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居然这般较真。
唐琛见她面有难色,只当是做不了决定,便体贴道:“不急,你慢点儿想吧。”
接着,着手开始作画。
不得不说,绘画能够驱杂念,养心性。
蒋琬琰起初翻涌的心绪,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渐平和。
周围静得仿佛只剩下微风拂过水面,所溅起的浪涛声,杂揉着唐琛沉稳的呼吸,祛散了她内心所有的焦虑。
蒋琬琰执笔,一勾一撇的刻画出眼前风景。
相比起花鸟画看重生机,山水的描绘更为侧重豪放的气象。运笔最好如高山坠石,遒劲有力。
然而,她却反其道而行,巧妙地利用浓淡相间的墨水,将湖水的柔情展现出来。
时间过得飞快。
蒋琬琰刚画到一半,唐琛已经全部完成并搁下笔。
他手托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的像要把她整个人刻进脑海里。
良久过去,蒋琬琰才从画布后方探出半张脸蛋。两只眼睛忽闪着,每一顾盼总是撩人。
“好了?”唐琛问。
蒋琬琰略一颔首,便示意夏青将画架调转过来,供众人观赏。
她的底子算不上厚实,但却胜在气韵生动。
唐琛多觑了几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只差没把夸赞的话挂在嘴边罢。
而憋闷许久的唐珷,恰好在此时发挥了他厉害的嘴上功夫。
“瞧瞧这构图,这笔力,这色彩......皇嫂简直是神仙作画,与那些负有盛名的山水大师相比,也丝毫不逊于色!”
他这番溢美的说辞,倒夸得蒋琬琰有些羞赧,只得陪着笑。
唐琛见状,两道剑眉不自觉皱起,“够了,打住吧。”
唐珷乍然没想明白,自己不过是张嘴夸皇嫂几句,怎的竟还犯了他的忌讳?
直到看见,唐琛侧身挡在那娇小玲珑的人儿面前,硬生生隔开两人的视线,适才领悟过来。
哦,敢情还不许妻子对别的男人笑呢。
蒋琬琰又笑道:“别光顾着说臣妾,也让咱们瞧瞧陛下的作品吧。”
唐琛勾唇哂笑,刻意把揭开画布的动作放得又缓又慢,卖弄着玄虚。
蒋琬琰也曾想像过,他笔下的世界该是什么模样,是繁华,或是清简。
但当那幅画面真正映入眼眸时,她仍旧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他的画中丝毫不见任何山水,有的只是正低着头,垂着眼,专注于当前画作上的蒋琬琰一人。
清风把她盘的髻吹得有些凌乱,其中几缕细发垂落到额前,不那么规整,反而更显出妩媚来。
而唐琛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竟在收尾时增添了一笔。于是,蒋琬琰的眼周便平白多了枚小巧精致的花钿。
艳红的嘴唇,与眼尾的印花相映成彰,顿时将她衬托得像个桃花精般,娇媚明秀。
蒋琬琰把帕子攥在手里,反覆地绞啊绞的,直绞成了咸菜样儿才松手,“陛下。”
她一开口,众人皆抬眼看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的话儿。未曾想,蒋琬琰却是张了张嘴道:“陛下这是跑题了。”
……
唐琛怔了一怔,复又轻轻笑起来,“嗯,所以这场比试是朕输了。”
他坦然服输,仿佛压根儿没把先前说好的赌注放在心上。
或者说,唐琛从头到尾盘算的就不是赢,而是怎么输给她。
蒋琬琰不禁心头微暖。
然而,任凭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乌黑的眼仁滴溜溜地一转,索性笑道:“那陛下便把这幅画像送给臣妾,当作奖赏吧?”
“也行。”唐琛抿了抿唇道。
蒋琬琰接过画像上下打量,只觉似乎少了点儿什么,遂又耍赖道:“罢了,陛下为臣妾另画一幅吧。”
唐琛虽不知,蒋琬琰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却仍顺着她道:“都随你。”
下一刻,蒋琬琰便倾身挪近他,好让手里举着的小小铜镜,能够映照出两人紧挨着的身影。
“把陛下和臣妾画在一起吧?”
唐琛初登大宝时,倒也曾令宫廷画师绘制帝后的画像,供在庙堂中。但双方当时的关系,总归不如现今融洽,许多事情都是走个过场,并未上心。
趁着这回,她主动提起,唐琛也准备好生弥补弥补,便点头应允。
蒋琬琰最终如愿捧着御笔亲绘的双人画像回到凤仪宫,并着人挂在寝室的墙面。
当日夜里,她手托香腮盯着那幅画看了良久,几乎要把它望出一个洞。
乍见时,只觉唐琛的技法潇洒,笔姿飘逸,与自己温柔婉约的画派相去甚远。但仔细去瞧,又能发觉两人对于细节的处理颇为相近。
如果她猜得不错,当年与姨母作为同门师姐妹,共侍在方旭之左右的女徒,便是当今陛下早逝的生母熙妃。
可是,为什么唐琛从来不向她提起关于熙妃的事情呢?
蒋琬琰尚且来不及思索,举国瞩目的武举已悄然来临。
历代的武举皆是先行武艺考试,表现杰出者再进行笔试。
但是如此一来,便容易造成偏废,导致最终选拔出的人才有勇而无谋。
所以今年,唐琛就做主把考试规则稍作改动。同时兼采两项成绩,再做最终的评比。
相较于文科举来说,武举对文彩的要求不高,只需检验考生在战略方面是否合乎情理,而非莽撞猛进。
另外,唐琛更下令凡是试卷评分高于均值者,皆需上交给他亲自审阅,以防有贿络考官的弊端发生。
乾元宫,御书房。
唐珷把两条长腿翘得老高,坐姿散漫,看一张卷子就打一次哈欠,像极了集市上流里流气的痞子。
然而,他判卷的眼光却异常精准。用不了多时,已将手边那叠卷子悉数看完。
往日里,皇兄阅卷的速度向来比他快上不少。
但今儿个唐琛却目光直直地盯着其中一张卷子,出了神。
唐珷不由地走近,“也让臣弟瞧瞧,这份考卷上头都写了些什么?竟让皇兄看得这般入迷。”
他未征得同意,便自顾自地凑上前,可这一瞧,也怔在了原地。
每份试卷原先皆有严密的封条,但此时已被唐琛撕去,毫无遮蔽的姓名栏上赫然写着考生的名字。
——正二品五军都督佥事蒋骁之子,蒋兆洲。
唐珷嘴动得比脑子快,登时说道:“啧,不是说蒋骁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么?这教出来的孩子......”一顿,“都可以判个第一了吧?”
闻言,唐琛却把卷子一扣。接着伸手取出早早摆放在旁的满分试卷,递给他,“这才是第一。”
唐珷相互比对了一阵。
蒋兆洲立意新颖,措词不落于俗套,整体十分大气。但总的来说,确实不如眼前的这份缜密。
可这能比么?那蒋兆洲毕竟是皇后的兄长啊!
别说盲目护短,睁着大眼都得偏一偏心。
思及此,唐珷忍不住多嘴道:“皇兄,这孙什么……哦,孙振华。他虽是镇江人,却在数月以前投靠了摄政王。与其助长公孙弘毅的威风,倒不如让自己的二舅哥拔得头筹。”
听到这里,唐琛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急什么?好戏自然得在后头。”
唐珷愣了愣,霎时明白过来,皇兄这是算计到了一切。
他不由开口问:“有几分把握?”
唐琛想也不想便答道:“七分。”
唐珷勾勾唇角,笑得有些肆意,“臣弟相信皇兄。”
两人像是打着哑谜,不肯把话儿说清楚。
唐珷这趟回京,明面上是为了担任武举的主考官。而在暗地里,唐琛却另下了一道密令,挑明着说,欲借此机会除去公孙弘毅这个心头大患。
唐珷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太师椅上,语带揶揄地道:“说起来,公孙家那死ㄚ头这几日倒是安生许多。早知道吓唬有用,也不至于白白被她纠缠了这么些年。”
唐琛不置可否。
唐珷又接续着道:“那几具死尸,用来唬一唬小姑娘尚可。对公孙弘毅那般奸诈油滑的老头来说,可就不管用了。”
唐琛正欲回话,一抬眼,却见身着宫女服的夏青缓步近前。
他不禁皱眉,“你如今在皇后跟前贴身伺候,难免惹眼。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儿,便少往朕跟前来罢。”
夏青听后,仍旧气定神闲地走到御案前,向龙椅上的帝王屈膝一福。 “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给陛下和燕王爷送些乌梅汤的。”
唐珷立马笑逐颜开,“多谢皇嫂体恤。”
唐琛素来食得少,且口味偏淡。因此蒋琬琰偶尔送吃食,送的都是开胃健脾的良品。
包括这两碗乌梅汤,亦是蒋琬琰前一晚特意嘱咐厨子,需在半夜里提前熬煮好,并储放在白地青花的瓷缸里,以冰块镇着。
到今日中午时,才有这冰凉振齿的汁水可饮。
无事献殷勤。
偏偏唐琛还真受用了,百试百灵。
他略一停顿,接着薄唇微启:“外男进宫不易,待殿试过后朕会留蒋兆洲下来用膳。届时,让皇后一道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事献殷勤,若非奸盗,就是喜欢。
第15章 心病
前朝创设的科举制度,在当世已是最为公正的竞争管道。
可即便如此,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得以站在皇帝面前的三名考生,却仍旧出自世家。
由左至右孙振华,蒋兆洲,以及钱禹辰,分别是摄政王的党羽,世袭武将的后裔,和钱太后母家的侄子。
从外貌看来,三人皆生得躯干雄伟,相好庄严,堪为国之将帅。
唐琛在召见他们以前,心里便有了底数。
因此,并未犹豫过长的时间,就将名次依序定下——
孙振华为状元,蒋兆洲为探花,而钱禹辰则为榜眼,留待兵部发配职务。
不远的凤栖宫中,蒋琬琰正由著夏青帮忙梳妆。
夏青虽不善使粗活儿,但在伺候主子方面,手脚却格外的伶俐,很快便梳好了一头凌虚髻。
蒋琬琰左看右瞧,又拿了几朵不同样式的珠花,往头上来回比对。 “夏青,依你看怎么摆更好?”
夏青含笑答道:“娘娘肤白如雪,正红的显气色佳。”
蒋琬琰听后也觉得有理,便在鬓边别上大红宝石珠花做点缀。顿时衬得她满面红光,媚意横生。
夏青微微颔首,“轿子已经备妥,娘娘随时能够移步。”
蒋琬琰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再一经打扮,便让所见之人皆挪不开眼。
于是,当唐琛顺着发呆的小太监的目光看去时,就见他家晏晏身穿一袭曳地的凤尾裙装,姗姗而来。
裙摆上绣的蝶戏牡丹图样,在琉璃宫灯淡淡光芒的映照下,闪烁出点点璀璨,端的是明丽动人。
蒋兆洲登时站起身迎上前去,面露几分喜色,“臣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吉祥如意。”
“二哥......”
蒋琬琰虽长着一副娇弱模样,却并不爱哭。
难得这回不仅眼眶泛红,蓄满泪水,连声音都软了几分,“二哥不必多礼。”
“都坐吧。”唐琛说着,又向张汜清使个眼色,示意他端上菜肴。
今儿个的膳食为配合蒋兆洲的喜好,添了几道重口味的荤菜。
蒋兆洲心底清楚,陛下的重视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干,而是看在自家小妹这层关系上。
因此,他时时谨守臣子身份,不敢逾越。每道菜都是等着唐琛用过两口,才伸筷子。
宫廷用膳讲究食不言,所以一顿饭吃下来,将近半个时辰中几乎无人开**谈。
唐琛撩起眼皮,瞥向坐在下首的蒋琬琰。她虽紧闭着双唇,可话儿都藏在眼底的。
想来他们兄妹二人难得见一回面,定少不得有些许体己话要说。
“皇后,”他轻启薄唇,低沉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弥漫开来,“朕回头还有不少奏章要批,你同蒋爱卿一道儿先离开吧。”
“是,那陛下注意休息,臣妾先告退了。”蒋琬琰应着声,语气里带了小小的雀跃。
直到,与蒋兆洲肩并着肩步出乾元宫后,她才忍不住开口唤道:“二哥。”
“晏晏想你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欢喜的眼泪混合着思愁,不断从蒋琬琰清莹的眼瞳中滚滚流下。
蒋兆洲堂堂八尺男儿,眼瞅着自己心肝肉似的么妹,紧咬红唇,哭得一颤一颤,仿佛是那被风霜摧残的花骨朵般。竟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纠结成一团麻花,每每喘息皆是剧痛。
他不再拘泥于规矩,伸手替她抹去如小雨似的泪水。
蒋兆洲没有太多安慰女人的经验,只得一味地劝道:“莫哭了,莫哭了……二哥可有好些事准备问你呢。”
蒋琬琰重重点头,“你问。”
蒋兆洲为人爽利,素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时,却难免片刻的踟蹰。 “二哥瞧着,陛下待你应是极好的?”
“挺好的。”蒋琬琰未经思索,即脱口说道。
随后她又觉得短短三个字,不足以表达唐琛那份好,连忙补述:“陛下疼我、护我,从不让我受委屈。 ”
“嗯,那你待他如何?”
蒋兆洲轻飘飘的一句反问,便让她怔忡好半晌。
当年,先帝下旨令蒋琬琰嫁入东宫时,他们父子三人是个顶个的不乐意。只觉得皇室中人心比天高,必然不懂得疼惜妻子。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
这个以铁腕手段,在五子夺嫡中势压其他皇子,继而谋得帝位的男人,却独独在娇后面前放低姿态。
不仅捧她在掌心,更甘愿让她在自己头顶撒野。
唐琛肯做到这般程度,蒋兆洲自然也肯放下成见。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每段感情皆需双方的苦心经营。饶是对方有取不尽的耐心、用不完的真情,夫妻关系也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