是,九帝姬。”碧丝懒懒笑应了一声,“九帝姬年纪不大,做事下手倒是挺狠,一个人说杀就杀了。”
长玉眉目沉静:“不然?难道要心慈手软,留着等她明儿重整旗鼓来报复我?”
碧丝想了想:“我从前看的一些小说,咳,话本子,里头的人物可不是你这样的。”
“我不清楚。”
碧丝跟着长玉往前走了几步,沙沙踏雪声当中,碧丝才又听见身前长玉声音静静的,“我只清楚,宫里向来便是如此。”
碧丝一怔,随即才垂眸,勉强笑了笑,安静跟着长玉一路往沐宸殿去。
*
沐宸殿里丝竹歌舞已经换过三轮,高台王座之上,明昭皇帝在美姬环簇之中左拥右抱,面前杯酒佳肴,一片纵情声色的狼藉。
明昭帝懒洋洋靠在几个姬妾的怀里,手里卷着美人的一缕青丝,悠哉听了半晌丝竹乐,才将眸子瞥向殿下跪成一排的言官大臣。
皆是正三品以上官服,多半胡子花白,尽数是朝中资历深厚的。
他们直直跪在殿下,面目刚正严肃,手中一柄玉牌挺立握在掌心,满堂歌舞姬来回穿梭舞动在这群跪着的言官当中,场面格外怪异。
明昭帝扫了他们一眼,又满目笑眼转眸回来,拦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进怀里。
“来陛下,臣妾喂您吃一颗荔枝。”美姬柔弱无骨伏在明昭帝胸怀上,巧笑倩兮地伸出纤纤玉手。
明昭帝垂眸下去要咬下那美姬手里的荔枝,可却见美姬芊芊素手婉转一动,媚笑着将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放到了自己的嘴上。
明昭帝见状大笑,手抚着美人玉肌,一口啄在她樱桃小口上,横冲直撞而入榴齿当中,惹得美人娇笑连连。
台下言官们横眉冷目听着九五之尊上一派荒唐笑声,痛心疾首闭上眼。
“陛下!”一位长者出列,颤颤俯首磕头下去,悲怆哽言,“素来史官秉笔直书,记录君王言行与政务得失乃是职责所在,圣祖皇帝与先帝都曾有谕旨,要史官直书其事,不掩其瑕,才可以让后世引以为戒,保我大燕盛世千秋。现如今,陛下夺笔改字,因史官秉笔直书而关良臣,不仅有违祖法,更是让满朝忠君之臣深感寒心啊!臣与朝中同僚,都恳请陛下免除史官责罚,复其原职,以安抚前朝,巩固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