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你得再朝前跨出几步。”
蒋琬琰低眉深思良久,方答道:“二哥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虽然长久以来的观念,就像陈年痼疾般难以立即根除,但我也明白——我不是姨母,陛下也不是红颜无数的宁安侯。”
“两个人相守到白发苍苍的,是少之有少。”
她说着话,眼里蕴满柔情,“以前我的确认为,那种过分美好的情爱只存在于话本儿上。可是遇见他,我觉得戏文其实也有机会成真。”
蒋兆洲乍一听言,险些反应不过来,只讷讷说道:“你能想通是最好。”
他这趟来前,辗转思索大半个晚上,想着该怎么助她打开心结。却不想,蒋琬琰自个儿就悟透了道理。
蒋兆洲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姑娘家的心思细腻,脑筋也动得快,免叫人操心。
他哪里想得到,蒋琬琰为着这事儿已经烦恼了数月。
她敞开心胸,将姨母过去曾经教导过自己的话重新掏出,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
姨母尝言,夫妇之间相互敬重,却不该将整颗赤诚的心,连带着喜怒哀乐全交付给对方决定。
蒋琬琰以为,姨母说得并没有错。
但若要让她和唐琛当个表面夫妻,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她倒宁可错得彻彻底底,错得无可救药。
孟静如姨代母职,把蒋琬琰拉扯长大,两人早已情同亲生母女。因此,她事事顺从,不曾违逆过姨母的意思。
孟静如年少时是天之骄女,不仅出身权贵,且才貌俱全,想求娶她的男子从街头排到街尾不止。
其中虽不乏青年才俊,可她左挑右拣,偏偏选中了老宁安侯府里备受冷待的庶子沈迟。
沈迟甜言蜜语将孟静如哄骗到手后,便借着岳丈家的权势灭主母,欺嫡兄,少奋斗了十几年。
然而,自打沈迟袭爵,他便开始本性毕露。
不但经常为了小事对怀着身孕的孟静如动手动脚,更在她难产导致胎儿夭折后,一连抬了好几个美妾进门。
最终,硬生生把曾对自己有恩的妻子气回娘家,简直与人渣无异。
孟静如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以及整个人,托付给口口声声说会爱她如命的丈夫。
结果,一颗滚烫的心被人踩在脚底,狠狠践踏了她仅存的尊严。
孟静如并非刻意要让蒋琬琰也得不到幸福,而是她打从骨子里就不相信,连王侯家都难以觅得的真情,能在那冷血的帝皇身上获得。
蒋琬琰不怪姨母对唐琛怀有偏见,但不代表她也认同这个看法。
好比当年孟静如不顾世人眼光毅然下嫁沉迟,又在感情生变后,不畏闲言碎语与他分居,回到娘家长住。
或许她们骨血里,都流淌着敢爱敢恨的因子。
而此刻的蒋琬琰,选择了爱。
兄妹俩走一路便到分岔路口,她向左,他向右,终究免不了道别的时刻。
蒋兆洲自怀里掏出一件通体雪白,毛质柔软的狐皮围脖,递到她面前。 “这匹毛皮成色难得,爹从西北猎回后总记挂你怕寒,却没有进宫的门道儿,只好一直留着。”
他语气微顿,“直到前几日得陛下召见,你二嫂才紧赶慢赶地缝制出来,待今年过冬正好可以用上。”
其实,唐琛哪里会让她冻着?
每逢严冬时节,凤栖宫内数以十斤的红箩炭焚烧不断,将内室熏得暖如春日。
但这份亲情却是稀罕的。
迂腐文人总以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为由,刻意贬低女子。甚至不许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扫墓祭祖,生怕会分去家中男丁的福分。
可蒋家却对此不以为然。
但凡得了什么宝贝,自己都舍不得用,只知道小心翼翼地捧到她的跟前。
蒋琬琰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显得越发娇滴滴,“谢谢爹爹,谢谢二哥二嫂……”
蒋兆洲抬手轻捏她的小鼻,语带宠溺,“傻姑娘。”
蒋琬琰与二哥告别后,双眼的红肿迟迟未有消退的趋势。她索性垂着头,紧盯地面行走。
路程中碰巧与护送霍容辞入宫的人马,遥遥地碰了一面,她却连眼皮没掀一下。
霍容辞说起话来,带了点儿异域的口音,“她长得很好看。”
随侍在他身旁的护卫,自知一国皇后并非旁人可以随口议论的,忙道:“太子慎言。”
“我说错了么?”霍容辞反问,“此女周身没有半点脂粉气,不像东宛后宫的妃嫔,脂粉厚如壁上白漆,胭脂浓得可下桃红汗雨,实在俗气。 ”
霍容辞褐眸微闪,敛起一道极其细微的笑意,“孤想娶的,便是这样的太子妃。”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重新上线,某唐姓男子化身移动人形醋桶。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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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桶醋
时值夏日,寿康宫门前的松柏长青树撑起了一片浓浓的绿阴,风吹时便捎来丝缕凉意。
钱太后手里把玩着的红珊瑚耳环,色泽喜人,质地细致,自古皆被贵妇人视作祥瑞之物随身配戴。
而今时更是物以稀为贵,一副耳坠千金难求。
这等珍品,并非御赐,反倒是出自摄政王府。
苏翎笑吟吟地道:“看来,摄政王爷对太后可真是死心塌地。”
自从郭淳意在宫道上拦了皇后的凤轿,举止不敬,皇帝便寻出个由头摘去她尚宫的职务。
钱太后别无他法,只得另外提拔了一名掌事,也就是如今这位苏翎。
好在苏翎是个省心的,对宫中大小事务的拿捏亦颇有分寸,才不至于教钱太后与皇帝母子再生怨怼。
“死心塌地的才好。若不然,哀家也无法这般轻易地接收他在朝中的资源。”
钱太后垂下眼帘,瞅了瞅那对耳环。颜色的确是极美的,可她自上了年纪以后便不爱这些花俏的首饰,衬得整个人都苍老许多。
思及此,她百无聊赖地将其扔开。
红艳似火的珊瑚,在与地面猛然碰撞的当下即狠狠碎裂,正如同钱太后对送礼人的态度,鄙夷不屑。
接着,她又问起:“哀家吩咐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翎连忙应道:“万事皆备,只待孙振华明儿个返家,便会在路经长巷时遭受埋伏暗杀。”
钱太后细细听后,颔首道:“他至少当了一日的武状元,也算不枉活过。”
苏翎仅是莞尔,却不打算接话。
她从先帝仍在世时,就跟在钱氏身边当差。一晃数十年,姑娘身都熬成了老婆子。许多宫闱秘辛即便没有亲眼见识,也耳闻过百八十遍。
比如太后与摄政王存有私情一事。
然而,当苏翎取得太后信任,并借此走进权力的核心后,却发觉此事半真半假。
真的是,二人的确行过男女苟且之事。假的是,太后从头到尾未曾动情,充其量也不过是想借他的手稳坐后位罢。
而今她既已入主寿康宫,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公孙弘毅的帮助了。
逢场寻欢后,痴心的这方余情难断,冷血的那方却仅想着把人一脚踹开。
这份感情实在可悲的紧,但更可悲的还是在权势斗争下,那些无力决定自身命运的牺牲者。
孙振华白日在兵部报到,领了工职,又听顶头上司将工作内容和环境挨个介绍过一遍。
上司并没有因为他是新人,就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反倒讲解得极为细心。
孙振华自是明白对方态度和善,不摆架子的原因,多半是忌惮他作为摄政王的党羽,在官场中拥有众多人脉,不容欺侮。
他在心底暗暗感慨,幸亏自己当时选择投奔羽翼丰实的摄政王,仕途才能走得比常人顺遂许多。
不曾想,这都还没得意够,却在回府的途中猝然遭到袭击。
出手攻击他的蒙面人,使用的并非普通暗器,而是淬了剧毒的袖箭。长约四寸,箭体非常纤细,饶是武林高手都不易躲开,可杀人于无形。
孙振华几乎没有挣扎便断绝呼吸,倒地不起。
那蒙面人的动作又快又准,本能轻松地全身而退。可他却没有料想到,背后会突然杀出另一名,在暗中等候的黑衣人。
“来者何人?”
他刚问出口就眼尖地发现,黑衣人的腰间别着的墨玉令牌上,刻着长有巨钳的毒蝎,形状狰狞可怖,恰恰是皇帝所编制的影卫特有的标志。
据传,这群皇家影卫素不露面,行迹神秘。但吊诡的是,他们举凡出任务皆以真容示人,毫无遮掩。
蒙面人咽了咽口水,他想,他或许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凡是影卫出动,必不会留下活口,而死人正好可以替他们保守秘密。
瞬息之间,那影卫已经运行轻功绕至蒙面人的身后,精壮的手臂趁势勒住他的脖颈,紧了又紧。
直到,他再也无力动弹,才将包藏着断肠草的药丸塞进他的齿缝间,营造出事成后服毒自尽的假象。
紧接着,那影卫片刻也没停下,足尖轻点地面,便像浮云般灵巧地飞身在左右墙面,连连穿过几条无人的暗巷返回宫中。
走进乾元宫前,他仔细掸了掸衣袍上的尘灰,生怕仪容不够得体。
“启禀陛下,人已经死了。”
“正如您先前所预见的,钱太后雇佣的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前科累累,债主众多。即便事迹败露,摄政王也查不回她的身上。”
唐琛唇角微扬,略带笑意地说:“这也未必。”
公孙弘毅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是个愚蠢的?
如今,他之所以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不过是没想到昔日偷情的对象会反过来倒打一耙。
一旦有人上前揭破钱氏虚假伪善的面具,公孙弘毅自然也不会好脾气地任人宰割。
唐琛寒潭般的眸中,饱蘸着深不见底的幽邃。偶一抬眼,瞳孔里便划过浅浅的精光,厉芒刺人。
既然他的母后打着先暗杀孙振华,再诬陷给名列探花的蒋兆洲,好让双方互相对立,彼此消耗,自个儿则坐收渔翁之利的盘算。
他当然也能用相同的手段,使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陷入内斗。
届时,薄情如钱氏,定然会将手里握有的公孙弘毅意图谋反的证据和盘托出。
如此唐琛也可省一省心,用不着自己凭空捏造罪名来治他。
就在唐琛专心思考的时候,殿外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影卫察觉到人气靠近,连忙自地下的暗道悄声离开。
于是,张汜清进门时看见的便只有正垂首翻阅奏章的帝王,与往常并无二致。
他语气局促,似乎略有不安:“陛下,含德殿的宫人前来回报说......”
“说什么?”
张汜清吞吐半晌,咬咬牙,终于一口气道出:“霍太子擅自去了御花园,碰巧遇上正在赏花儿的皇后娘娘......”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唐琛骤然起身离开,脚步匆忙的像出了什么大事似地。
霍容辞以出使名义进宫后,唐琛有心把他冷一冷,便没急着设宴款待,只拨了处前朝皇子的寝宫予他暂住。
含德殿地处偏僻,与后宫相隔数千米距离,也亏得霍容辞徒步走了这么长的路程。
抵达这座园林时,他只觉浑身燥热,乃至于手心、脚底皆冒了汗意。
适巧前方不远处有处人造湖,水深堪堪及腰,霍容辞便褪去厚重的靴子,入水纳凉。
御花园平日里最是冷清,除却蒋琬琰,倒也没别的人会过来。
“夏青,你听见了吗?”她侧耳问道。
“娘娘是指水流的声音么?今儿个好似湍急了些。”
蒋琬琰摇摇头,径直往传出声响的地方走去。却见有名年约二十岁上下的俊俏郎君,半身浸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衣衫湿透。
她连忙伸手捂住双眼,正调头打算逃离,谁知对方却快步追了上来。
“在我们东宛,民风淳朴。若有男子瞧见女子光着的脚踝,就得娶她为妻,反之亦然。”
霍容辞边说边凑近几步,用低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道:“你可得对我负责。”
“你,放肆。”
蒋琬琰无意与面前的登徒子多说,刚想远离此地,却被他识破动作,先一步挡住了去路。
夏青见状,当即以身躯护住蒋琬琰,不让他有碰触的空隙。
霍容辞挑着眉,把双手背在身后表示尊重。
他的确是存心调戏,但自幼承袭的储君风范还牢牢记着,何至于不堪到要去侵犯姑娘家的清白?
“晏晏。”
唐琛赶到的时候,两人仍旧是这副对峙的局面。他不禁蹙眉,微愠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危险的气息,“来朕身边。”
闻言,蒋琬琰立刻像个小白兔般,乖巧地躲到唐琛背后。
霍容辞嘴唇微张,清隽的面容上堆满笑意。“我东宛向来尊业朝为兄,陛下也算是为弟的半个兄长。当弟弟的,与嫂子打几句招呼,应该算不得逾矩吧?”
唐琛听后,顿时施力攥紧拳头,暴起的青筋如虬龙飞舞般爬满整条手臂。
他已是气极,偏偏身后的女子还好不安份,老想着探出头来观察情势。
唐琛将宽大的手掌,按在蒋琬琰柔软的后脑勺,轻轻把她推回自己身后挡住。
他忍了半天才不至于咬牙切齿地说:“算。”
霍容辞没料到会听见这般的回答,一时怔住,唐琛又接续着说道:“朕很在意皇后,在意到旁人多瞧一眼都觉得是抢。”
霍容辞听言,没忍住轻笑出声。
如果说他本来对蒋琬琰的兴趣只在皮相,这会儿却多了更深的一层——他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勾得唐琛为她抹灭理智。
霍容辞语带挑衅,“唐贤兄可知,在我国只有最好的女人,才值得男人为她争抢。”
唐琛冷峻的面庞上怒气不断加深,最后终于憋不住爆发出来:“要比?行。”
他顿上一顿,又道:“规则你定,输了就别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