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萤买时间最近的机票,赶回楠青市,再一路打车来到别墅。
她按下密码锁进门,没看到料想中的付菱青、钟历高和张姨等人,看到的只有斐悦然。
斐悦然四十多岁,保养得好,看起来年轻十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品一杯茶,面前放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抬起眼,笑了笑:“远萤,许久没见,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斐阿姨。”
钟远萤从小见过她很多次,因为她是付菱青的好友,更是付烬的心理医生。
斐悦然总带着长辈式平易近人的浅笑,长得也很有亲和力,但钟远萤自小一见她就躲,总觉得她那双看似毫无攻击力的眼睛能看透人的心底。
谁也不喜欢被窥探。
“别站着,过来坐,”斐悦然也给她沏杯茶,“来找付烬的是吗?”
“是。”
青花瓷杯里飘散出白汽,也无法散去钟远萤心里的紧张感。
“别紧张,放轻松,阿姨又不是坏人,不会把他怎么样,更不会把你如何。”
钟远萤客套地笑了下:“斐阿姨,您说笑了。”
“想了解付烬的情况吗?”
钟远萤点点头。
斐悦然似笑非笑地说:“那阿姨问你几个问题,你不需要开口回答,只需要在心里给出答案。”
“你对付烬有好感了吗?”
“如果付烬遇到困难,你会想帮助他吗?”
“你还怕他的阴暗偏执面吗?”
话音落下,安静许久。
斐悦然又开口问:“你在心里有答案了么。”
“有了。”
“那好,还想了解付烬的情况吗?”
“想。”
上午的光线清晰,斐悦然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淡淡的光弧,遮掩她眼下的深意,她微勾唇角,一字一句都带着职业性的诱导。
“我这里有段关于他的视频,不过在此之前,你环顾四周,看看你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
“再从头回忆一遍,你们的过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回忆过往,也就是回忆杀,把之前埋的一些线拆一拆。
小付烬和小阿萤。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东京日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粥粥今天吃啥呢 15瓶;每天都在养身 11瓶;曲尽星稀 10瓶;宿郴 2瓶;婷大大、freshtalkm 1瓶
第22章 过往01
钟历高出生于农村家庭, 是家中独子,什么事都要干, 十几岁就得做重活苦活, 插秧收麦, 割草喂猪。
一次机缘巧合, 他跟着在厂里做工的舅舅去了趟大城市,看见繁华喧嚣的都市, 高楼林立,光鲜亮丽的女人,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第一次知道, 人可以活得这么体面。
再回到小农村里,入目所及只有低矮瓦房, 农田土地, 忙碌劳累的村里人。
他突然不想再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钟历高不再逃学,沉下心来认真苦读, 加之他脑子足够聪明, 考上县城里的中学,再去往高中, 最后去大城市里读完名牌大学。
可他发现, 他只是获得一块融入大城市的基本砖。
他没有人脉、背景和资源,轻而易举被人挤下去,一个普本毕业的人,轻轻松松做他的上司, 对他指手画脚。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没钱的窘迫让他穿着廉价的西装,别人多看一眼,他都会觉得那人好似在鄙夷他,他不敢参加任何饭局聚会,怕连白水吃馒头的日子都过不上。
各种琐事积压,消磨他的自尊心,他难以忍受,回到他土生土长的小农村。
在这里,只出了他一个名牌大学的人,村里人都对他抱以崇拜羡慕的目光,但凡路过都要夸上两句,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然而他有个全村人都知道的婚事,那是他爸妈早早定下的,因为孟户人家在这小村里算挺有钱,田地也多,能拿出二十万做嫁妆,他爸妈便在他五岁时,给他定了婚。
逢人见他就提一句:“名牌大学生回来啦,什么时候娶孟梅娟啊,人姑娘等你好几年了。”
孟梅娟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可钟历高已经看不上她,想要解除婚约。
谁知他爸妈钱也收了,顾及自己在村里的名声,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他妈又哭又闹,他爸暴跳如雷,拿起扫帚往他身上招呼,还以断绝父子关系为要挟。
钟历高被迫娶了孟梅娟,封了这些人的口之后,带着她离开农村,再次去往城市。
可想而知,他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哪怕孟梅娟性子唯唯诺诺,对他更是唯命是从,他也看她不顺眼,每次看到打扮姣好的女人,性感成熟,再回家看她灰头土脸,一口郁气堵在心头。
他好不容易进入大公司,也只能从最底层做起,事业不顺,情感不衬心意,他在外装得理智稳重,回到家便把所有的气撒在孟梅娟身上。
钟历高长期轻蔑鄙夷的眼神,令孟梅娟越发自卑,她只得晚上偷偷抹泪。在大城市里,她没有朋友,家乡又离得很远,什么心酸苦楚她都只能往下咽。
情况发生转机的时候是,她怀了孩子。
钟历高终于不再对她拳打脚踢,脸色也缓和许多。
孟梅娟以为苦日子也许快到头了,然而这小小的期愿很快被现实打破。
钟历高花钱请人鉴定胎儿的性别,得知是女孩,便让孟梅娟打胎,她不愿,差点被钟历高打到流产。
最后还是钟历高检查出身体问题,以后不会再有孩子,才留下钟远萤。
一些农村对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很重,钟历高认为自己绝后,都怪孟梅娟,甚至觉得是钟远萤抢了他儿子的位置。
母女俩的日子并不好过,孟梅娟郁结于心,身体越来越差。
有段时间,她经常闻到钟历高身上各种各样的香水味,失眠几夜,觉得很累很累。
她看着九岁大的女儿,苦笑地说:“阿萤,如果有一天,你爸爸带别的女人回来,你会不会认她做妈妈?”
钟远萤挥了挥拳头,大声说:“才不会,我会帮妈妈赶走她们!”
谁知,过段时间,孟梅娟突然全身无力,头痛难忍,被送到医院诊断出脑溢血。
意外来得太快,她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钟历高很快带来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
晴阳暖照的中午,在楠青市知名的公司楼下,停着一辆低调华贵的车。
付菱青坐在驾驶座上,面色看似从容,眼底却透露出些许紧张。
她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儿子,他面无表情,两手却紧紧蜷着安全带。
“妈妈不带你上去,别怕,这个路线咱们常来过,不是陌生的,对不对?你看看那个楼,还有现在我们所停的位置,和之前是一样的。”
付烬仍旧没有表情,却开始冒冷汗。
付菱青知道他下一步要尖叫了,有点心疼和动摇,可是没办法,如果不这样施压让他适应外界,他永远也不会好。
“妈妈,上楼,你在这等一下。”
付烬没有丝毫反应。
“来,看着妈妈的口型,妈妈,上楼,你在这。”
付菱青尽量用轻柔缓慢的语气,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重复十遍,希望付烬能给点反应。
很遗憾,他只有漠然的神情,根本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
付菱青挫败之时,又接到催促的电话:“付总,会议就差您了,快来吧。”
“好,两分钟到。”
付菱青挂断电话,又对付烬说:“妈妈,马上下来。”
很多会议她都只能到场说两句,表明观点态度,有文件则签,然后尽快赶回付烬身边。
因为他正在治疗阶段,她要尽可能多的给他外界刺激,声音口型,动作语言等等。
“妈妈,”付菱青慢慢重复,再指了指远处的高楼,“上去。”
付烬面无表情,眼神也是空洞的。
付菱青无声叹息,摸了摸他的脑袋,反锁车门,快步走向公司正门。
远远地,她听见车里传来尖锐的叫声。
“付总?”助理出声提醒,“会议已经开始了。”
付菱青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去,恢复正常表情,“走吧,上电梯。”
——
阳光直落,高楼的玻璃反射光亮,在这座高楼附近的一颗大树下,背小书包,穿小白裙的钟远萤,站得腿酸了。
九岁的她还有些婴儿肥,小短手小短腿白藕似的,白白嫩嫩,扎着两边马尾辫,眼睛又大又亮。
她蹲下来,仰头望着高楼许久,实在无聊,便从书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泡泡棒,用塑料小圈棍蘸泡泡水,抬起脑袋,吹出一堆泡泡。
泡泡悠悠漂浮上空,在阳光照耀下显出斑斓的颜色。
她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个小男孩扒在车窗上,定定地看她。
树叶切割日光,斑驳的光影落在小女孩的身上,她嘟起嘴巴吹气,一串串泡泡在她周围散开。
她眼睛弯弯地看着那些泡泡,嘴角也翘起弧度。
像个小精灵。
他看到她身上有光,有颜色,有高兴的情绪。
这些东西,在他的世界都没有。
——
瞅见公司大门口出现熟悉的人影,钟远萤把泡泡棒塞回书包里,站起身子跑过去。
钟历高挂着笑容面具,直到把钟远萤牵到角落,表情才沉下来,语气严厉:“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你为什么又不去参加家长会,这次只有你没去!”钟远萤又气又急,语速很快。
父亲的身份,在这时候的孩子眼里,尤其重要。
钟历高紧皱眉头,边把钟远萤牵走,边说:“再说一遍,以后你不准来这,我也不会去参加家长会!”
他没精力花在这小孩身上,做那些无关痛痒的事。
“你就不能抽空去一次吗?”钟远萤挣扎起来,扭着手腕。
“再闹,你跪一晚上。”
钟远萤安静下来,咬着腮帮子,瞪他一眼。
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对她好,会参加她的家长会,会给她买小裙子,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
她爸爸什么都不想做,而妈妈却不在了。
......
付菱青简单开完会,脚步不停地坐电梯下楼,急忙赶回付烬身边。
谁知她靠近车旁,看见付烬紧盯窗外的一处地方,两手用力敲打车窗,拳头的骨节都泛了红。
“阿烬?”
他极少对外界出现这样的反应。
她读懂他的意思,打开车门。
付烬跳下车,朝他盯着的那个方向跑,付菱青紧跟其后。
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牵走一个小女孩,走到路边打车,让那个小女孩坐车离开。
付菱青立即拿出手机拍下男人和小女孩的样子。
付烬看见小女孩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然后发现自己所站的位置是陌生的路线,瞬间有了焦虑反应,哭闹起来。
“别怕别怕,妈妈在这,妈妈抱你回去,马上回车里。”
付菱青顾不上那两个人,弯腰将付烬抱起,快步走回车里,等他哭闹声渐收,慢慢缓过来,才开车回家去。
要保证车窗所呈现的是他熟悉的景物,因为他出门要走相同的路线。
为了治疗付烬的心理疾病,让他适应外面世界,不再封闭自己,她要不断给他做脱敏治疗,带他出门。
但他只能坐在车里,如果路线稍有不同,他会有抗拒表现。
几年下来治疗效果收效甚微,想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遥遥无期。
快八岁的孩子,不想说话,也不愿学,因为那是外界的东西,与他无关,他除了哭闹和烦躁的表情,便没有其他。
他的父亲,是智力高超的天才,却心思敏感,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最后自杀在付烬面前。
致使本因遗传问题患有轻微自闭症的付烬,受到巨大打击,转而变成重度自闭症,彻底封闭自我。
付烬极其抗拒走出来,所有治疗方案的效果都不尽人意,连付菱青有时候都产生放弃的念头,算了吧,他自闭症又有什么关系,付家能让他一身富足无忧。
但她又忍不住想,付烬才几岁,难道让他一辈子就这么活着吗?像个活死人一样?
而且斐悦然说,这个病任其发展,会自虐甚至自杀的倾向。
她不能让悲剧重演,好在她今天看到了希望。
付菱青把付烬带回家,又打电话叫斐悦然来,把照片给她看,讲了事情经过。
斐悦然沉吟片刻:“你是说付烬主动去追那两个人?”
“对,”付菱青说,“他第一次对外界的人或事有所反应。”
斐悦然从包里拿出十三份治疗方案,里面有付烬出现的病症及对应的药物,应激反应及脱敏治疗方案等。
她想了想说:“自闭症小孩和我们看到的世界不同,他们自我世界不一定精彩,有的灰沉死寂,毫无生气,所以到最后会对活着这件事产生质疑,当他们发现外界的‘光’‘色彩’‘声音’是他们世界里没有的,并产生兴趣,这将作为他们自我世界连接外界的桥梁。”
“我的建议是,药物治疗的方案继续,脱敏治疗改成和那个小女孩尽可能多的接触。”
——
钟历高心情复杂地坐上突然把他接走的豪车,司机他认识,是公司付总的专用司机。
什么也没跟他说,只让他上车便是。
车子开到付家别墅的范围,缓行七八分钟,才见到那栋装潢华贵的别墅。
周围俱是花草园艺,定期有人修剪,隐约能听闻枝头树梢间的翠鸟啼叫。
钟历高提着一颗心,跟管家进门,他低头看见自己廉价的皮鞋踏在暗色大理石地面上,平面如镜,还倒映出他微弓的腰背,和窘迫无措的模样。